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心》雪之岚

1、第 1 章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静静地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看书。
　　“你……是谁？”一个迟疑的问句来自一个年轻而爽朗的声音，我抬头，看见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某种探询。
　　“呵……”我轻笑，又是一个从我身上看到一个回忆、一段过去的人。“你认为我是谁我便是谁。”一如以往的回答，等待着从他口中说出一个或古典、或现代、或飘逸、或沉淀、或特别、或普通的名字。
　　“我认为，你是谜！”
　　“谜？”我微愣，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为什么？”我的心跳得略快了一些。
　　“我经常来这个街心花园，每次总能见到你在这里看书。有时会看见有人过来和你说话，各种人都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见到你的反应都一样：惊讶、探询、欣喜，然后你便会随他们离去。他们每个人都很开心，但又带着点悲伤，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很想认识你！”大男孩腼腆地笑笑，“你不会觉得我唐突吧？”
　　“不会！”我摇头，“那些人来找我，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我很象他们心底深处的那个影子，而我，只是暂时让他们做了个美梦罢了！”
　　“怎么可能呢？你根本就不象任何人，你就是你啊！”他瞪大了眼叫，“而且那些人把心中的愿望强加在你身上，这本身就不公平！”
　　他那忿忿不平的样子使我觉得，受到这种待遇的不是我，而是他。
　　“你反应过度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安抚他，“而且这也是了解人心的一种方法啊！”
　　“了解人心？”他诧异。
　　“是啊。那么在你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我转移话题。
　　大男孩忽然沉默了，专注地凝视着我，我竟被看的又有点心跳加速了。“第一、你很美！”半晌，他说出他的结论，“第二、你很特别；第三，你很神秘；第四、我喜欢你！”我的心因他最后一句话而失控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那些看着我说喜欢的人，其实是在透过我对另外的人说的，而他，是看着我说的。
　　我垂下眼，掩饰心中的慌乱：“你怎么会有这种结论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搔搔头，有些疑惑、有些为难，“第一眼看见你，便被你吸引，在周围一片喧嚣热闹中，就你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书，有一种沉静温柔的美，使我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后来我便经常到这里来，看着你和不同的人说话，表情会变化多端：活泼、俏皮、妩媚、潇洒……，可我感觉那些象是你的面具，真正的你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沉静。”大男孩一口气说了很多，我静静听着，心却更乱了：他怎么会把我看得如此透彻？
　　大男孩还在继续：“我虽然看了你许多天，却没有勇气和你说话，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年龄、家在哪里、有着什么样的人生，甚至连你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因为你总是一副中性的打扮，还有一张十分中性的脸，却非常地美、非常地吸引人。今天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和你说话就好了，等我回过神来，你已经在回答了！”
　　他停下，看着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微笑。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会不理我呢！”他松了一口气。
　　“你的名字？”我问。
　　“凌扬，你可以叫我扬，朋友们都这么叫我！”他的笑很爽朗，露出了一口健康的白牙。
　　“我想叫你凌，可以吗？”我不想和其他人一样。
　　“可以啊，凌，很不错，我喜欢！”他用力点点头，“那你呢，我该叫你什么？”他反问。
　　“你不是替我取了名字么？”我笑。
　　“什么？”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谜啊，是个好名字呢！”我笑得更开心了。
　　“这怎么可以做名字呢？”他又大叫，“换一个！”
　　“不，我就要这个名字！”我坚持，他瞪着我，我亦挑衅似的回瞪他。
　　“好吧，你喜欢的话，就叫这个名字吧。”他让步了。
　　“谢谢你，凌！”我真心地道谢，“啊，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见，凌！”我匆匆道别，他在后面大叫：“明天，老时间、老地点，不见不散！”我挥挥手，把他留在了身后。
　　我回到了家，说家也不是家，而是一个大型的研究所，里面自然有科学家及其他的工作人员。我刚走进门，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便从大厅一侧轻盈地滑了过来：“空，你回来啦！”
　　“是啊，翔，还习惯么？”我低下头去看她的双脚，那是一双修长美丽的腿，穿着旱冰鞋。
　　“嗯，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不过现在已经控制自如了！”她显然很骄傲。
　　“是吗，能够重新滑冰真是太好了！”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博士的技术可真不是盖的！”翔开朗地笑着，很难把她和两个月前刚来到这里，整日坐在轮椅上毫无生气的女孩联想在一起。“对了，说起博士，他叫你回来后就马上去他那儿。”翔说着以优雅的姿态滑远了。
　　我继续向前走去，来到电梯前，正要伸手去按按钮，电梯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戴着眼镜、斯文白净的青年：“空，回来啦，博士正等着你呢！”
　　“知道了，焰，你什么时候摘掉眼镜啊？”我故意问，他瞪了我一眼：“想看我喷火吗？小心把自己烤焦了！”
　　“哈，哈，我才不怕呢，博士给了我自动防御和修复的功能，所以你的火焰伤不了我！”
　　“你这家伙！”焰恨恨的，“博士对你太偏心了！”我朝他吐吐舌，关上了电梯门。
　　电梯在顶楼停下，我走出去，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尽头的房间，轻轻敲门，不高不低、不轻不重的三下，门自动开了，里面有着一台大型电脑和一个用玻璃隔开的手术室。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人正背对着我在电脑前忙碌着。
　　“博士，我回来了！”我打着招呼。
　　他回过头，朝我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回来啦，空，过来，我给你检查一下。”
　　我走过去，坐在一张椅子上闭上双眼，一道光从头顶射下，罩住了我的全身。不一会儿，电脑便打出了一大串的数据，博士仔细看过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一切正常！”他看着我，忽然说道：“空，你今天看起来很开心？”
　　我睁开眼：“有这么明显吗？”
　　“是的。”他肯定，“我当初设计你的时候虽然加入了情感模拟，但那些毕竟只是指令，不是你真正的情绪，你的心里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或者说你没有‘心’，所以我才会为你取名为‘空’，但现在看来，你有了第一种感情：喜悦。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沉吟，考虑了一会，决定把今天的事说出来：“我今天碰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博士听完后，深思着说：“我想这个叫凌扬的人一定会让你有所改变，使你拥有一颗人的心！”
　　“人的心，那究竟是什么？”我还是不懂，和那么多人接触过、听过那么多故事后，我仍然不明白何谓“人心”。
　　“你以后会懂的，空！”博士仍然是以往的回答。
　　第二天，我依然来到那个街心花园，依然坐在长椅上看书，蓦地，一大束花出现在我眼前：“送给你，愿你永远美丽！”
　　我接过花，望着那张俊朗的脸：“今天不是我生日！”
　　“也不是我的！”他笑。
　　“那……是有什么庆典或节日吗？”我在记忆库中搜索着。
　　“你猜呢？”他还是笑，而我的记忆库里却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理由：“我猜不出！”
　　他忽然变得正经了：“现在是下午三点三十分零秒，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们认识了，到目前为止正好是二十四小时！”
　　我被他逗笑了：“你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一直在算时间啊？”
　　“是的，我在计算着你离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盼望着能再次见到你！”
　　望着凌认真的神态、温柔的眼神，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心底泛开，有液体从我的眼里涌出，滑过面颊。
　　“怎么了，为什么要哭？”他一下子手足无措。
　　“哭？”我拭下一滴水，“这就是眼泪吗？”我舔了一下手指，“是咸的呢！”
　　凌奇怪地看着我：“你从来没哭过吗？”
　　“没有，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哭呢！”我微侧着头，“真奇怪，听了你那些话我明明很高兴啊，为什么会哭呢？”
　　“傻瓜，那是因为你被感动了啊！”他揉揉我的头发。
　　“感动？人被感动的时候都会哭吗？”我又提出了疑问。
　　“那也不一定，特别感动的时候就会哭吧！”凌耐心地解释着。
　　“这样子啊，那我刚才哭就是特别感动的时候吧！”我有些懂了，“我还以为人只有在悲伤的时候才会哭呢，可悲伤又是什么呢？”我还是无法理解“人心”。
　　“谜，你明天有空吗？”一直注视着我的凌问道。
　　“有啊，有什么事吗？”
　　“明天我休息，我们去游乐场玩，好吗？”
　　“好啊！”我居然有了一种期待，“我还从没去玩过呢！”
　　“你长这么大，你爸爸妈妈从没带你去游乐场玩过吗？”他诧异。
　　“我没有爸爸妈妈，从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孤儿啊！”他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好，明天我们就去把你失去的童年补回来！”他那逗趣的模样又把我逗笑了。
　　“空，你又多了一种情感：期待。”博士在为我做过例行检查后，如此说道，“这个凌扬还真厉害，居然能在这短短的两天内让你有这么大的进步，而我在这两年里除了让你会走、会说话、会吸收知识外其他什么也做不到。”
　　“博士，这是否意味着我开始拥有‘心’了？”我问。“是的，但你的‘心’还不完整，还有许多的情感要填补进去，而这工作，凌扬会为你完成的。”博士的话如同预言。
　　第二天一早，我依约来到了游乐场，凌已经等在那里了。我惊讶的发现，他和我居然不约而同地穿了白衬衫、牛仔裤、白跑鞋。
　　我朝他笑笑：“这样行动比较方便！”
　　“不！”他坏笑，“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瞪他：“谁跟你‘一点通’了，臭美！”
　　“是是是，你说什么就什么啦，进去吧！”他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走进了游乐场。
　　凌的手很大、很厚实，也很温暖，我就这么一路被他牵着，玩遍了游乐场里所有项目。我也在其间渐渐了解了他：他有一个温暖的家，父亲是名工程师，严厉而慈爱；母亲是个医生，温柔贤惠；他还有一个作家姐姐，她的作品是我最爱读的。凌自己是电脑程序的设计师，忙起来忙得要命，空闲的时候他就打打电脑或四处旅游。我还发现他许多有趣的地方：他有时很孩子气，玩过山车的时候会故意叫得比谁都响；他的枪法很准，玩射击时得了满分，为我赢到了一个最大的泰迪熊；他还会捉弄人，在鬼屋的时候他常常躲起来，然后出其不意地吓我一跳……
　　我们在游乐场玩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去。一路上笑语不断，可当来到我们相识的街心花园时，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我们必须道别了。我们相对无言，只是互相凝视着，我望着他俊朗的脸，闪着笑意的眼，竟有种不想离去的念头。
　　凌忽然把我拥进怀里：“谜，我不想让你走，不想离开你！”我的心跳又快了，只因为他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心越跳越快，几乎痛了起来，我唯有紧紧地抱住他才不至于跌倒。

　　“空！空！”
　　“什么？”我回过神，看见焰正担心地看着我，“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
　　“空，你要不要去博士那里检查一下，看看你的程序是否出了什么毛病。”他十分认真。
　　“我的程序很正常，没什么问题！”我没好气。
　　“可你发了一上午的呆！”他指出。
　　“拜托！”我受不了的叫，“发呆跟程序没关系！谁规定人造人不能发呆的，而且我以前也常发呆呀！”
　　“你以前发呆的时候面无表情，我也知道这是博士在为你更新程序后你的自我调试。可现在，你一会儿笑、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皱眉，这跟博士的程序没关系吧？”焰了然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事？”
　　我想了想：“焰，人造人能和普通人类生活在一起吗？”
　　“当然能，你和我不就在一起吗？”
　　我瞥他一眼：“你不能算，你自己本身就有超能力，而且你还是我的设计者之一！”
　　“那么翔呢，她以前不是这里的人，不也接受你了？”焰提出了另一个人选。
　　“翔是个好孩子，比一般人要善良，接受力也比普通人强，可是象她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恐怕不多！”
　　“空，你到底怎么了，不仅会发呆，还提出这么个奇怪的问题，这可不象你！”焰疑惑着。
　　“我也不知道，他只是我不久前刚认识的人，却想忘也忘不掉，每时每刻都想着他，不愿离开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可是，又怕他无法接受我的真实身份，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好痛！”我把自己的感受全部说出，焰却笑了：“恭喜你，空，你恋爱了！”
　　“恋爱？我？”我实在太意外了，“博士说，只有有‘心’的人类才会恋爱，我没有‘心’啊，又怎么会恋爱呢？”我还是无法相信。
　　“不，空，你有‘心’，只是以前你的心是空的，而现在却变得满满的：喜悦、欢乐、忧伤、思念、留恋、不安、期待……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满了你的心，而每一种感情里都有他，这——便是‘恋爱’！”
　　焰的一席话使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我有‘心’了，谢谢你，焰！”
　　“不客气，欢迎随时咨询，请付咨询费！”他半开玩笑地伸出手，我眨眼：“你去找博士要吧！”
　　我一路飞奔，只想见到凌，告诉他，我刚刚的发现；告诉他，我的决定；告诉他，我的一切；还要告诉他，我爱他！
　　我在街心花园焦急地等待着，约定时间已经过很久了，凌还没有出现。
　　正当我不安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请问你是谜吗？”我转身，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谜”是凌给我取的名字，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呢？
　　“我是凌扬的父亲。”他介绍着，我这才发现他和凌有些相似。
　　“凌伯伯好，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凌扬呢，他为什么没来？”我心中的不安扩大了。
　　“凌扬他……”凌伯伯有些迟疑，还有些悲伤，“是这样的，凌扬他在来的路上为了救一个跑到马路中间的小女孩被卡车撞了，因抢救无效而……”我的耳朵“轰”地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来到医院的，也不知道如何回到研究所的，只有凌伯伯的话回荡在耳边：“凌扬死前还惦记着你，一再拜托我要去找你，说你会一直等在那里的。现在天凉，他不想让你生病，而且你那么美，天黑了，太危险。这孩子，真的很爱很爱你！”
　　“凌！”我唤到，可他再也不会回应了，再也不会用他温柔的双眼注视我了，再也不会用他爽朗的声音呼唤我了，再也不会用他温暖的双手拥抱我了。“凌！”我呼唤，心，痛得要裂开，可泪，却怎么也流不出。
　　我来到顶楼的房间，博士见到我吓了一大跳：“空，怎么了？你的脸好苍白，发生什么事了吗？”
　　“博士，我原以为，人在悲伤的时候一定会流泪，可我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悲伤是没有眼泪的。”我平和而冷静。
　　“空……”博士不解。
　　“凌扬他……死了。”我说着，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空，随他而去吗？”博士问。
　　“不，他死前还关心着我，我死了他会难过的，所以我不会死，但是……”我抬头，坚定的望着博士，“我要清除关于他所有的记忆，我不想让我的心这么痛，痛得象要裂开一样！”
　　“可以。”博士回答到，“但是，‘他’是你的‘心’，没有了‘他’，你也就不会有‘心’了！”
　　“凌已经不在了，我要‘心’有何用？”我依然平静。
　　“好吧，坐到这儿来。”我坐在椅子上。
　　“你会感觉象是睡了一觉，等你醒来，你的‘心’就没有了。”

　　十年后。
　　我正穿行于研究所的走廊上，一个年轻而爽朗声音从后面传来：“对不起，请问你认识空吗？”
　　我回头，是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一刹那，一个模糊的影子掠过我的脑海，却快得让我抓不住。
　　“你找她有事吗？”我微笑，而这只是情感模拟的指令。
　　“也没什么事。”他搔搔头，“我是刚来这里的研究员，听说她是这里最美的人，也是这里最大的秘密，我对她很好奇！”
　　“呵呵呵……”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十年来第一次没有指令的笑了。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他不解。
　　“你已经见到她了。”我敛起笑。
　　“什么，你就是空？”他先诧异，然后便笑开了，“你比我想的还美！”
　　“谢谢，你已经认识我了，你的名字呢？”我又一次笑了。
　　“啊，瞧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杨，单名一个灵字。”
　　“杨灵，好名字！”我的脑海里又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却又快得让我抓不住。
　　“认识你很高兴，杨灵！”我按照指令说出最完美的外交辞令，“我还有事，以后有空再聊！”
　　“那好吧，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空！”杨灵径自做了决定。
　　“我不会来的！”我泼他冷水。
　　“不见不散！”他坚持。
　　“随便你！”我转身就走。
　　“空，你碰到了一个难缠的人！”在顶楼的房间里，焰一派悠闲。
　　“你少幸灾乐祸！”我瞪他，只有在他和博士面前，我才会有一些真正的情绪。
　　“空，看来你会又一次拥有‘心’了。”博士的预言又出现了。
　　我笑笑，没再说什么，但关于“人心”，我真的什么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