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岚》夜凉笙鹤

50、微波澄动冷浸心

　　苏澄到了大堂，在此伺候的人回禀说清王已经离开，她扶着门框怔神，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淡青色，这些日子她消瘦了许多，单薄的身子裹在白色素纱下，雪清玉瘦，似愁凝，偏生又那样朗月清风，风韵相宜。
　　侍水的小丫头也是机灵的，忽而记起清王临行前的一句自语，忙上前转述，苏澄点点头，向顾临要了匹马便出府去。
　　这样的春日，想必临清坊的桃花开得更好。
　　……
　　一进院子便见那人坐在她最喜欢的那架秋千上，破暖轻风勾起他的墨发，桃红成阵也不及那双凤眸中的潋滟波光，他灼灼视来，苏澄忽然扭头想走。
　　在这座留下过美好回忆的院中，被他这样看着，她怕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臂膀被一只劲瘦的手钳住，随即陷入那疏旷已久的怀抱里，苏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抬眼看去，正正对上那湾春泓，她一下子忘记了呼吸，只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过了很久很久，声音才传至耳边。
　　他说，澄澄，你在生气吗？
　　原来一切可以这么云淡风轻。
　　苏澄居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嘴角滑过她的发线，鼻间充斥着熟悉的馨香气味再不是无处可寻，楚清缭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加后悔过。他凝着面前略显憔悴的美颜，胸中那团懊悔越膨越大，阵阵苦涩泛上舌际，向来口才极好的他竟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两两相望，几许愁凝。
　　也不过短短数月，苏澄却觉好似已过尽了红尘繁絮，那个不识愁滋味、不知情为何物的云苏澄，因着这个人，尝遍了酸甜苦涩，学会了爱恨嗔痴，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多么快乐又痛苦的事。
　　可即便如此，苏澄也没有后悔过。
　　相反，她一直感谢澈然哥哥。
　　他很好很好，只是，因为太好太好，让独占他都成为一件极为奢侈的事。
　　她的美眸闪过一抹异色，仿佛决定了什么，楚清缭心间蓦地一紧，直觉不想让她说出来，低头便堵住怀中人柔软的樱唇。
　　“唔……”苏澄简直无法招架，被他困在一棵桃株前，她努力想挣脱，然所有动作在听到那句低吟后静止，颓然垂下手。
　　他竟用那样茫然的语气唤着，澄澄……
　　苏澄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她听到了那没发声的后半句——澄澄，对不起。
　　从今以后，苏澄最讨厌的，便是对不起。
　　她终于开口，近乎梗咽但仍强自笑着，“我就知道，洛优那个笨蛋藏不住话，能守到今日已经是极限了。”
　　不待他答，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大概今日也是我的极限。”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会在什么时候想起我，然后发现原来我没有那么坏，会亲口来问问我。我是故意不去找你，可是澈然哥哥你知道么，我宁愿你来质问，只要你问一句，就一句，可是没有，一句也没有……”她不去管不听话掉下的眼泪，大眼倔强地直视，“澈然哥哥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真的那么坏？”
　　“不是！”楚清缭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压在胸前，摇头重复道：“不是！”
　　“那……是什么？”
　　楚清缭忽然紧抿住薄唇。
　　是啊，在他心里，她是什么？
　　他说爱她，却那样轻易地就给她定了罪；他说从今后只她一人，却仍旧陪在别的女子身边；他气她不告诉自己真相，却忘了她的顾虑她的处境。
　　难怪洛优会说出那样的话：这事做得不对的是我，但真正让小澄伤心的，却是你。
　　不是没有想过问清楚，只是生怕她的承认会让自己措手不及。
　　父王膝下六子，只他与景弟平安活至成年，父王从不理府中之事，母妃一人辛苦护他兄弟二人长大，种种艰难自不必说。待到开牙建府，他远观群芳斗艳，为那些本是温婉纯良女子的改变而悲哀。
　　所以说到底，心底深处，他还是信了殷妃的说辞，认定了是苏澄做的。
　　而苏澄最在意的，就是他的不信任。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
　　“澈然哥哥……”她伸出手，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记得么，你还欠我一个秘密。”
　　“嗯。”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喜乐飘荡的夜晚，有个小小的丫头孩子气地同他交换秘密，最后哭湿了他的衣襟。
　　“那你告诉我，你最大的秘密，是不是就是，其实你也想要坐上那个位子？”
　　不必他答，只手下收紧的肌理，便告诉了她答案。
　　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证实，然寂寥之感较之想象更甚。
　　许是她眼中的波澜让他看出了不对，楚清缭修眉略轩，他自问无愧于心不需坦于他人，但所有的坚持也抵不过她一个清苦的眼神，几欲解释又无从说起。
　　“三日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中对朝堂局面分析得甚是透彻，如今朝廷势力三分，九狐狸自不必说，七哥哥是异军突起，可藏得最深、最让人看不清的，还是澈然哥哥你，看似落子散漫，却是处处精妙，策南军、殷家、左为章、裕平王世子，连颜小姐也心甘为你助力，还有哪些？信里说，也许还有郁侯府，有云苏澄。”
　　楚清缭的心随着她的每一句话一步步跌入深渊，他在心底苦笑，原来，不被信任的滋味就是如此。
　　苏澄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嘴角挂着的笑有多惨淡，可是如果不笑，她就会哭，她终究做不到在他面前失了风度。
　　于是她抖着唇却笑着对他说：“可我知道，澈然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她说出这句话，楚清缭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女子。
　　非关情爱，而是这个小小的丫头教会他，学着相信，就算经历了无数算计倾轧，也依然保持着心底对美好人性的希冀。
　　他从前惊叹她眼中的清澈果敢，现今才真正明白，那是因她还在相信着，相信这个世上，善良的存在。
　　苏澄牵起他的手，还是记忆里的温暖，饶是此刻也能熨烫她的心，她将脸埋进那只掌中，终于放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出来。
　　“我知道，你和七哥哥都是一样的，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为这天下苍生做到哪个地步；我也知道，你安抚殷妃是为了安抚殷家，清王府需要平衡势力；我还知道，那封信是哥哥写的，我认得他的笔迹，也明白他的居心。这些我都知道！我难过的是，你们这些人，不论是澈然哥哥你、还是七哥哥，或是我的亲哥哥，骨子里都不相信纯粹的爱了。所以澈然哥哥，我不怪你，真的不怪。”她把脸抬起来，花猫似的狼狈，那被泪水洗礼过的美眸却越发幽澈，她吻住他的手心，声音轻的像一句呢喃，“只是，我怕了。”
　　来自掌心的柔软直达心脏，他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不……”不什么呢，是不要怕，还是不要离开？他已然失却挽留她的立场。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原因。”苏澄抚开他眉心的那道浅褶，动作温柔得像画中仕女，惟知她者方懂其人的锐利与倔强，果然，她的话斩钉截铁再不留一丝余地：“我做不到和别人共享一个夫君。”而你，永远不可能只为我一人停留。
　　因为你太好，我不见得有多好。
　　因为我知道，就算不是洛优，总有一天我也会亲自动手，我怕变得和殷妃一样。
　　她缓缓地，松开他的手，踮起脚，凑近他的左颊，启唇，狠狠地，留下一个牙印。
　　然后消失在翩跹缠绵的桃林深处。
　　她会像从前约定的那样，离开，做构想中的云苏澄，直到可以笑着回忆这段过去。
　　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那日她去清王府，是因为一个大胆的构想，她不想他在上元节的为难重演，所以宁愿不要名分，却愿以另一种方式，陪他终老。
　　她显然太过高估自己的胸襟。
　　有些事，注定遗憾。
　　喜欢，却不合适。
　　难过但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