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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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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还小的时候,记忆中妈妈总是不喜欢抱我,她教会我独自一人走夜路,告诉我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得到父母宠爱的机会。但我知道,他很爱我。
世界上天生就有这麽一类人,从不会柔软地表达自己的所有情感,他们宁愿用最保守的方法去包容他人,就像我的父母,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类人。
可是就是这样,我的童年也并不会因此而丧失掉他原有的光彩与生机。我实在太皮,上蹿下跳地脚都不离地,也就差上房揭瓦了。我最喜欢戏耍西街胡同口的老乞丐,不是拿走他的一条破不毛巾,就是在背后用小石子扔他。
说是老乞丐,资历也实在够深了。姥姥替我搓洗沾了灰的小褂子的时候,曾略带责备地提起过,她说那老乞丐早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经在那里了,人家是辛辛苦苦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叫我少招惹。
我也是对着姥姥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声,然后该干嘛就干嘛。
妈妈还没上城里打工的时候,每次带我出去买东西,总是要给他带件什么回来。或是一条新毛巾,一个新手帕,抑或是从我的小物件里克扣出来的一小包牛奶糖,妈妈总是会笑眯眯地递给那老乞丐。然后老乞丐就不停地扯着破锣嗓子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
每次遇见这种情况,我都会等到妈妈提前走开后,恶狠狠地上前,对着那老乞丐的耳朵边骂道:“死松鼠,哪来的滚哪去!——牛奶糖还我!”
不是我不愿将牛奶糖抢回来,只是那老乞丐实在太臭太脏,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换,他最起码的清洁工作也只是用毛巾沾湿了水随便擦擦。我嫌恶还来不及呢,更遑论亲自动手从他脏兮兮的手里抢东西了。
自从妈妈去城里打工,来年时也在没人会带一条干净的碎花毛巾,一只带有清香的手帕,或是无视我撅起的嘴,从我怀里拿出牛奶糖,然后笑眯眯地递给那老乞丐了。而我,也没了可以领着我走夜路的那个人。
姥姥喜欢一个人抓把青竹藤椅,悠闲地坐在院子里晒着午后的阳光,而我也变得越来越安静,到最后小小的屋子里就再没有了以前的欢乐。因为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也是因为这个,我从不跟着姥姥到院子里去晒太阳,我宁肯回到我那背阴的小屋子一个人玩很早之前的俄罗斯套娃。
因为在那个长有高大苍劲的老槐树的院子里,拥挤着很多人,他们熙熙攘攘,吵闹着围在老槐树的底下,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各个眉飞色舞。
那些人偶尔回头望望我,然后就又转回头去,急着商量自己的事。
那些人,我都见过。我在那棵老槐树上见过他们。他们之前就吊在这棵槐树上,伸长着自己的舌头,从茂密的浓荫中不时地看看我。
他们是很早以前就吊死在上面的人,时隔这么多时日,依旧守在这棵槐树上,老人们都称他们为——吊死鬼。
我很想提醒姥姥不要再靠近那棵古老的槐树,因为我看见那些人离姥姥真的太近了,那些人就围在姥姥身边,吐着长长的红舌头相互对视。姥姥什么也不知道。可我不能说,我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必须回避,因为同样地,那些人也能看到我。我于是就躲在我的小屋子里,一遍遍把套娃拆了套回去,套了再拆开,不停往复。
那是我最辛苦的一段日子,还很小却已经知道了有些事要烂在心里,然后等待他们发酵成回忆,就再也不用去经历。那棵吊死过很多人的老槐树,依旧矗立在我家的院子里,姥姥依然喜欢到院子里去晒太阳,我依然珍藏着那个掉了很多漆已经开始干裂的俄罗斯套娃。但是时间,已经走得很快很快了。
快到在于容生站在我面前,仰着带有天真笑容的脸甜甜地喊我的名字的时候,我都不清楚我是真的已经熬过了这样长的时间。
眨眼的功夫,我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年纪,已经快要被太多的事压成一个小老头了。院子里,现在除了那棵树,还有了一口井,青砖碧瓦,井沿光滑平整,像是历经了岁月磨砺,等待过无数春秋。但是,这口井是突然就冒出来的。
毫无预兆,很突兀地,像是忽然间被时空隧道错误传送过来的一样。
而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及其古怪的事情。
那是我十一岁的生日,妈妈依旧在城里照看爸爸,我的生日,以及今年的春节,都不能赶回来了。我一个人坐在屋门前听着厨房里姥姥下锅炒菜的爆炒声,手里还拿着那个掉了漆的套娃,我摆弄了一会儿,又独自一人发了会呆,远远地看见胡同口有着什么东西在发着碧莹莹的光亮,越来越近,最后兜兜转转到我眼前。
我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像是婴儿胚胎似的,圆润的发着青绿色的光芒。我伸出手去,一把攥住它,就在这时候,我身后槐树上方开始发出呜呜的叫喊,此起彼伏,那么多的吊死鬼一起用吊着长舌头的嘴巴呼喊出整齐的音调,槐树的叶子相互碰撞着,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在这没有语言的怒吼中听见了他们的话语。
——放逐她!
——驱赶她!
——回去!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沙沙沙!树叶摩擦的声音太过强烈,我死死攥着的那缕魂魄已经开始涣散,我惊恐地看见一个个吊着血红的舌头的吊死鬼从槐树上落下来,状似狰狞地扑向我。
我慌忙松开紧握的手,魂魄随之飘了出去。
他们立刻移开了目标,扑向那缕光昼。其中一个速度快了些,一把抓住,还没等他要做什么,后面扑杀过来的吊死鬼们已经将他撕成了碎片。
这太可怕了!我转身冲进院子里,想要趁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时候进屋子里去。我不顾一切地向门的方向冲过去,等终于到了门口,我看见姥姥走了出来。我吓得大叫:“姥姥!快进屋去!快点!”
而真正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姥姥忽然冲我微笑了一下,张开手臂,似是要呼唤我到她怀里去,可当我扑进她怀里的时候,我的脖子被人狠狠地扼住了。
我抬眼望过去,看见的只有姥姥诡异的笑容以及她横亘在我脖子上的那只长满了绿斑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