《白云歌阕》树猫

1、归来

　　一
　　十二支沉重的鲸骨号角同时在四面八方吹响，混合着钝厚有力的鼓点，大正门巍峨的城门缓缓打开，队伍拥着龙旗和仪仗有条不紊地踏着鼓点从宫城内走出，先是红衣太监，后是文物百官，前几排官员统一着月白色朝服，后几排则一色天青，最后是无数侍卫、宫娥簇拥着的华盖龙辇，辇内少年身着玄色龙袍，旈冠下，容颜清隽，神色晏晏。
　　天上正在飘雪，落在地上薄薄的一层白。
　　队伍按礼仪排列完毕，司礼太监三合掌，群臣匍匐在地，一时间静寂无声。少年天子缓缓步下龙辇，走到最高处在龙椅上落座，群臣方才从地上爬起，月白色与天青色分开左右站定，都屏住声息平视前方。雪地上踏出的脚印规整无比。
　　少年微微侧首，对身旁太监公公点一点头。公公哈着腰走开，站定在白朝服队伍第一位须发皆白的大人前宣道：“皇上有旨，宣毕乌宫总摄长老般若揭迎接宫主。”
　　般大人跪地谢恩，站起来肃穆仪容，转身大步离开队伍。
　　队伍外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马夫、侍从一众人等都匍匐在地。般大人走到马车前庄重叩首：“臣般若揭，毕乌宫上下家臣，恭迎宫主大驾。毕乌宫保护宫主不力，罪该万死，请宫主责罚。”
　　车内半点动静也无。
　　“臣来引宫主下车。”般大人说罢站起身上前，掀开车帘，看到了一双眼睛，如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般，圆而亮，闪烁不定。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蜷缩着，神色惊惶却没有受伤的迹象。般大人几日的担忧终于稍稍消去。老人向她伸出手，柔声安慰道：“宫主莫怕，老臣扶您下车。”
　　小姑娘打量了半晌，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刚想起身，不料在车内坐得太久，双腿早已酸麻无力，竟一个趔趄摔出车门，栽到雪地里。
　　人群一下子骚乱起来，端坐在上的少年也站了起来。
　　般大人急忙扶她起来：“摔到哪儿了？”
　　女孩子站稳身子，发现自己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不由得怔了怔。
　　般大人蹲下身为她掸了掸衣裳上的泥雪：“宫主别怕，等会儿随老臣走过去便是。”说罢，便牵着女孩的手，一步步走向前去。
　　穿过群臣，只见月白一边的大人们皆是一脸喜意，有的甚至不顾朝仪，朝圣一般地对着这一老一少匍匐拜倒，骚动不断。而天青一边的大人们有的目不斜视，有的冷眼旁观，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层薄凉的讽意。小女孩茫然无措地看着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
　　少年皇帝淡然俯视一切。小女孩被般大人带到阶前，陌生寂静的四周突然让她觉得无比惊悚，转身便要跑，却被一位老公公堵住去路。
　　“殿下，皇上在那里。”
　　今日皇上为宫主设下的可是按照最高国礼的标准布置的接风礼，连皇上都亲自出宫迎接，他老公公可是特地按照规制，扑了白粉，描了嘴唇。谁知女孩子看见面前面皮苍白松弛唇色却异常鲜艳的公公竟吓得接连倒退几步，后背一下碰到另一个物体，扭头一看，一个玄衣旈冠的少年笑吟吟看着她。
　　“请宫主随朕同座，可好？”
　　小女孩看着他，不做任何反应。
　　玄衣少年想了想，蹲下身，说：“和哥哥到上面坐，好不好？”他的目光很诚恳，与人对视时一点动摇也没有。
　　女孩子便点了点头。
　　“真乖。”
　　她任由皇帝牵着，坐下，皇帝轻轻把她抱到膝盖上，见她衣裳不保暖，便解下身上的斗篷紧紧裹住她。
　　“宫主失而复得，既是毕乌宫之福，亦是朕之福，更是大夏之福。朕坐拥江山，宫主辅弼不可或缺。毕乌宫与朝廷同心合力，我大夏昌盛，当万年不废。”
　　群臣伏地，山呼万岁。
　　他在说什么啊？相思疑惑地抬头，却只看到了小皇帝白皙的下巴。

　　对于十四岁的小皇帝夏祈年来说，毕乌宫是一块心病，相思更是他肉中之刺，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但当年那个孤零零被抛在高台上害怕得快要掉眼泪的小丫头实在激不起他的什么仇恨。
　　她还小呢，摆布她容易得很。

　　礼仪结束后，祈年牵着相思步上车辇，相思趴在车上看着不断倒退缩小的大正门。祈年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家。”听了这话，相思便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他。
　　“以后和祈年哥哥生活在一起，别怕，哥哥会很疼你的。”祈年把她拉回座位，轻轻拥住她。
　　相思低头小声回答：“好。”

　　皇上花了那么多精力，布置了最大的仪仗，采用了最高礼仪，将朝廷中人人都巴不得早早死在他国的毕乌宫宫主迎了回来，朝中大臣们都颇有不满，但呈上去的奏折全部石沉大海，据说皇上连看都没看便撂一边，于是有人又在朝廷上提起了大夏王朝历代皇帝都得头疼一辈子的问题：
　　“皇上准备拿毕乌宫怎么办？此时不除此朝廷毒瘤，更待何时？”
　　小皇帝便得振振辞地回应到：“螣蛇是我大夏人民自远古供奉至今的神主，螣蛇神助我夏氏开国土立宗祧，大夏国能够绵延至今，全赖神灵助力。毕乌宫侍奉螣蛇何过之有？朕所敬的毕乌宫乃是神之侍从，朕所珍爱的毕乌宫主乃是神之信使，这些，无须朕多言了吧？朕决心扶持毕乌宫，神明在上，一旦知朕心诚，必也将为朕守护江山。今后休再将此争端挑起。卿等今日所言当是不敬神，莫要让朕再听到这些话。”

　　自娲皇补天造人而又忽然消失不见后，人间内乱不断，上三界不愿为娲皇擅自发明的造物负责，弃人界如敝屣，下三界则对人界虎视眈眈，一心想据为己有。据说千年以前曾有一次东海归墟之门突然洞开，下三界的妖兵魔将纷纷由此门涌出，屠戮生灵无数，魔界修罗王更是扬言要先开人界为第四界，而后在此屯兵，扫荡上三界。
　　后来，上三界中有一位在娲皇消逝时飞仙的人界男子与上三界一位仙君率军联手封印归墟，消灭妖魔，而后这两位仙君请求天帝支持人界分立五国，这便是现如今地图上的人界五国：章，夏，周，禾，羽的来历。天帝指派五名仙君分别协助五国立国，五名仙君各自选择了国主，留下信兽而去。这些信兽们最后变成了每个国家世代供奉的神明与图腾。那位立夏氏为帝王的仙君留下信兽螣蛇后，和其他仙君一样不再出现。但螣蛇仍在，大夏皇族和百姓都相信自己受到螣蛇的庇佑，据说这位神灵会通过雨旱风雷影响大夏。然而见过这位蛇神的人又有几个？在与毕乌宫消磨了整整一百多年后，朝廷老早便对这个屡屡与它分庭抗礼阴魂不散的毕乌宫厌恶透顶。
　　朝廷上多的是不满的官员，有些甚至气得称病不朝，小皇帝倒也干脆，大笔一挥赐几个个丁忧，之后便没人再敢明着说什么了。也有几个老的捻须自问：“咱们的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
　　“司徒大人，您说咱们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司空大人，您呢？您是怎么看的？”
　　“以我之见，拔除毕乌毒瘤之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毕乌百年积下来的势力盘根错节，听说在民间威信甚高，若是逼得太急，恐怕反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毕乌宫了。但皇上这么做也未免太过。”
　　“司空大人所言极是，咱们皇上这一招是以退为进。前几日听家人讲起，老夫老家山头上那窝怎么剿都剿不尽的强盗最近一个个都到官府投案，说是毕乌宫主回国，到时候皇上必然大赦天下，蹲几日牢不算什么。还说只要宫主一回来，老天爷便叫他们风调雨顺，水患永绝，大赦后他们就回家老老实实种地。您说，这难道不是好事？皇上啊，打的未必不是这个安定民心的算盘。”
　　“唉，这么一来，朝廷和毕乌宫不还是回到老样子……”
　　“那可未必……我看，咱们皇上迎回来的这个宫主，恐怕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嘘……老夫听紫机阁乔家那孩子讲，‘他’还活着……”
　　“什么！！”

　　总之，皇上明里禁了的言论总是要在暗里被臣子们狠狠地讨论一通。这个问题，无论明里暗里，大臣们都看不到也想不到完满的解答。祈年扶持毕乌宫的真正企图，也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吧。
　　对处在这个大事件风口浪尖上的相思来说，朝堂上下的飞短流长与她一丝干系也无，她听不见，也听不懂。她才五岁，正是应该在父母长辈身边绕膝承欢，享尽一切爱宠娇纵的年纪。纵然她并不十分明白，却也知道自己在短短几日之内，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巨变。娘亲不见了，没人告诉她娘亲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她不敢问，围绕在她身边的人突然间多了起来，都是不认得的，每个人的目光都追赶着她，密密麻麻的分辨不清，后来她就被带上马车，知道这座恢弘的皇宫映入眼帘。
　　毕乌宫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宫门口有两尊巨大石头蛇像，蛇口吐着雄雄火焰，照亮幽暗潮湿毕乌宫。那里的人们对她毕恭毕敬。他们不轻易踏出毕乌宫一步，外面的人们也不轻易踏入这块静寂肃穆的地方。而她，是这个孤独神殿的主人。
　　那一日，大哥哥送她来到毕乌宫神门门口，目送她被无数白衣侍从侍女迎进宫殿。临下车前，他牵着她的手说：“别害怕，哥哥会保护你。”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黑沉沉的神殿，大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少年背着手立在雪地里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即便是在视线里模糊了依旧温暖。
　　多年以后，经历过无数离别背叛，无数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他在她心中的，依旧保持着雪地里伫立微笑等她的模样，温柔得让她流泪。

作者有话说

　　结尾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