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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尾声·何生爱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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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传说中的冷宫了。
阴冷,晦暗,潮湿,四处散发着刺鼻的戾气。
之所以叫冷宫,不仅仅是因为它清冷得无人问津。
真正教人难捱的,是一种从足底盘桓而上的战栗与寒意。
幽冥中,几乎难见一丝光亮。
惟有红绢纱罩宫灯,摇曳着烛火朦胧的影,从墨色的阴暗中挤出方圆数寸的昏黄。
脚下的青砖表面腻着层凉薄的湿气,滋养了一片斑驳铺展的绿苔。
因而踏上去的回响,也湿嗒嗒的,粘在耳畔,教人不由得汗毛直竖。
愈往深处,便越发觉得阴森可怖。
四周隐约回荡着冤魂厉鬼的哀嚎,侧耳细听,又似深闺怨妇的幽咽。
一不小心,便会被一双突然于半空中直直刺出的、干瘪如柴的手攫住衣袖,刺痛骨肉……
刘礼昶被宫人牵着,穿行在这布满凄厉色彩的沿廊中。
但他并不太害怕。
或许,一个五岁的孩童,还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畏惧。
他是八皇子刘义陟的长子。
当今天家以“仁、义、礼、智、信”为序命名。
他是开国以来的第三代,因而属“礼”字辈。
“夏嬷嬷,皇祖母住在这里?”清脆的童音问道。
“是啊,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果然,转过一道弯儿,便见一间稍显宽敞的屋子。
一位妇人背对着门口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身上的锦衣早已褪去本来的颜色,惟余破败的一团,却依稀可辨金缕线绣出的凤穿牡丹残迹。
“皇祖母,是你吗?昶儿来看你了。”
妇人闻声起身,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但眉目间仍流露出雍容端仪的丰采。
“是昶儿来了,快进来,到皇祖母跟前儿。”
粉雕玉琢的娃娃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偎进妇人怀里。
“皇祖母,今天给昶儿讲什么故事呢?”
略一思量,妇人缓缓开口,“那就讲一个关于爱和恨的故事吧。”
“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昶儿不懂。”
“没关系,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从前,有一个女人深爱着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却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女人非常生气,尤其当她得知另一个女人怀了男人的孩子时,便想尽办法将那女人赶走。
可男人大怒,坚持要找到那个女人。
她恨极了他们,于是假借男人的命令,洗劫了那个女人所在的村庄。
所有人都被杀死了,只是没想到那个女人的骨肉,却意外地存活下来。
是个小女孩儿。
后来,小女孩儿长大了,千方百计找男人报仇。
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男人的儿子偶然中救了那女孩儿,并把她带回家。
两个人竟然相爱了。
但女孩儿为了替死去的亲人报仇,仍然找到机会杀了男人。
男孩儿却并没有因此憎恨女孩儿,反而想娶她为妻。
他们终于放下仇恨,决定一辈子在一起。
可是,就在他们婚礼结束后不久,女孩儿收到一封信,信中言明了她的身世。
原来,她是男人的女儿,而当初她母亲怀着她另嫁他人。
是她,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并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成亲。
女孩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当晚便趁男孩儿熟睡后服毒自尽。
男孩儿一觉醒来,却发现身旁妻子冰冷的尸体,当即精神崩溃,疯掉了。
其实,男孩儿并不是男人亲生的,他真正的儿子早在刚出生时便被人调换了。
也就是说,男孩儿和女孩儿根本不是亲兄妹。
而且,男人并没有被女孩儿杀死,只是中了毒,身体虚弱,不得不隐居起来。
后来他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女人的计谋。是女人为了报复他,将他的长子换掉,让一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继承他的家业,又将他心爱的女人和他们的骨肉害死。
作为惩罚,男人把女人关了起来,发誓永远不再见她。
“皇祖母,这个故事不好。”童声嗫嚅道。
“是啊,这确实不是个好故事。”暗哑中透着苍凉的声音应道。
“那个女人,她真可怜。”
“昶儿,你觉得她可怜?”
“嗯,她虽然做了那么多坏事,但都是因为她爱那个男人。可最后,那个男人还是不爱她。”昶儿振振有词。
是啊,她是可怜。
然而自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之所以可怜,正因为她可恨。
可怜的是,她不懂爱。
可恨的是,她亲手毁灭了爱。
妇人轻轻叹息,“好了昶儿,皇祖母累了,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儿吧。”
“皇祖母,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么?”
不,她不怕了。
现在的她,早已无忧无惧。
“一想到昶儿会经常来看皇祖母,皇祖母就不怕了。”
“那好,昶儿明天再来看皇祖母。”
目送小小的身影离去,妇人重新坐回蒲团上,继续方才没有念完的偈语。
爱可生爱,亦可生憎;憎能生爱,亦能生憎。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