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烟漫草》枪花怒放

31、【春红谢了太匆匆 拾】

　　午夜下起的小雨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便停了。空气潮湿，带着草木的气味。屋檐廊角滴答滴答的水声，巷口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传进清早最为冷清的醉香阁里。一夜未眠，只在天亮之前眯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人被痛醒，本不想理睬，奈何紧接着，屋子里又传来一阵踢里哐啷的声音，女子恼怒地翻起身瞪视过去，只见那个刚刚起床，衣衫凌乱的人儿被桌椅绊倒，撞掉了桌上的茶壶，茶壶摔下来，碎了一地的渣滓，身体无可避免的摔倒在碎片上。
　　她既怜惜又无奈地叹口气，下床将这个遍体鳞伤的人儿抱起来，男子不停地挣扎，嘴里传出几声如猫一般的呜咽和抽泣，把人重新放到床上，为以防他乱动再弄伤了自己，她点了穴之后，才拿出金疮药来。走到门口，叫了门外的侍童端了清水，这才走回来，狠狠心将他手心上扎着的瓷片拔出来，虽然他身体不能动，还是能听到他疼痛时的抽气声，她面上虽无表情，可手上的动作却是越来越快，刚取完所有的碎片，便听到敲门声。
　　“进来。放那就行。”等侍童将铜盆放好，她便让人退下。用干净的湿布轻轻清理伤口，口里淡淡地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想死，也未必找得到路。”换了个方向，又说道：“弄得自己满身伤不说，还让人看笑话。”
　　她的话虽不是长篇大论，却听得躺在床上的人儿眼泪簌簌的流，也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提起伤心事，总之犹如涓涓细流一般的泪珠儿滴答滴答，落入散发里。他形容憔悴，眼中含泪，越发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疼惜的诱惑。
　　“唉，”她清理完伤口，开始上药，再不开口，等所有伤口都好好处理后，她洗洗手，让人进来收拾。自始至终，这屋子里总是飘荡着断断续续低低地呜咽声，让进来收拾的人好生不自在，总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手里的动作就越来越快。很快收拾停当，便迫不及待的退了出去。
　　解了穴，她站在床边，看着男子渐渐缩成团，身体不停地颤抖，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怔怔看了他许久，昨夜也是这般，满腔的愤怒来得莫名其妙，恨不得将熟睡中的他叫醒，可终究没忍心。现在呢，他可曾会想到她。
　　“小姐，马车已经备好。”门口的流锦并没有进来，隔着门板沉闷的声音传进来，纳兰若拧着眉，咬咬牙，“沐轻云，就算你眼睛瞎了，难道耳朵也聋了。”她恨恨的说着，一边拿了件斗篷给他披上，拦腰抱起，径直往门外走。怀里的人静静地靠在她胸膛上，她以为他猜到她是谁，才会这般安静，隐隐聚在胸口的闷气也渐渐平息。
　　车轮开始骨碌碌转动。
　　沐轻云张张口，却又咬住下唇，不发一言。前一刻的决绝和惊恐，此刻却只剩下凄凄艾艾，满面的泪痕缓缓滑落，低低呜咽着，咬着唇的样子倍感我见犹怜。纳兰若再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着他，任他的泪顺着脸颊打湿衣襟。
　　静谧的空间里，只有那低回百转的呜咽声，萦绕在心头，揪扯着，闷闷的痛着。原本想要好好教训一顿的心思早已不见踪影，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怜惜和愤怒。
　　沐轻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心内百转千回，最后都化作这一句。
　　“停车。”纳兰若抱起沐轻云从车上下去，径直进了一家成衣店。店铺刚刚开门，地上洒了水沉淀灰尘，只有一个伙计歪着头趴在柜台的布匹上想入非非，见人进来，连忙绕过来，招呼道：“客官，您需要什么？我们这里有……”
　　纳兰若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流锦见状，掏出一锭百两银子，对伙计说道：“麻烦叫你们老板的夫郎帮个忙，”一边又指着店内挂着两套成衣，“这些可够这两套衣服？”
　　“够了够了，您稍等。”伙计拿了银子，知道来的是贵主，脚步飞快，跑进内堂喊了老板，不一会儿，一个中年女子带着夫郎出现在前厅，女子眯着眼习惯性的打量起来人，等看到那男子无神呆滞的目光时，才略有所悟。
　　她夫郎上前，低声说了几句，根据纳兰若的意思，选了一套亵衣，一套浅紫色印花的成衣，便扶着沐轻云去了后面的更衣间。
　　“客官，您看还需要些什么？”店主见她二人等的空闲，又开始推荐店内的商品。纳兰若只扫了几眼，随手指了几套，“包起来，带走。”另外又选了几匹柔软的布，让店里做成成衣。
　　老板微微笑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大清早便赚了这许多，今儿真是黄道吉日啊。要是再多来几个，那就更好了。
　　流锦悄悄扯了扯纳兰若衣袖，拉着她到角落里，低声说道：“小姐，苏回来了。”
　　纳兰若的眉头皱了皱，冷着眼，“可是找到了青枫？”不然，流锦的语气不会这么忐忑。
　　点点头，流锦不安地看着一脸不悦的某人，“要回客栈吗？”
　　摆摆手，纳兰若转身走到刚刚换好衣服，梳了发髻的沐轻云身边，握着他的手，“累不累？”
　　沐轻云摇摇头，神情似乎显得有些低落，她抬头看了一眼老板的夫郎，男子紧张的揪着衣袖，尴尬地低下了头。她反手紧紧地握住沐轻云的手，“既然不累，就去看看莫离歌吧，因为你，他担心了很久。”
　　“对不起。”沐轻云很小，带着忐忑不安的情绪。
　　纳兰若拉着他走出店铺，街道上已经开始喧闹起来，她轻声开口，却是岔开了话题，“离歌受了伤，如今在邱鹤家中养伤，给他医治的大夫可是很有名的医师，顺道让她给你看看眼睛吧。”
　　上了马车，两人再没有开口。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化开此刻的凝重。等到车停下的时候，纳兰若伸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角，淡淡地说：“你看，连老天都让我们在一起，我们何不试一试？”
　　转身正要下车，袖角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轻轻拽住，她回头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男子，精致的面容上染了两抹红晕，男子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头低得更低，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小声的“嗯”了一下。
　　纳兰若蓦地笑起来，让她平日里阴沉的眉眼顿时染了阳光的色彩，轻轻地在他额头印上一吻，便跳下马车，扶了他下了马车，正要抱着他走进去。只见他推拒了几下，小声道，“我自己可以的。”
　　“真的？”
　　“真的。”沐轻云的头低得更低，耳根都有些微微的红色。
　　“好吧，拉紧我。”纳兰若微微笑着，紧紧握住他的手，突然觉得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
　　两人携手往里面走，认识的下人已经跑去通报，她们二人便慢慢地走着。流锦抱剑走在旁边，目不侧视，迎面看见邱鹤和叶清辰，便几步上前，对着邱鹤说道：“莫少侠伤势如何？”邱鹤眯着眼透过层层阳光看向那头相携而来的人，微微感叹了一句，“怪不得人常言，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流锦面色微僵，总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却也只得点点头，附和着，而旁边叶清辰神色莫辨，冷哼一声，“虚伪！”
　　“哈哈……”邱鹤挤眉弄眼，笑道：“你莫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滚！”叶清辰只一字圆满的表达出了她的不满，因着邱鹤的原因，只拂袖而去。瞅着愤愤而去的某人，邱鹤的目光越加深远起来，今儿真热闹啊！直等到纳兰若走到跟前，才讪笑着，“蓝小姐，好大的兴致啊，携美游园。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转而又将目光放在沐轻云身上，上上下下一扫，又笑得暧昧，“这不是醉香阁的小野猫吗？没想到一个晚上就被驯得服服帖帖，蓝小姐你好手段啊！”
　　听到醉香阁，沐轻云马上变了脸色，靠着纳兰若的身体有些颤抖。纳兰若狠狠地剜了一眼邱鹤，冷冷地说道：“邱小姐，这是我的夫郎。轻云，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越野山庄三小姐邱鹤。”
　　邱鹤这下满脑子的问号，怎么一个晚上就变成她夫郎了呢。见沐轻云行礼，也象征性的回了礼。“莫公子已经起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嗯。”纳兰若扶着沐轻云往前走。
　　流锦被邱鹤悄悄拉住，低声问道：“这不就是昨晚醉香阁的那个男子吗？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小姐的夫郎了？”
　　流锦微微瞥了眼邱鹤，又转而看向不远处的两人，淡淡地道：“小姐一直和夫人在一起，至于醉香阁里的男子有哪个能入得了小姐的眼。况且醉香阁从未有你说的那么个人存在过。”
　　邱鹤一愣，从这句话里，传递出三个消息，第一，蓝若早就成亲，娶了夫；第二，蓝若不会看上勾栏里的男子；第三，这个男子确实是昨晚的那个，但是出于某种原因，蓝若不想让任何提起。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此刻醉香阁里怕是再没有人记得云公子了。还真强势得令人头疼啊！她抚额，眯眼望了眼湛蓝的天空，狠狠地笑了一下，才回身追上前面的几人。
　　莫离歌此刻舞剑正舞的欢快，看也不看冷眼怒视的叶清辰，把这个大夫气得只想骂人。可奈何自己从小修养太好，憋闷的半天也为寻到合适的字眼开骂。正是气氛微妙时刻，连两个下人都觉得此地不可久留，这才刚溜到门口，迎面走过来几人，两人又惊又喜，连声喊道：“小姐，小姐，您可来了。”这两个人原本就是邱鹤院里的，与邱鹤一直笑闹在一起，被安排来伺候莫离歌的时候，两人还闹过情绪，这会儿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欢天喜地凑到邱鹤跟前打小报告。
　　二人绘声绘色将叶清辰是如何被莫离歌挤兑的全过程，夸张了又夸张了演示给邱鹤听。邱鹤听得是笑容满面，脚步飞快，只等着去看叶清辰的笑话，哪想到一进门，便看见莫离歌一剑飞过来，下意识就往后躲，转瞬间，莫离歌便停在邱鹤面前，冷哼一声，神情十分鄙夷。
　　邱鹤摸摸鼻子，讪讪地笑了笑，“本能，完全是本能。”
　　莫离歌转身再不理她，几步就走到纳兰若跟前，“你这是打算去哪？”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纳兰若旁边的人，“轻、轻云？”下一秒，人就飞到沐轻云身边，抓着他的手，嘘长问短，完全将纳兰若隔绝在外。突然，他又大叫着，“轻云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没事。蓝若说，很快会好的。”沐轻云微微笑道，那双失神的眸子就显得越加碍眼了。
　　莫离歌整了半饷，闷闷地说着，“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也许……”
　　沐轻云握握他的手，笑道：“真没事。你看我现在也很好啊，还有免费的人形拐杖哦，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莫离歌斜眼瞥去，正好可以看见纳兰若温柔得目光，“也对。能让木头转性的也只有你了，恭喜你们。”虽是笑着说的，可他的心里还是有些微微的刺痛，那个人本该是他的妻主啊。摇摇头，将那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开，才又开口，“让叶小姐给你看看眼睛吧。虽然不知道她医术怎样，但盛名之下，该也有些本事吧。”说着，拉着沐轻云走到叶清辰跟前，“叶小姐，请您看看，他的眼睛还能不能好？”
　　虽然叶清辰很不愿意，但奈何此人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儿，再加上莫离歌求情，她这才破例，给他看看。
　　众人进了屋，随后侍女端了茶点进来。等到叶清辰把过脉之后，叶清辰便沉默起来，时而看向纳兰若，有一瞬间，众人都觉得没有希望了，而她却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纳兰若身边，“他若是一辈子都看不见，你待如何？”她问，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尖锐。
　　纳兰若却是镇定地品茶，吹散水雾，淡定地开口，“那是不会的。”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莫离歌更是诧异，只觉得叶清辰看向沐轻云的眼光实在太过暧昧，那眼中浓浓的情意怕是没有人会看不出来。
　　“什么意思？”叶清辰问，目光咄咄逼人。
　　纳兰若放下茶杯，轻描淡写的说：“我以为你学医多年应该看得清楚，这不过是一般的毒药，根本不可能一辈子看不见。”
　　叶清辰皱眉，莫非此人也懂医。可她话一出口，自然不会收回，“虽然只是一般的毒药，但是长时间浸淫，对眼睛已经造成了严重的伤害，时间越久，恢复光明的可能性就越低，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吧。”
　　纳兰若侧目看向沐轻云，沐轻云带着询问的表情轻轻地投过来，她就笑了起来，“说吧，你又有什么条件。”
　　“不，我没什么条件。”叶清辰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他能够恢复光明。”她侧过身，站到沐轻云的跟前，执起他的手，沐轻云下意识的挣扎，却被她握得更紧，只得向身边的纳兰若求救。众人也皆是一副吃惊的表情，不敢相信一项不近男色，洁身自好的叶清辰居然也会做出如此唐突之事。
　　“云公子，我虽然不知道你和蓝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对你却是一见钟情，请先听我说完，”看见沐轻云就要开口的样子，她赶紧拦住，又急急地说道，“你认识她也不过一日，不如和我相处一日，让我也有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如何？当然，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治好你的眼睛。”
　　邱鹤听完，不由摇头，真正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啊，难得动情却是对错了人。
　　“啪、啪、啪。”三声响亮的掌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纳兰若淡淡的笑着，明明是如沐春风样子，却让人不寒而栗。“叶小姐，此番话真是感人肺腑，连我都忍不住为你喝彩了。”
　　“啪！”这一下却是拍桌子发出的巨大响声，叶清辰回身，只见莫离歌冷着眼，一脸的嘲弄和不屑，“叶清辰你公然调戏有妇之夫，好大的胆子啊！”说着，怒目一瞪，好似恨不得吃了她。“你知道她是什么吗？敢觊觎她的夫郎，不想活了是不是！”
　　沐轻云泫而欲泣，不管不顾甩开叶清辰的手，幸而叶清辰因莫离歌的话有了片刻的失神，这才甩开。他惊恐而紧张地伸手在虚空中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始终找不到方向，突然被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下意识里要挣开，耳边却传来那人低沉令人心安的声音，“别怕，我在呢。”他点点头，手却不觉握得更紧。
　　纳兰若安抚似的半搂着沐轻云，两手十指相扣，交缠在一起。她微微抬头，见叶清辰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她冷冷地说道：“虽然你的说辞十分感人，但是，怎么办呢？他的确是有妇之夫，而区区不才，正是他的妻主。还麻烦你赶紧移情别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