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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犹记年华。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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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已是晌午。
初夏的阳光盛放着,帝君庙前苍郁的古楸树下,一个身着素白道服的小童正斜靠着树干专心看着书。那是我的小徒儿世远,看他那入迷的神态,怕是待了有一会了。
我环顾四下,庙前的大道空荡荡的,只有个瘦骨嶙峋的老道靠在庙门边的竹椅上打着瞌睡。确认了不会被外人发现后,我聚神自树中凝出躯干,缓缓走出。
“好个舒服的天。”我伸了个懒腰感叹着。
听到我的声音,世远起身收了书,回过身来向我拜道:“师傅早。”说着呈上了一杯盛着满满洛花茶的白玉茶盏。
我右手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又将左手覆于盏口,轻轻抬起,清冷的泉水便自盏底缓缓渗出,旋即被盏中两朵洛花染至淡红。
“不知何时才能如师傅这般不念诀便能施术呢。”世远看着茶盏,羡慕道。
我继续喝着花茶,笑着打量着他——
世远约莫十二岁,是三年前,那个渡西湾几十年来最冷的冬天里,我从城外破败的帝君庙里捡回来的徒弟。
那日,庙外夹着大片雪花的北风凛冽似刀,刮得本就破旧不堪的窗架子蹬蹬作响。这孩子瑟瑟地抖着,蜷缩在帝君像边,嘴里碎碎的念着什么,茫然的眼神里空无一物。
单薄的身影似乎触动了心底的什么回忆,扯得我心头一紧。我望向静立在一旁的帝君像,熟悉的眉眼,陌生的微笑,那目光像是注视着一切仰望着他的人,又像是什么都未看在心里。
我自嘲地一笑——如此,就让我代你履行职责罢。
我施法封了空荡荡的门窗,生起了火堆,破庙随之安静温暖了起来。我一手扶他坐起,一手拿出随身的干粮和茶水小心地喂给他……
孩子的眼神空滞,茫然地吃着我喂给他的食物。我始终没能听清他口里念叨的是什么。无非是祈求身边的帝君能保佑他活下去罢?想到这里,我笑了,却又生出痛来。笑的是这愿望着实简单,痛的却是即便是这样简单的愿望,对他来说却是那么的奢侈。
我取下手腕珠串上一颗莹白色的怀玉子握进他的掌心,便搂住他沉沉的睡去。
那天的梦里,我又看到了重霄,明明立在我身边,却又似遥不可及……
醒来的时候孩子的气色好多了,我抬手看了看,怀玉子不知何时已回到我的腕上,只是那莹白中多了一抹红晕,像是凝在冰中的淡淡血丝……
自那以后,这孩子就一直跟着我。我本不想收个累赘在身边,曾试图将他寄养在途中百姓家里。可他每每都想方设法逃出来。因我交代过他要好好留在收养他的人家,他便怕我生气,不敢跟紧,只是远远地跟着。如此数日之后,实在拿他没法,又可怜他孤苦伶仃,便横了横心,收来做了弟子。
他说他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来处,我便给他取了个名叫世远。
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意思,只是愿尘世纷扰已离他远去。
“师傅这懒觉睡得如何?”世远满眼狡黠斜望着我。
听到这话,刚下去的半杯差点没喷出来。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这臭孩子,何时变得如此没大没小了!
不过为人师的尊贵可是不能丢的,我拿手背拭了拭嘴角的水痕,顿声道:“嗯……虽叮嘱过你今日辰时议事,实则是想试你一试!看你没人督促的时候还会不会好好温习功课。”我又瞄了一眼他手上《因缘经》,点头道:“唔,现看来,表现还算不错。”
世远依旧看着我,眼里分明满是不信。再看看那明显是憋着坏笑的嘴角,真真让我想狠揍他一顿。
不过既已被我睡到这个时辰……果然还是正事要紧……我遂在树旁草丛中盘腿坐下,问道:“让你去打听的那个事,可有什么起色了?”
世远收起方才的表情,微皱着眉点了点头。
虽是意料中的答案,我却仍忍不住摇头感叹:“王府中嫁来近七年的侧夫人,府里的下人们却没一个知其来历的。”
来到斐城帝君庙的大半个月里,谦王府世子的侧夫人是来得最勤也最引我注意的一位香客,总是挑没有什么人的黄昏时分来,每每跪在重霄的像前埋下头,一埋就是近半个时辰,不发一语,起来后便搀着门口候着的丫鬟离去。看到她虔诚叩拜的背影,我便知道她身上一定有我想要找的东西。
“说是这位侧夫人身体不太好,喜欢清静,独住在府内荷塘边的沁香阁里,和其他房隔得远,少有来往。世子也下令不让其他人接近她的,只有个贴身的丫鬟和一个做粗活的小丫头服侍着。那夫人平日出门都像昨日那样以白纱遮面,那些下人们连她的真容都未曾见过。”世远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昨晚,我听他们府中的小厮们闲聊时提起世子平日偶有叫她小婉。”
“小婉……”我细细回忆着昨日的梦,记得昨日梦中沁婉的表哥雾见,也是如此称呼她,遂问道:“你在打听的过程中可曾听说‘雾见’这个名儿?又或者,世子可有类似的乳名之类的?”
世远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印象……这世子是谦王的独子,姓昭名辰,字归宇,人称归宇公子。却还没听说过有雾见这个称呼。”
分明是谦王世子的夫人,魂牵梦萦的却似是另有其人。而这故事的两位主角究竟是谁?我却依旧理不出丝毫头绪来。想到这里,我不禁皱了皱眉头,隐隐觉得这次的漱愿怕是难如往常那般顺利了。昨日帝君庙前,我将怀玉子交予她之时,如往常般说了些玄乎的话,本是盼着她和其他人一样听说帝君显灵立马受宠若惊滔滔不绝,谁料她却并未因我的出现感到惊讶,反倒使我略有些失措……不过好在她还是收了我的怀玉子,与我约好了翌日再谈。昨夜我以怀玉子为引附魂于她,欲从她的生活中窥出些漱愿的线索来,却没想她在王府中的生活竟是那般清冷。而每当我试图从她的心绪中探寻时,却发现除了浓浓的愁郁之外竟似是空无他物,没有一丝波澜。
世远见我久久不发一言,便宽慰道:“既然师傅约了那位夫人今日再见,与其如此被动打探,不如直接问问她?”
我轻摇摇头:“她所求的,是帝君。而帝君本该是知晓万物也可看穿她心所想的,若我真如那日所言,乃是受帝君旨意前来相助。探问便只会令她生疑,若她心生疑惑,这一切,便于我再无意义。”
“既然她求的信的是帝君,这其中的信仰又岂会被些小小疑惑所动摇?”
我叹了口气,道:“信仰这东西,看似坚不可摧,却又最不堪一击。若是离得远了看不清了,满心勾勒出的东西便是你所想你所信。若是离得近了,所见之景与想象中的不同,便会心生疑虑,疑虑一旦产生,信仰便就烟消云散了啊……”
世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死亡边缘那个冬日——
实现他愿望的究竟是他念念哀求的帝君,还是恰逢路过的师傅?他不确定,也不会有人能够确定。只知道自那以后,他便再没了求拜帝君的诚心,我也再未能从他的梦中见过那个人的身影。
半晌,世远笑笑,拍了拍屁股起身道:“师傅再不起来,莫错过了与那位夫人的约。”说罢,伸出一只手欲服我起身。
我扶上他的手,却又听到他像是自语似的问道:“只是我一直不清楚,仅仅是救世济人的话,师傅只要帮别人达成愿望便可。又为何执着于他人对帝君的信与不信呢?”
我起身揉了揉腰,又摸摸他的头,不发一语。
眼前是帝君庙,恢弘堂皇一如昨夜梦中之景。
世远不知道,那里面供着的,是他们的帝君,我的重霄。
我端坐在楸树荫下的石凳上,啜了一口茉莉花茶。对面坐着的是沁婉,身着一袭华贵白裙,手握着杯盏却无分毫饮下的意思。虽以白纱遮面,却遮不住眉眼间流露出的柔美。不远处的墙下倚着她的侍婢诗莺,时不时朝这边望上两眼。
我极不善与人打交道,只是缓缓地饮着茶,思忖着该从何说起。方才一个人的时候分明想好了各种开场,如今话到嘴边,却觉没哪一句不是苍白的。
空气中流动的尴尬和西斜日光带来的热气一齐压下来,几乎要把我憋死。想着反正世外高人的话总非常人所能理解的,索性心一横,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心中疑虑。
“夫人的心愿,是与表哥雾见有关罢?”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怕——会不会太唐突了些?不过转而一想:一来可能勾出些许线索来,二来我既知道这个名字则必有玄妙,更添了她对帝君的笃信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便又暗自得意起来。
听到那个名字,沁婉的眼中闪过了丝丝疑惑和惊喜,转而又化作了浓浓的愁意,似乎要说什么,只是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道了句:“只是不知他如今可还安好。”
往常我每每和人提起梦中所见之人之事,总有人惊讶地问起其中缘由。之后我便免不了诸如“昨夜帝君托梦于我”“我既受帝君所托,帝君明了之事自亦在我心间”的一番说辞。我常感叹,先不论我说的是真是假,这样的情况下,难不成还能有更应该的解释?遂又开始感叹世人大抵愚昧,总得我将这些废话一次次的编下去。眼前的这位,能在片刻之间化解这疑惑,倒确是有些兰心蕙质,省去了我一番口舌。
不过虽不需我多言,反倒给我出了个难题,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的好。若说我先前还侥幸想着她许是对帝君显灵之类的事情心存疑虑,如今却愈发感慨她那郁结却毫无波澜难以捉摸的心事。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头痛,却也只好继续藏起满心的疑问和犹豫,给了她一个看似洞悉一切的微笑,道:“想你二人当年情形,再想这如今的物是人非……也苦了你这满心愁郁无人言说。”
虽并不明白他二人的前尘旧事,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了。我边说边细细地观察着杯中以法术映出的清晰影像——她依旧下颌微扬望着远处的淡红云朵,眸里却比方才多了些动容。
直到目送完最后一丝流景扬辉没入远处的地平线,她终于以一声轻叹结束了良久的沉默,淡淡地道:“小女本名宋婉,如仙姑所悉,表哥雾见曾是我的夫婿。如今虽已嫁作他人|妻……”沁婉未曾留意我的表情,继续说着, “本不该做他想,心底却每每忆起那些旧日时光,不得平静。”
风扬起她的面纱,我看到她淡淡的侧影,再没有昨夜梦里的天真与甜蜜,只是多了些沧桑和淡然。她仍旧望着远处,像是沉浸在了那段回忆中。
“他们说,我自小就常来这里。我曾向帝君祈过许许多多的愿望……”她转过头,望着我苦笑,“现算来,怕没什么是得以实现的罢……这些年经了许多变故,早不该奢望帝君真的听到过我的祈求。”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可如今我仍旧常来这拜,跪在那里久久的,心里却只是走马灯似的掠过过去的种种。”沁婉长叹一口气,又望向远方,“有时会想也许我只是不甘,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么多年的祈与愿,帝君他真的都没有听到吗?为何我仍要一次次地来,一次次地跪在帝君的面前?或许……只是盼祂这一次能看到我,然后想起那些早已海湮没于人海的愿望吧。”
听到这些话,我的心猛地有些触痛。我想起梦里重霄那似溢却空的眼神,不知现在的他还能看到我,或是这尘世的幕幕吗?
“昨日您给我这颗玉珠,说是可得帝君实现我的愿望,”沁婉望着手中莹白的怀玉子,“可事到如今我却也想不出还剩下什么样的愿望了。昨夜久久未眠,现想来,或许惟愿昔日夫君能得一世安乐罢……”
我看着她,满腹的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接着她作揖与我辞别,我只是微笑着点头。
目送她的身影淡没在山道的葱郁之中,世远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身旁。
“于是师傅……”世远轻声问道,“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她的真名是宋婉……你且去打听打听这曾是个什么人物,顺便打探一下她的姑父姑母都是谁,有没有哪位姑姑家有个儿子叫作雾见的。”
“是,师傅。”
世远正准备退下,却又被我叫住:“对了,明日辰时,来我这看看,也许我有什么新线索给你。”
“可要是和今日一样不见师傅呢?”世远狡猾的冲我偷笑着。
“……”这孩子……下次定给他点颜色瞧瞧。“若真是那样,便是我没什么吩咐你的,自己办事去了!”我故作镇定地说道,心里却是愤愤的。
“是,徒儿知道了。”说完便一路小跑着下山去了。我摇摇头,想着自己怎么教出这么个徒儿,油嘴滑舌鬼灵精怪的。不过正因如此,倒也帮了我这个不善言辞的师傅不少忙。
我望向山下,此时正是华灯初上,斐城的夜景一览无余。河岸杨柳依依,繁茂的枝叶垂入流水随波摇摆。
沁婉说她现只求雾见一世安乐,但我知道,她的心底还有个未曾解开的结。
几乎人人都想有,亦想让所爱之人有那一世安乐,可这样愿望却总是微弱的。
一世太长,长到你根本不知它为何物,而安乐又太虚无,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说出何为安而何又为乐?这种连人们自己都无法描出细节的愿望,若我是神,我也不会去帮其实现,或者说根本无法为其实现。而要让信仰展现其力量往往需要一些具体的依附,那些许愿者能在心中勾勒出全景的亦或是一遇便知是自己所想的东西。
怀玉子是能够助人实现这种愿的,也只会跟随心怀此愿之人,若沁婉心中当真没了执念,怀玉子就会回到我的腕上。
我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怀玉珠串,仍旧少了一颗。圆润的白玉发出微微的光,像是在提醒着我,它们已为我找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既不是她能够描画出的愿景,就由我来为她寻找吧。
我在这世间追寻着那些可以让信仰展现力量的愿望。
当愿望实现,化为了无牵挂的记忆时,怀玉子便会帮我凝聚下那些随愿望一起逝去的信仰。
这,便是漱愿。
我在这一场场的漱愿中追寻着,追寻着那些能够将重霄从重重天空中的唤醒的,世人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