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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些逝去的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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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逝去的青春
——我在流年里苍老,只为一份未知的等待
我终于老了,不再有光滑的皮肤,青涩的脸孔,乌黑的靓发。我的手已经变得像树根般干枯,像秋天的落叶般颤巍巍而脆弱。今天又有一批大兵经过我的园子,他们在下午的时候提出借住我现在的院落,我欣然地同意了。自你别后,我总是无条件地喜欢亲近那些大兵,仿佛这样便离你又近了一步!有几张年轻好奇而又兴致勃勃的脸庞对你给我买的留声机很感兴趣。它也老了,吱吱呀呀地像是在呻吟。没关系,我陪着它,它伴着我,我们一起回想有你的那些已经远去了的青春。
我给那几个孩子放了一首法文歌,他们听不懂,脸上有着的是憨厚而满足的微笑。我也想对他们笑笑,但是我却突然哭了——我忘记了那首法文歌的歌词!我不懂法文,你也不懂,你的文化素养实在太低,就连我常哼的那首英文歌你也听不懂,可是那天的气氛实在是好,你见我着实想弄清楚这首歌的寓意,竟花了一块银元雇了一个法文专业的学生给译了出来。他译得并不好,还有些拗口,可我当时却决心把它背下来,不再是因为那首歌了,而是你的只为我的孩子气!可是,亲爱的,现在,此刻,我怎么就忘了它呢
那个年代真是动乱,总是在打仗。报纸上报道的不是对哪个大将军元帅的连篇赞扬就是某某公子某某名伶的风流韵事,可惜那些将军元帅都没能坐久一方天地,那些公子名伶都如春花般凋零在秋日。爸爸仍选择供我读书。也许在他眼睛里我实在太过于安静,去学校和更多的人交际会让我活泼一点。然而他实在没想到我的活泼竟从与你的相遇开始发芽,开花。
我读的是贞仁女校,地方的临时的某一届政府办的,后来政府虽然垮了,学校却保留了下来。学校里教洋文的实在不多,算上两名在英国留过学的博士统共五人。偶尔上一次真正洋人的课,大家都兴奋不已。Miss 穆还记得吗?就是你不喜欢的头发在那时就已经花白了的老太太。那时候一周才有两次她的课。她讲的实在好,从不照本宣科,有趣的生活中的小故事信手拈来,待人又随和。我们分别的第一年,我收到过她的来信,那时的她已经很老了,信是她的小女儿代写的,她说南希Nancy你来英国吧,船票我都为你买好了……我的泪水把那封信打湿了一遍又一遍,爸爸那时候对我已完全失望,甚至连妈妈偷偷接济我也不许了,我的朋友们从我决心与你在一起后也便慢慢与我断了联系……然而,远在英国的Miss穆还记得我,还愿意给声名狼藉的我一份来自异国的帮助!我还是没有去英国,我在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回来找我。可是亲爱的,现在我已经很老了,你再不来,我将走不动了……
我始终记得我们相遇的三月。那天天气实在称不上好,天空中飘着的分不清的雨或雪让人的心情也染上了一丝阴霾。那时的你抢了我的车,我扯着车上的幔布不肯让你走,你扬了扬眉毛桀骜的说,“我是不会下去的,你不让我走,那么不妨上来一起坐!”你料定我不敢,而我看了看周围街上的路人,心一横挤上了车,那时你惊讶的模样我现在还记得!
我总是喜欢嘲笑“你不识字的”,每当那时你都会假装很生气把脖子一横吊儿郎当地说“老子就不识字怎地了?”是啊,你不识字怎么了?你出身贫苦,幼时丧亲,你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易了,为什么一定要苛求?你语言粗鲁脾气暴躁,可是你没有伤天害理,投机取巧,你凭自己的脑子自己的双手吃饭干事甚至可怜那些贫困的人,这样的你凭什么被歧视?我决心与你在一起,像伤逝里的子君那般决绝,我搬离了家与你生活在了一起。
你脾气真的不好,你总是对我大喊大叫,一旦我真的伤了心你又会手足无措,明明是想装凶狠的你最后都会在我的眼泪面前溃不成军。我理性,遇到事情沉着,就连那次你受重伤我也是颤抖手把你包扎妥当后才敢哭着问你原由。同时我也任性,说不吃的东西一定不吃。那天晚上你又做了红烧肉,你总是喜欢吃这种油腻腻的东西,我发脾气不肯吃饭,最后还倒掉了那碗肉。你对我扬起了巴掌,最后又颓然地放下。你对我说,“你走!”那声音真冷。我哭着跑出去,却也只能蹲在门口不远的台阶上默默地低泣。我已经没有家了,还能去哪里?心里好恨你,把你骂了千万遍却还是舍不得诅咒。你很快追了出来,脸上的表情紧张到了极致,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所有曾为你流的眼泪值得了!
那些大兵算上今天已经住了三天,是的,这封信我已经写了三天,停停断断,总是搁置。他们被教的很好,没有劫掠我为数不多的粮食,还帮我劈了柴,打了水,可是我真讨厌他们做这些,因为那些年轻而有活力的身影总是会把我带到过去,有好几次我都想冲出去,可仅剩不多的理智告诉我那并不是你!
昨天我教一个孩子写字了。他长得可真像你那个小兄弟,对了,他也姓韩,山东人。他其实挺笨的,六七个字我教了好多遍还记不下来,我尚且没不耐烦,他倒是急了满头大汗。我说:“慢点来,别急!”他却一脸认真,“不行的,也许明天队伍就要开拔了!”走?我一下子就呆住了,这么快?是啊,我忘了他们只是借住的大兵……你快回来吧,你看我的记忆与思维都出现了混乱,你若是会来得太晚了,我认不出你怎么办?……
后记:1949年,内战接近胜利尾声,国民党一批高级将领辙往台湾,部分人辗转香港……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1998年元旦,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北京一所民居外驻足良久,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