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江南絮如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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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这里是一片苍茫无际的雪原。这里什么都没有。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再怎么快乐再怎么悲伤都终将被覆盖，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在这片雪原里奔跑。大大的雪片锋利如刃，割伤我的面颊。我茫然地越奔越远，仿佛盲了一般。
视野里一片空白。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亦没有恨。
我躺倒在雪地里，慢慢地闭上眼睛。
[一]
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这里是个地狱。水和火轮流不间断地侵袭。水漫过身体是彻骨的冰冷，火灼上肌肤却是伤人的滚烫。在这里没有人会听到你的嘶声尖叫。这里是连鬼都惧怕的地方。
我在这里要受的是两千年的折磨。最初的时候，我每天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无暇去想别的事。时间长了，我才明白这里不是地狱。
有的时候也会害怕，这样永无休止的煎熬下去，自己终有一天会崩溃。我清楚地记得孟婆对我讲述后果的时候，曾经告诉我，如果意志有丝毫的动摇，就会立刻化为灰烬。某日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也想起过善良的素瓷姐姐说过会救我。但是我还是硬挺了下来。我要活着——我要为我的一家报仇雪恨。
我要亲手杀了顾申祈。
[二]
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身上有儒雅翩翩的书生气质，却并存一身的英气。整条忘川河里，只有我们两人。日复一日地煎熬，他没有叫过痛，以至于最初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对他有了一些好奇，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气质，还因为他在水深火热中那份安宁的，平和的表情。
日后我们渐渐熟识，他告诉我他姓安，是孟婆——宁良珀的夫君。为了不忘记她而甘愿受两千年的煎熬。他为我讲起了他们之间的故事，那么凄婉而动人的一段爱情，让我不禁心受感动。
他问了一些关于她的事，也听我说了一些与她和素瓷姐姐之间发生的事情。专注地听完后，他说：“叶姑娘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但是良珀不阻拦你是有她的道理的。尊重你的选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这里你可以受到磨炼。将来你的路必然不会顺利，可是你在经历过这样的两千年磨难之后，你会有更大的勇气。”
我信服地点点头。我并没有把我的故事告诉他，他却仿佛能够洞悉一切。我问：“那么安大哥，你现在的坚持也是跟你的将军经历有关吗？”
他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许算是有关系吧……毕竟我死的时候是万箭穿心。但是我觉得更深一层的原因，还在于良珀。在生与死的边缘，我知道有她在爱我，知道两千年后我们就能够真正永远地好好相守在一起……我能想起这一世与她走过的所有风景，这难道不是更强大的力量吗？”
我有些羡慕，也有些黯然。我望着犹如兄长一般的安大哥，把我的故事一点点，一点点地拼凑了起来。
[三]
我叫荆亦雪。我是江南荆家的少小姐。我的父亲是一个势力极广的藩王，整个江南一带都是荆家的势力范围。我在家中一直是按照大家闺秀的成长方式，修习礼仪，琴棋书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因为家族的关系，我和几个姐姐一样，都是刚过十六岁，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其实他们哪里见过我们，不过是想要攀附家族的权势罢了。几个姐姐做了政治的牺牲品，父亲不想连我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儿也是如此，便让我在有人提亲时，躲在屏风后自己挑选。
那个时候我一眼就在那么多人中看到顾申祈。他看起来就是一表人才的样子，跟管家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架子，显得鹤立鸡群。但当时我仅仅是对他较为赏识而已，称不上一见钟情。
后来令我惊讶的是，父亲从后堂过来，摸摸屏风后的我的头，指着他问我：“小雪，你看那位公子怎么样？”我如实说了，父亲便像说悄悄话般附在我耳边介绍道：“他姓顾。”
姓顾，还有如此大的手笔——：“父亲，莫非是皇上的亲信，长安顾家？”
“正是。”父亲点点头，“顾申祈。”
我闻言一惊：“父亲——皇上惯来看不惯藩王势力过大，总是一心谋划着削藩，这长安顾家又是皇上的亲信，不会安什么好心吧？”
父亲摇摇头：“小雪，这也不一定。说不定是想要来拉拢我们，或者受我们的惠泽。我去会会他，你先回去休息吧。”
父亲说完，就从屏风后走了出去。我也回了房。
之后不知道经过了什么波折，几天后，父亲来告诉我，让我开始准备，择日出嫁顾家。
至今我还记得新婚初日的清晨，阳光温煦地照进檐中。我推开窗，初秋的叶已经微微泛红，落了满园。我出神地望着窗外树枝上的两只白色的小鸟儿，身后，不知何时，他已经起来了，同我一起望着。
他出声吟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他轻轻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他说：“亦雪，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那时我也就真的相信了他的这句誓言。仿佛他的那一句话就能让我看到未来的万千美好。
[四]
结婚三月有余的时候，他经常回来得很晚，只说和父亲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后来忽然有一日，他对我说，要出去一段时间。第二天，府里大大小小的家丁都站在门口大喊‘祝老爷少爷马到成功，胜利凯旋。’
我心里有了些不好的感觉，于是想尽办法逃出府去，在长安大街上拉住一个平民，问他顾家要去干什么。
那人很奇怪地看着我：“这位小姐难道不知道？顾老爷手底下的军队全都出发了，但是顾家没有如此雄厚的兵力，所以有人猜测还有一部分禁卫军，估计和皇上也有关系。他们要去平定江南的荆姓逆贼。”
荆姓逆贼。江南。
我来不及谢过那人，拼了命地朝城门跑去。
[五]
当然，我最终还是没有赶上。等到我回到家乡，家里已经被灭门。连我最小的弟弟，还不到五岁的亦舜都没有被放过。而他们，据说已经‘凯旋而归’。
我埋葬了家人之后，回过头去朝长安的方向，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奔跑着。中途下起雪来，非常大的雪，而我只穿着单衣。就这样冻死在途中。
我再次回忆这一切，心中的悲痛还是不减当年。而安大哥一直非常专注地听我讲述。他摸摸我的头，问道：“那么，你现在承受这一切，是为了要报复吗？”
我说：“是的。即使两千年后我遇到的顾申祈不是这一世杀我全家的顾申祈了，我要杀的顾老爷也不是这一世的顾老爷了，这一世的皇上下一世也不再是皇上了，我也要杀了他们。像他们对我家人所做的那样。”
安大哥说：“好。想跟我学武功吗？”
我抬起头，有些诧异，随即笑起来，点了点头。
[六]
这之后的日子，不再像从前一样难熬了。在每一日的折磨中，我从前对顾申祈仅存的一丁点情也在慢慢地泯灭下去，变成无比坚定的恨。
我会让你尝到不亚于我当年的痛苦。
[七]
一转眼，安大哥的两千年煎熬已经过去了。这一日，他站在忘川河的出口处，看着来送别他的我，他问：“不一起走吗？”
我说：“安大哥，我还有一千年，祝你和良珀姐姐幸福。”
安大哥看着我，笑得忍俊不禁：“我出去是得好好说说良珀，她当初为了不让你受这痛苦，硬给你加了一千年想吓退你啊。”
我讶然，问道：“难道我只要一千年就可以？”
他说：“当然了。你以为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吗？”说着拍拍我的头。
我的心中一阵感动。没有想到这阴森的地府中的人，反而比那人间要温暖得多。
[八]
走出忘川河，良珀姐姐和素瓷姐姐都在。素瓷姐姐一看到我，眼睛又红起来：“你受苦了。”
我的眼泪也似乎快要掉下来，但我还是竭力朝着她微笑。我说：“没事，素瓷姐姐，我的心愿就快达成了。”
她也笑着，说道：“我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去转世，好助你一臂之力。”
良珀姐姐这时也插进话来：“小雪，就因为你啊，素瓷把她再也不想记起来的武功又拾起来了。素瓷的武功那是一个出神入化。”
安大哥又摸摸我的头，说：“良珀，我可是有好好照顾这丫头，也教了她不少武功。”
他们两个相视而笑。我和素瓷姐姐也笑起来。我问她：“可是素瓷姐姐，你得喝孟婆汤啊？”
素瓷姐姐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笨蛋，良珀可是孟婆啊，连这么个后门都开不了吗？”
我装作无力的样子：“早知道我还去什么忘川河啊……”
大家又笑起来。安大哥说：“我和良珀也会帮你，不要顾忌什么，放手去做吧。”
[九]
这一世。
因为只有我和良珀没有武功功底，为了计划能够更加顺利，良珀事先修改了命格，我们分别进入了两个武功精深的门派中修习。十八岁，四人在约定好的地方会面。
十九岁，我们杀了上一世的皇上。他今生仅是个平民。
二十岁，我们杀了顾老爷。也许因为他作恶多端，转入了畜生道，化为了一头牛。
二十一岁。
顾申祈比前面两人都难对付得多。虽然我受了一千年的苦痛，但他却并没有死。他现在是个活了一百多岁的人。顾家的老爷。更加老奸巨猾。也许是他自知得罪了不少人，出行的时候都会带着一大队随从。
素瓷姐姐说：“这有何难。凡是上世对武林稍微关注的人，谁不知遗鬓？交给我吧。”
良珀姐姐皱皱眉：“素瓷，你有把握能够只伤他一人吗？”
素瓷姐姐也皱起眉头：“不太可能。他身边那么多侍卫，肯定会有伤亡。我擅长的是一个不留。”
“我来。”我说，“本来让大家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就已经很对不住了。毕竟他是我的仇人。请让我亲手杀了他。”
良珀姐姐还想说什么，安大哥轻轻握住她的手，说：“好。一切小心。”
我点点头。
[十]
“你还记得我吗。”我望着顾申祈。这里是顾府的密道，除了顾申祈没有人知道。而我在观察多日之后，才发现了这个密道。于是我事先埋伏在这里。在这里，没有人会听到他的求救。而安大哥他们会在外面接应我。
他看着我：“你是……你是……亦雪？”
我苦笑道：“原来你还会记得曾被你灭了满门的，你刚刚过门的娘子。”
他难以置信地问我：“可是你现在何以这么年轻……”
“你说呢？我冻死在大雪中，为了向你报复，我在忘川河里受了水深火热一千年的煎熬！”我大笑，笑出了眼泪，“今天便是来取你的性命！不光如此，你听——”
外面传来刀剑的声音。我笑：“现在你的顾府，已然像当年的荆府一般了。你真狠——你如何会连我不到五岁的弟弟也不放过！”
他的脸变了颜色：“罢了——是我欠你的。杀了我吧。”
我的剑抵住他的脖子。稍稍用力便挥剑斩下了他的头颅。于此同时，密道中突然射出了无数暗器向我飞来。
我讶然，望向他的尸体——原来还是要害我！他的手就在那一瞬间按下了藏在墙角处的机关。
我极力闪躲，挥剑挡向那些暗器。少顷，素瓷姐姐已经冲进密道，陪我格挡着暗器。我们被暗器逼得连钻出密道的机会都没有。
暗器终于发射完毕，素瓷姐姐松了一口气：“小雪，我们快点出去。”
我应了一声，刚刚迈出半步，眼睛突然瞄到密道中一枚暗器朝着我身后因为我刚刚走出而毫无遮拦也毫无防备的素瓷姐姐飞来。来不及多想，我飞快转身挡在素瓷姐姐身前。
暗器射入了我的左臂。我听到素瓷姐姐惊叫：“这个畜生……暗器上居然是下了毒的！”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十一]
幸好有善于下毒和医治的良珀姐姐在。她沉吟半刻，还是果断地斩下了我的左臂。
我失去了一条胳膊，但还是活了下来。而顾申祈，他一生苦心置下的全部家当，已经全部易主。顾家已经不复存在。
良珀姐姐嫁给了安大哥。而我和素瓷姐姐，浪迹天涯，互相为伴。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素瓷姐姐说：“我们都会有一个好的归宿。”
我相信这一点，朝着素瓷姐姐微笑起来。
远处，是良珀姐姐和安大哥的几个孩子在玩闹。天无比地晴朗。三月江南飘起了柳絮，仿若那一场大雪。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江南絮如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