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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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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进琴室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黑色钢琴前身穿浅色格纹休闲装的剪影,单手支颐,双目微阖,似乎陷入冥想。
高跟鞋的声音被驼绒地毯吞没,以致他丝毫没有发觉身后有人。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
他的发质很好,乌亮而不油腻,自然地伏在脑后,却保持着一种健康的挺实感。就像他的性格,表面温润如玉,内心却有自己的坚持。发梢整齐地环在颈后,长度刚好在衣领之上,看得出是个注重细节的人。
心念一转,收住正欲拍上他肩头的手,转而点开手机的音乐播放键。
是贝多芬的《月光》。
果然,眼前的人身形一动,看到她时只是微微错愕,随即伸出手:“贺小姐。”
“张先生,久等了。”她客气道。
“贺小姐喝点什么?”
“龙井就好。”
她和他并无过多的交谈,只是相互聊了聊对音乐的理解和平日的爱好。
两盏茶过后,她走到钢琴边,十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跳动起来。
往昔的情景记忆中浮现:小小的她坐在琴凳上,娴熟地弹奏完李斯特的帕格尼尼练习曲《钟》,惊得一旁的钢琴老师半天说不出话。
如今指法虽有些生疏,琴音却仍不减灵动,每次变奏的衔接也十分自然。
她知道自己是有天赋的。然而她更明白,人生中总有一些东西,不得不放弃。
指尖在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后缓缓抬起,不意外地听到他的赞叹。
“贺小姐的琴技实在令人叹服。”
她回眸一笑,“只可惜少了份心境。或许就是真正的赏玉之人和一般玩家的区别吧。”
“恕我冒昧,贺小姐现在不在音乐界发展?”
“叫我贺茵就好。”她微微垂眸,“父亲让我从商。”
“或许音乐和商场之道也有相通之处呢。”
“也许吧。不过音乐贵在‘真’,而商场精于‘诈’,旨趣迥异。”
然后换他坐在钢琴前。
竟是李斯特的《鬼火》。这首被拉赫称为“最难的练习曲”,历来极少有人问津。高难的双音技术加上灵动诙谐的音乐氛围,想要同时做到可谓难上加难。
可他竟将指尖的交错跃动和轻灵的情趣融合得恰到好处,不能不令人叹服。
一曲终了,她没有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
他却说:“其实‘真’与‘诈’并非两个极端,就像这首曲子里的双音,如果实打实地弹出来,必减了一分灵动。”
她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利用人耳的听错觉?”
他自嘲道:“只怕行家听了会气得吐血。”
说罢,两人会心一笑。
走出琴室,目光下意识地划过乐团的阶梯。
还真是想曹操,曹操便到。
贺鑫光正缓步走出来,淡淡的暮色倒让他微胖的身形清减了几分。
她同张华庭告别。转身离开时,脚下却突然一扭,痛得她“啊”地一声呼出来。
张华庭赶忙上前扶住她,“贺茵,你没事吧?”
“可能扭到了脚踝。”
于是她便由张华庭搀着,慢慢向前移动。
忽然对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茵,你怎么了?”
“堂哥?”她有些惊讶,“刚才不小心扭到了脚。”
贺鑫光这才将目光转到她身旁的人,“啊,是华庭啊,你们等等,我把车子开过来。”
他一面开车,一面同堂妹聊天,渐渐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张华庭。
她说他们是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他心中暗忖。
接下来的几周,又远远地看到他们两三次。
两人见面时不过是简单的寒暄。不像在约会,完全是朋友间的举动,
但他一直不敢对这个堂妹掉以轻心。商场中,她的外表是最好的面具,让起初轻敌的对手往往在失败后才意识到这个女子的过人之处。
如今她一面同博远的大公子高晨打得火热,一面又和张华庭渐渐熟稔,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
博远对她的吸引力想必不亚于对他的,然而他却总是隐隐觉得她不会这样轻易地嫁过去。
但不管怎样,只要他们结婚,他便有机会入主博远。
猛然发现,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被动,居然将自己的成功寄托在她的身上。
他不甘心这样的被动,这样的等待,虽然他知道现在需要足够的耐心。但等待不是他贺鑫光的行事风格,他惯于主动出击先发制人,也的确深谙此道。
前方是转弯路口。他手扶方向盘微微打摆,车子便轻而稳地改变了方向。
心念亦随之一动,何不来个“一箭双雕”?
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当他举杯为自己成功的反间计划庆祝时,却很难料到事后的一系列变化。
人心难测。他以为自己是这场剧的导演,可以掌控一切,却忘了真正隐藏在幕后的编剧。
他不得不承认,贺茵这次的确棋高一着。她料定即便退婚,博远看在贺子康的面上也不会同贺家翻脸。但若没有了这层亲家关系,他同博远的合作便不再名正言顺。强求的话,无异于摆明了自己的异心。
然而自己最大的漏算,是张华庭。他深知他对音乐的执着和对辛雨的爱。而当他以辛雨作威胁时,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痛楚。
他本以为二人婚后必然会出现多种问题,扰乱她的心绪。而生意上张华庭又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对她毫无裨益可言,他便可以趁机下手,将她名下的实业据为己有。
可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因为一切他所断定的“必然”,后来皆被事实一一否定。
他终是太过自信。自信对张华庭的了解,自信他不会爱上贺茵,自信他对从商无意。
难道真有所谓的宿命?
就像当年,比起自己的父亲,贺子康技高一筹。
而若干年后,他亦输给了贺茵。
不,不能够,绝不能够!
当贺鑫光从良久的沉思中回过神时,才发觉手中的纸单已被捏得微皱。
唇角却渐渐浮起一抹笑意。
原来自己终究没有算错。
或者说,只是错在一时。因为,对与错本来便没有永恒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