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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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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大地,落日塔上。
落日塔的主子,是那个北方最有威望的神明——阿摩神。
别说凡人不能靠近那里,就连大部分高级的术法师也无法从塔周围终年缭绕的云雾中窥得塔的奥妙。
这真是一个不可理解的神祗。他能把自身安置于人间,却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来,连朝拜他的子民,都想象不出他的模样。
此时塔中,却隐隐传出了些许微弱的怪声。
那是塔的中心,上面矗立着一方台基,台基周围上方有含混不清的烟雾弥漫着,神祗就在那中间,千秋万代不曾移动过位置。
旁边,则恭敬地站立着一个轻纱掩面,身材曼妙的女子。
似乎早已习惯了那样的沉默。
女子露出的银眸,虽没有一点岁月挫磨的痕迹,神态却已现出深邃和沧桑,完全不似如她般妙龄女子的灵动和善感。
神祗的声音,虽无惊人的沙哑与可怖,却也是惜字如金。
女子早已习惯向外界传达神的旨意,即使那神明几乎每次都变换各种不同的语调,时而沙哑,时而低沉,时而清朗,时而阴郁,但都带有怪异的腔调。
上千年伺候在神左右,女子早已习惯如此不可理喻的下达神谕的方式,只是一次次恭敬地领名,然后写在羊皮上,让地毯般的羊皮从塔上飘下,塔下那个终年守塔的祭司便能把神谕再传达给人民。
千年来,都是如此,不曾改变。
有时,太久的沉默,她并没有异议,只是静立在一旁。有神的庇护,她可以不用做任何与凡人同样的事,比如吃喝,休息。
时间在落日塔里,是凝固的,不曾流动。
这里,没有轮回。
神有时也会打破沉默,但最后一次也是在八百年前了,久远得她都记不太清了。
那时,女子刚进入塔内,成为旁人看来,一神之下,万人之上的“佐女”,但那其实只是神操纵的傀儡,只不过,身上并没有穿线而已。
那时候,神还不似现在这般无情和沉默,而且声音一直是好听的童声。
神问她:“两百年来,你为什么没有像前面的女子那样害怕和哭泣?”
她无言沉默一阵,又有礼一笑,并答:“无悔。”
神又问:“你心中不恨任何人吗?”
她又笑,心想,既然来了,就是没有退路的,再说,为了他,她不会后悔。
神早已窥知她内心,然后问:“那个人他背叛你了,你真的不恨吗?”语毕,有几分邪肆,又似乎是童心荡漾地笑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在心里答到:“如果我心中有恨这等东西,神还会让我站在您身边吗?”
神微微有些不解。
他似乎是摇了摇头,然后说:“奇怪,人类难道不憎恨背叛吗?”
她安然曰:“到底是谁背叛了谁,说不清也道不明。况且,既然到了落日塔中,要恨意又有何用?来见证日后岁月流过人却始终不老的恐惧吗?”
然后,想是又记起了什么规矩,对那方基石深深弯腰:“洛……不,苡谧僭越了,望神宽恕。”
神微地竟有些恼,童稚的口音,却有一股不可小看的力量:“我给你取名并不是让你用来表示你的谦卑的,既然做了神的仆人,就不应该如此卑微。”
话音落下,塔内便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那个唤作苡谧的女子,见神不开口,便也不再多话。
神的心思,岂是她这等凡人可以揣测的?还是安静地做好自己的本分。
到了这里,本就应该忘却尘世的种种。再留恋也无益,既回不到从前,也没有那份痴狂了。
神啊!在这里,但愿她能看见一点人人称道,追求的,所谓“永恒”的模样!
可笑啊,几千年来,塔内竟什么都没有变。
她也好奇,她的内心如此,竟忍下那千年的寂寥。
更让身为一个女性的她感到好笑的是,她那一身衣裙,竟然就那么穿了千年,一点都没有破损的痕迹。
虽然,光阴在这里就像被忘却了一样。这里的一年,竟没有比她在凡间度过的一个时辰长。
神的喜怒无常在她看来早已没什么可怕了,她只是静静地做好自己的本分,整个人像虚无的存在,神的声音却一日一日在苍老,似乎是人间的少年渐渐在成长似的,那种童音早已不知所踪。
那缭绕不绝的黑雾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她从无半点窥探之意,这也是,为什么她千年来都没有像前几任佐女那样,被神的力量直接摔出塔下,然后在神殿再由祭司来执行火刑活活烧死。
今天,似乎有种不同的力量从北方传来,引得神经常不安地发出各种怪声,她只是淡然静立一旁。没有神的旨意,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尽管,那种力量,传达给她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难道……是他?
那个她始终无法恨起来的背叛者?
他终于苏醒了吗?
呵呵。
神终于有几分艰难地,在几百年的沉默之后开口:“看来,落日塔又得迎接一场浩劫了。”
她静静微笑,“苡谧无惧。”
神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在那股力量的干扰下渐渐扭曲模糊了,过了一会又恢复了正常,“很好,果然不愧为一个万年来最称职的佐女。但是,你到如今,真的一点都不恨他吗?”
她叹息:“千年前都不曾恨过,何况如今?”
两人的谈话看似无理可循,但竟都心照不宣。苡谧那样聪明,当然明白神的意思。
神说:“让你产生恨意,似乎真的很难。那好,如果说,我要把你作为人质,活活烧死呢?在我身边毕恭毕敬忍气吞声那么久,落得这样的下场,你还是不恨吗?”
她头垂得更低:“反正,不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结局,何必恨,我早已是神的人。这是苡谧的命。”
“哈哈……”神又如百年前那样邪肆地笑了,声音却不复那时的童稚,“到现在,你还要自称为这个愚蠢的名字吗?”
“这是神赐予的……”
“哈哈哈哈哈……那又怎样?从今天起,作为北方大地的神,我宣布你是自由之身了,可以选择离开,没有人敢拦你。不过假使你要留下,就得去承受被活活烧死的苦难。”
说完,她面前便出现了一条路,层层台阶直通塔的出口。
她惊怔良久,竟呵呵傻笑起来。
历代佐女,哪个不是挖空心思离开这里,而现在她获得了这样珍贵的机会,却不想把握了。
沉吟了一下,她便撩起裙摆,一步一步,向下走去,疏不知神在后面,冷冷地笑了。
凡人,哪个不是贪生怕死的?即使这个女子侍奉他这么久,他也不想放过,这个惩罚她的胆小无知的机会。
她一旦离开这个时间凝滞的地方,就会以一日十岁的速度老去,她的阳寿本有八十年,只要八日,她就会死于身体机能的衰退,而且死相会极其恐怖。
相比之下,更不如被烧死来得痛快。
她慢慢向塔下走去,本可以避开那个恐怖的神殿直接走出这块范畴,她却一步一步,直直地向神殿的方向走去。
那扇高高的大门被她推开,她旁若无人地进入那里。
那本跪在神龛前的祭司,见她走近,神色渐渐畏惧,又透出些卑微。
不等她出声,他便颤巍巍地开口:“佐……佐女大人,何为亲自下塔?可是神有什么重要的旨意要传达?”
他本是凡间祭司,蒙神庇护,才得以在这个地方专心研究教义,而且活到现在。假使神要找人来替换他,那么他就不能继续长生不老了。
她只是神色平静地开口:“我来,是因为,更北的地方,将要发生战乱,这将会危及神的地位,而我在此之前,则是来接受神赐予的责罚。另外,落日塔发生动荡之日,便是我葬身火海之时。不过在此之前,还要蒙大人您照顾了。”
祭司顿时舒了一口气,然后得意道:“好说好说,姑娘只管在此留下便可,本祭司不会让你在死前受太多痛苦的。到时,你一定会死得很痛快。”
得到允诺,她便安心地径自向内厅走去。这里竟有一排一排的盆景,绿意无边,且不会枯萎。
她想起了家乡。那样的青翠的绿色,还有竹干搭建的小屋,她和童年时的女伴一起,又跳又唱地……
不久,她便要离开这个人世。但愿下一世,不要让她记起以前的事,做个最平普的凡人就好。
而现今,她要做的,就只是等死而已。
那个人……她不会给他机会让他再看见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