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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该吃药了。”她镇定得指尖微颤。
      他睁开眼,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却也只呆了一秒钟,然后喝水,吞药,闭上眼睛睡觉,这许多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做作。
      她见他如此自然,不禁犹疑:“你.....你不记得我了?”
      “哦--什么??”
      她立刻涨红了脸:“....也没什么,是我自己搞错了。”
      听见她离开,半晌,他才支起身,倚靠在床栏上,心潮澎湃。
      时至今日,他已有极强的自制力。
      这是一间私人病房,四墙粉白,屋内唯一的色彩,是自窗外投射进来的冬日金黄色的阳光。
      --而他,住在这里已近半年了。
      通常人们一旦闻知他的病名,马上就会远远的退避到三尺之外,赠予他错愕的目光;他所有的朋友,在一夜之间全都悄然远离;甚至是曾经视他为掌上明珠的生身父母,现今也会举上数千个理由,拒绝与他见面。
      此时此刻,他能够深切的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感受。
      他并非怪兽,只是前些年,他的私生活太过荒唐,很少有人能相信他的经历,得知自己患上了这种绝症,他没有吃惊。
      似乎这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局,他心里想的,只有报复。如今那两位老人,无端的亦不敢出门,他们害怕会受他病名的牵累,遭受熟人们的戳指议论。
      其实他所得的,并不是什么罕见的怪病,医学上的名称叫做“AIDS”。
      很多年前,他的双亲为了他的“前途”,毁去了存于他内心深处的一段初恋,那更是他出世至今,拥有的唯一真爱。
      他是他们唯一的生子,他们也曾真爱过他。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小聪慧过人,品学皆优,他是他们的骄傲,他亦是他们一生的期望。
      如今这一切,却都毁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对父母,他心中不存有丝毫歉意,他们唯一看重的,是存于表面的虚荣,俗称“面子”的东西。
      当年与她热恋,可谓疯狂,如烈火般的燃烧,焚尽一切而令人窒息。但现今,隐藏在他心中的这份深情,却已转化成为一种淡淡的永恒,含蓄而温柔。
      他不希望她再为自己受到任何的伤害。
      拨通家里的电话,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他恶作剧的不开口,母亲焦虑,电话被父亲接听过去。
      “是你?!”精明的父亲问:“什么事?”
      “我要更换我现在的私人特护。”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
      父亲略略沉默:“这是院方做出的决定,我们做不了主。”
      “我相信你的能力,”他笑着要胁:“不然,我搬回家住。”
      父亲动怒:“没什么要紧事,我挂电话了。”
      他愕然。良久,他望着手中的听筒失笑:这--这就是世间最最感人的亲情。

      她依然三番五次的进出他的病房。
      他背过身不去理她。
      她没再唤他,搬了张椅子在床头坐下,耐心的待他“醒来”。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向她扔掷枕头:“烦死了,走开!!”他以为她会吓跑,因常人都惧怕遭受传染,独独她怀抱那软枕,怔怔的,神情一如当年般的迷茫无助。
      他吼:“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她瞅着他,不发一言,慢慢的,眸中聚起一层水气,最后汇成两颗大大的泪珠,滴落下来。
      他差点就心软了,咬咬牙:“没听明白是不是,我不喜欢你,我要你走。”
      这是在很久以前,她对他说过的相同的台词。
      她畏缩着,受了惊吓:“你.....你还没吃药呢。”
      吃药吃药,她只知道这些,他真的生气了,瞪着她,半晌不出声。
      她本能的道歉:“对......对不起。”垂下头,眼泪更是不争气的如雨落下。
      他忍不住叹气,伸手想要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念及自身的病,又缩了回来。
      “大学毕业了?我记得你修的是文学专业。”得知她的职业,他的确意外。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怯怯道:“入学第二年,我就休学了。”
      那亦是他与她,分手后的第二年。
      “后来我又到卫校接受了一年半的特护培训。”她介意的问:“你不再生我的气了?”
      他不出声。
      她解释:“在医院电脑记录上看见你的名字,我立刻向院方申请要求调到这里来。”她偷偷的看了他一眼:“我想由我来亲自照顾你。”
      “你本不必如此。”
      “为什么?”
      望着她迷惑不解的脸,他一时间答不上来--她依旧清秀脱俗,未受尘世污浊的一点沾染。这么多年,他一直视她为世间最最动人的女子。然这一切,都必须至此终结。
      他耐心的道 :“你知道有很多人不愿意照看爱滋病患者。因这种病极易传染,且不治。”
      她眨动着清澈透亮的大眼:“我知道该怎么做。”她红了脸:“......而且我也不在乎。”

      他惊愕。

      与她相识,是在一个雨日,她被困在学校的门口,他要求开车送她回家。
      在校内,他选的是经管,她读的是文学,不同的专业,他高她三届,如若不是那一天,他坚信永远都无法与她见面。
      她是那种在旁人眼里漠漠无闻的平凡女孩。而他,则是令人瞩目的天之骄子,出生名门且才华出众,甚得全校师生的喜爱。一直以来,他身侧从不缺少美丽的女友。
      她听说过他,所以她不想与他牵扯上任何的关系。
      他骗她雨会一直下到第二天的中午。
      “不要紧,妈妈会来接我。”她固执的回答。
      他下车:“好呀,我可以陪着你一起等。”
      雨越下越大,她亦愈等愈不安。她在意:“你先走吧,有人在看呢。”
      自小她就最怕与男子单独相处,更何况眼前的他,危险得过分。不是夸张,年青的女子立在他身侧,皆会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他无所谓的取笑道:“你的妈妈,怎么还不来呀!”
      她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关你什么事!”
      他忍不住惊叹:
      “嘿!生气的模样还挺动人。”
      她闭口不答。
      他终于忍不住,诱:“上车吧,保证只送到你家门口,我又不是坏人。”
      她犹疑,他立刻扯她上车。挣扎中,她被雨水沾湿了衣服,淡色长裙紧贴在身上,几欲透明,她连脖子都烧红了。
      她缩在那辆小小的日本房车内,拼命抱紧厚厚的书本。车外豆大的雨滴奋力击打着车窗,愈显得她娇美无助,肌肤吹弹得破。他开车将她带到了住处,撕裂了她的衣服。
      自始至终,她视他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坏蛋。
      那时候的他,霸道、蛮不讲理,像个专制的君王。他一直缠着她,为她中断了与其它女友的所有交往,他搬了家,执意要与她同居,禁止她与旁的男孩说话。
      如此轰轰烈烈的热情,却在误会与赌气中结束。
      这或许也不能全怪他的父母,因他与她分手的缘由,还渗杂了太多的任性、幼稚与无知。
      他与她相处,还不到短短的一月。

      现今的她犹豫的开口:“听说你入院后还在偷偷的吸毒,现在——你戒了吗?”
      他沉默未答。在院内他始终有办法间歇的搞到毒品,但此刻望着她,较吸毒得刺激。
      她不安的绞着手:“你父母很担心你,得知我在这里做特护,他们要我好好的照顾你。”她无邪的解释:“从前的事,他们心里也很后悔。”对于这两位老人的所作所为,单纯的她心中已不存有任何芥蒂。
      他不禁失笑,她依然不记人恨,纵在当年,他累她被家人责骂,受学校停学处分,遭众女妒嫉排挤羞辱,她始终未怨过他。她与他整日聚在那三十坪大的爱巢里,令他的父母恐惶。
      这火般的恋情是老人们始料未及的。他们的儿子自小受女孩们的百般垂青,但他们从未见他陷得如此之深。
      他为她荒废了学业,甚至不肯回家与他们见面。这段不体面的恋情,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不得已出面干涉阻止。
      他们给那女孩子钱,她不要;于是他们找到了她的母亲。那女子自幼丧父,与生母相依为命,母亲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女孩皆无法违抗。
      她被禁止与他私会,他误以为她收了他父母的钱,新近交了男友。
      半年后他毕业,从此未再与她见面。
      自那时起,他开始自暴自弃,酗酒、吸毒、豪赌,结交了一大帮的狐朋狗友,他自甘堕落,在靡乱中麻醉自身。他无法原谅任何人,包括自己。
      一切都在他患病后结束,他告诉所有的人他血验的结果是阳性,望见他们惊慌失措的神情,他心里感到莫大的满足与兴奋。
      他死盯着她未戴戒指的左手,忍不住问:“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又红了脸,支吾的应允:“哎。”
      他放下心,不过仍然不希望她留在他的身侧。
      那日他不慎被水果刀割破了手,她看见殷红的血自指尖渗出,遂叫:“呀...呀...我帮你包扎。”她手忙脚乱的拿了纱布与胶带,想挨近他的身边,却被他的怒吼声制止。
      她吓呆了。
      他只好解释:“不小心就会被传染的,你应知道,即使是护士,也禁止与病人的血液直接接触。”
      她破涕微笑:“我戴着手套呢。”细心的为他裹好伤,她忽然伸手抱住他,将头紧紧的倚靠在他的胸前:
      “我不在乎,真的。”
      他受了震憾,嗅到从她身上透出的幽香,一动也不敢动。
      直至今日,他才对从前的放纵产生了悔意。她小鸟依人般的畏在他的怀中,而现今的他,甚至不敢亲吻他的爱人。
      “如若仍在当年....”他忍不住叹息。
      她又哭了,唇边却露出了心慰的甜笑:“只要能在你身边。”
      他感觉到她的热泪沾湿了他的衣襟,终于忍不住轻抚她的长发,他道歉:“对不起。”
      从前的他,执意不肯对任何人诉说这句话。
      她红了脸,抬头吻住了他的唇,随后,轻轻吐露存于她内心深处多年的秘密:“我爱你,自初次与你见面,直至永远。”
      他感动了,属于他们的海誓山盟来得太晚。
      他终于抑制了毒瘾,为她——戒毒。
      春光明媚的日子,她陪着他在医院僻静的小道上散步。四处渗着花香,彩蝶飞舞,小鸟欢唱,对于他,一切皆似新生,他从未感受到活着竟有如此美好。
      她一直陪伴在他的身侧。
      一日她告诉他:“我约了你的父母来吃饭。”
      他不能置信,她望着他微笑:“天下父母,哪有不爱自己亲生孩子的,先前是因为误解与鸿沟,令彼此都不快乐。”
      这还是自他入院后第一次与双亲会面。他们老了许多,父亲的两鬓霜白,较前清瘦且多皱纹。
      他忍耐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我以为你们永远不肯原谅我。”
      母亲泣不成声,父亲轻轻拍慰她的肩,两位老人皆没有说话。
      他们在病房内用餐。
      身居政界要位的父亲大度的说:“从前的事大家都有错,不必再提,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母亲介意:“只是牵累了那女孩。”
      她听见了,望着他们由衷的甜笑:“并没有任何人亏欠我,我现今非常的幸福。”
      闻言老人们羞愧得说不出话。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他亦忍不住微笑,事已至今,他心中不再存在怨恨。
      三人用完餐,她送老人们出门,她告诉他:“以后他们会常来看你。”
      他丝毫都未在意。她亦明白在他心中,至今仍未真正的谅解他的父母。
      她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数日后,她介绍她的母亲与他认识。伊是位举止端庄的妇人,待女儿离开病房,伊向他述说以往的经历。
      “小女一直不知道她生父的名字,幼时她时常问我,但我一直瞒着她,甚至骗说她生父早已离逝。因我不能亦不敢告知。国人大多都知晓他的身份与地位,我不愿因为我们,使得他身败名裂。”
      “当年她父亲也为我离家出走,与我同居。他的双亲出面极力干涉,我们皆不理会,他被切断了经济来源,半工半读,直至小女出世。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因受长辈的影响,一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
      妇人望着他,暗示:“他是个极端自负的男人,只一年,他便已后悔,认为一切皆是我的过错,他厌倦和我共同生活,与我分手。不久他回家,奉长辈之命与旁女结婚,生活非常的幸福,全然忘却他在人世尚有一个幼女。”
      妇人得出结论:“我无法猜知你们相恋的结局,但凡地位与身份相差悬殊的婚恋,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且,少有成功的可能。所以,在当年我不认为她与你在一起,会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不出声,妇人微笑:“是我把我的意愿强加在女儿身上,阻止她与你见面。因我爱她,深恐让她受到与我一般的伤害。自幼我教导她不要记恨旁人,因一切皆可重新开始。”
      妇人真诚的劝导:“为人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获得快乐,或许有时会因为他们的固执与偏见,造成无可挽回的过失,但他们的本意,仍是出于爱你。”
      他不禁词穷,伊较女儿更有出色的口才:
      “纵使父母有再大的过错,做子女的,也该原谅他们,长辈们辛苦抚养孩子成人,中间必定吃过不少苦,做出过许多的牺牲。小女从未怨过你的双亲,你更应珍视与他们数十年的亲情。”
      妇人起身走至窗口,微笑的示意他靠近:“来,我想让你看看我们予你的礼物。”
      楼下草坪上坐着她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妇人轻轻解释:“他是你的生子,你亦已成人父,小女怕你担心,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这许多年来,一直是他支撑着小女生存,令她坚强。我们抚养他长大,希望他能够幸福,然后--他会再把相同的爱,传延给他的子孙,直至永远。”
      他深受震动,望着那粉嫩嫩的幼童,心中初次有了想哭的冲动,直至此刻,他终感无憾。

      他于一年后病逝,而她——
      始终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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