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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嵇无无冠 ...

  •   往日的记忆并不会那么容易被消融,它总是想方设法在你最不设防的领域攻城略地,以某种方式唤醒你曾经的悸动,但是对于我们的这次离开它却用了最残忍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当我和母亲背负一身的贫瘠离开我们的小屋,离开我们的村庄,离开这片废墟,我突然发现村子里已是一片死寂,女人的哭声,婴孩的啼声仿佛都随着时光凝固在杀戮的前一刻,“他们去了哪里呢?”村子里到处都是男人的尸体,不管是村民打扮还是军士打扮的,死的都是那样仓促,有许多人连衣裤还没来得及穿上。
      闷热的空气中飘来阵阵腥臭的味道,高温的灼晒似乎已加快了尸体腐烂的速度。“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互相的搀扶让我察觉到母亲心理的凉意,就在我想用微笑劝慰她时,却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死亡的苍白。巨大的天幕下,一座露天的墓地就横呈在我们面前,村里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在这里,他们是那样安静,恬然,再也不会对母亲和我指指点点,再也不会用石头追赶我的狼狈。
      ----他们,都死去了,静静地躺在村前的水坑里,身下的鲜血染红了泥水。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就在刚才我还在疑惑于母亲和我在这场持久的吴越战争中究竟是如此的不幸,还是如此的幸运,还在想着究竟要怎样开始我们一段全新的生活,让那些长舌妇终缄其口,命运就开了一个玩笑,他用死亡来作为我们告别昨日的礼物,要我们彻底地和这段记忆决裂。
      我在母亲的哭泣声中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突然间一切设想,一切关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投影都变得虚无,“我们一定要过得比他们好……可是,他们都没有了,又何谓好呢?”我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住瘫软的母亲,但却无法再阻止她脆弱的神经全线崩溃。

      这时我想,若是我能有个兄长就好了,至少,至少有个可以依靠的人在这种时候可以给母亲一个宽厚的肩膀,可以让我对未来有一丝真实的希望。
      就在这个时刻,他,出现了。
      也许只是相遇,微笑,交谈,认识到相识,没有人能预料到人生会是怎样的戏剧,也许就是刚才,你扭头时碰巧看到的一张脸,将来,也许就在下一刻便会和你的命运紧紧纠结,这一生都无法摆脱。我不知道我和嵇无的相遇会不会有这么的传奇,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他会是我另一段生活的开始,这从他对我微笑的那一刻便已注定。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明媚、智慧、无害而善意,最难得的是我竟然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了久违的东西——平等。是的,平等。于是,我相信了他只是因为他的微笑。
      他的到来如神祗一般。
      就在我和母亲为着不同的原因而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时,那堆尸体的上方,一片遮挡住整个天空的树冠突然晃动起来,些许的阳光透过树叶闪烁的空隙直射到地面上,恍的有些虚幻,我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夏日里灼热的光线不自觉地便举起手来阻挡,一刹那的模糊,似乎有一个物体从树上落了下来,“那是什么?”再等我看时,才发现那物体竟然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就落在那堆尸体的的旁边,激烈的阳光把他的身影团团包围住。
      他的到来让我充满了惊奇,但警觉的理智却让我马上紧张起来,“难道偷袭的人还没有走?”
      “妈妈,快跑!”我用弱小的身躯支撑着意志模糊的母亲,艰难的想要逃跑,可就在这时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可以帮我一下吗?我不是很方便。”
      我犹豫地回过头去,应对上的却是一张充满笑意的脸。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男孩的脸,漂亮的脸蛋上尽是阳光般的笑容,优雅而天真,仿佛不曾被这世间的忧愁沾染。
      我不由得便被他吸引,虽然警觉告诉我不要理他,但舌头却不听话地回问道“我可以帮你什么?”
      “能过来一下吗?”他的声音似乎更温柔了。
      “这……”我犹豫着,最终却选择过去看看。我让母亲在草地上坐好,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他的笑容一直指引着我,让我有些着迷。等到靠近他的身边,我才发现原来他正卧在地下,双手不停地摸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而他的眼睛却微笑着投向我过来的方向。
      “你在找什么?”
      “竹棍,一根四尺左右的竹棍,刚才我跳下树的时候不知掉到什么地方了。能帮我找一下吗?”
      “在那里”我指着他的身后对他说。
      “哪里?”
      “那里”我扔指着方向对他说。
      “可以帮我捡回来吗?”
      “你离得那么近,一下就捡到了。”那竹棍就躺在他的身后,只要他一回身就可以捡到,他的态度让我感到奇怪。
      笑容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对不起,我看不见。”这句话轻轻松松从他嘴中吐露,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痛痒的事。但我却愣在当场,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空洞而朦胧,全然不像他的笑容那样充满生命。
      我沉默着把捡来的竹棍放在他的手里,他突然用手摸索着抚了我的头发,“谢谢你,我叫嵇无,现在可以麻烦你把我扶起来吗?”
      在这个充满死亡的早晨,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当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泥污中扶起时,却发现他似乎正用那双无神却满带笑意的眼睛戏谑地看着我,我一愣,马上厌恶地把他推开,多年的遭遇让我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我不能忍受别人看我的眼神,不管是同情、欣赏还是嘲笑。
      于是,我立刻向他竖起了一身的坚刺,“看什么看!”话一出口才想起自己的可笑,我,竟然对着一个盲人这样说话!
      “你好象比我矮一点吧?”
      “你怎么知道?”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盲。
      “刚才摸了你的头,所以猜出。”
      “是又怎样?”我想用周身的刺告诉他我并不高兴他的笑容,“你应该有十岁吧,高我一些有什么奇怪。”
      他听了我的话不怒反笑,灿烂的笑容仿佛天边最后的红霞,“真得很抱歉,刚才要一个小女孩扶我。”
      “我才不是小女孩!”我突然很想把他痛扁一顿,就如同修理同村嘲笑我的男孩。
      面对我莫名的急躁与恶言,嵇无一直沉默不语,他舒缓的额前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在凝听着什么,就在我诧异于他的温和而对上他的笑容时,他突然伸手抚上了我的脸。
      “你干吗?”我吃惊地躲闪,而他却桎梏了我的退路。
      “不要动,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摸摸你的样子罢了。”
      我惊讶于他的准确,“你看得见?”
      “我的听觉很好,对我而言,耳朵就像眼睛一样。”
      我不再说话,任他把手放在我的脸侧。他的手很凉,当那种温度慢慢滑过我的皮肤时,不但拭去了我脸上的汗水,而且抚平了我心中的烦躁,仿佛这夏日里流淌在山坳的隐泉,只是在接触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宁静和恬然。
      这种触摸是那样舒服,我好像有些上瘾。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样子,好心又倔强的女孩。”他突然说道。
      “什么?……”
      母亲的哭声打断了我们的时间,他的话语被母亲的哭声吞没,我没有听见。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沧桑之后,母亲再次放声大哭,淋漓的哭声响彻整个死寂的小村,她似乎要把一生的悲哀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无法劝慰母亲的我安静地站在她身边,虽然无措,却无泪可流,我想我天生就不喜欢哭泣,因为我讨厌别人看见我软弱的样子。而现在的我只是茫然,前途大雾一片,看不见任何契机。
      “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呢?”母亲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我却无言以对,“是啊,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知道都城在哪里吗?”身后突然响起嵇无的声音。
      “听说在我们村子的南方。”
      “那么,”嵇无又笑了,“可不可以麻烦你们送我到都城呢?”
      我突然诧异了,“可是,我从未到过。”
      “没有关系,你不是说在南方吗?那我们就一直向南走,总会到的。”
      “可是……”我望着失神的母亲欲言又止。以往母亲靠卖菜置办的些许家产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焚毁殆尽,我们已经失去一切,不管是房子、财产还是勇气,现在唯一留下两条单薄的生命,却在绝望的包围中显得那么可笑,我们还能怎样活下去?我不得不承认嵇无的提议也许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但是我如何能完成这个使命,如何能安置母亲和我今后的生活,如何能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
      也许嵇无听出了我的顾虑,他摸索至袖中拿出一件东西,“这是朝中大夫授于我家的通关文符,我与父亲本是吴越边境通商的贾人,此次我奉父命押运一批货物回国,本是借宿在此,谁曾想遇到吴军偷袭,所带奴隶都被杀死,财物均被焚烧,只剩我一人夜半起夜才躲过此劫。不知两位能否送我到都城,那里有我家的行当……”
      我接过他的东西,仔细端详。
      多亏父亲教过我习字才让我能够准确地认出上面刻的几个大字“越王符 通关”。

      于是我答应了他的提议,因为他说除了照顾我们一路的吃住外还能保证在都城附近帮我们找到一份正当的活什。这个条件太诱人,不只是我,连茫然的母亲眼睛里也有了光亮,我知道我们就要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了,我的预感果然没错。
      就在我们准备上路的时候,嵇无突然问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叶子予”
      “子予……”他笑着默念我的名字,“以后可不要再看错了,我,已经十六岁了。虽然无冠,却已醒事。”
      “什么?”我吃惊地望着他的笑颜,“这样稚嫩的脸,怎么可能?”

      十六岁的少年,真的可以有十岁的容颜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嵇无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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