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之愿》涵宇

3、三、angela

　　因为救护车在店门口喧嚣了一段时间，影响了客人心情，angela遭到了投诉。
　　有时候吃饭的客人里面有政要家属或是企业高层，我们都不了解底细的，这样便最惨，因为他们直接投诉到老板而不是总经理那里去。所以经理何雨夏年假刚一回来，就被总经理骂得狗血淋头，何雨夏这顿鸟气顿时又发到angela头上，言辞不甚干净。Angela顿时火冒三丈高，强忍着只逼出了眼泪。
　　然后回到宿舍便闹翻了天。能摔的东西都有选择性的摔了出来，杯子啊，小花盆啊，枕头啊，还摔了路由器。看来一段时间不能上网了。
　　大家都默默噤声。
　　过几天，何雨夏又把angela叫到一个包厢去。据说是向她道歉了。Angela出来的时候脸色平淡，对我们这些眼神关切的人说了句，晚上都订满了，大家动作快点。

　　面试的时候没有太看清楚何雨夏的长相。现在看来，觉得她的脸有点奇怪，下巴尖的像范冰冰。但也还算美女一个。只不过我对她的名字更感兴趣。也许因为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经理何雨夏喜欢踩一双极高的高跟鞋，否则她便只能仰视angela。穿黑色套装，带假睫毛，不发火的时候声音温柔如水，尤其对待客人的态度。生气的时候说话声音则尖细高亢。
　　下班之后的何雨夏衣衫更加亮丽，完全的都市女子，依旧高跟鞋，配以高端电子产品，还有一台金黄色的甲壳虫。
　　Angela有一次私下告诉我，何雨夏其实是一个艺名，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何桂满，上面的住址是湖北一个山村。
　　“天哪，我不知道。”我惊呼。
　　“你当然不知道，没事她干嘛要把身份证给你看！”angela说。

　　其实，我知道，大家都喜欢变成另外一个人来生活。仿佛换一个高雅些、与这个时代这个城市接近些的名字就会离自己所期待的生活近一些。
　　而大家又都在期待什么样的生活呢？
　　随便问一问就会发现，大家所期待的生活原来那般相差无几。

　　听说以前这里还有个店长。生宝宝去了。店长比经理还要高一级。所以目前何经理正在积极争取。
　　在绿岛呆了三个星期以后，就差不多看出这里是怎样三分天下了。何雨夏自己有一派，angela也有一派，另外上次嘀咕的那个女孩马秀华刚升领班不久，自然也有一小群追随者。
　　但她升领班是何雨夏提的，所以她的小帮派最后还是归属何雨夏。何雨夏想当店长，angela和马秀华都想升主管。
　　Angela论资历和能力都在马秀华之上，样貌又何止胜过她十倍。但是她似乎天生跟何雨夏脾气不太相投。性格又刚烈，常常会有顶撞。何雨夏虽然每次必发火，事后却又必道歉。
　　我没有出过国，不知道国外是怎样子，但在中国，几个城市转下来，发觉都是一样的。上到大企业下到小车间，同级之争永不停歇。
　　我这样说不代表我就是个好人。我也常常想要争也争过，只是能力有限又懒的可以。知道自己会输，也没有足够智商耍些高明的心机。心想就算是我争上了，大约也没有那个能力长久维持那个位置。
　　而现在的乔晞，唯愿自己寡淡一些。只是寡淡可不是个简单的词，需要很多很多的历练，通达之后的境界。

　　打电话问罗霞这个城市最安静的地方。她说是图书馆。
　　我不太想去。我的大学时光都是在那里耗费的。进入社会多年，离那里已经很远很远。
　　她悄悄跟我说，晚上李冰冰要来。
　　我诧异，是那个李冰冰？
　　恩。她点头，就电视上那个。餐厅外面站了好多迷彩服，拿着防爆盾，还有警棍。
　　幸好我下午休息。我对她说，我最怕那种场面了。那你要和李冰冰合影吗？
　　她低低的笑了笑，我想，就是不好意思。
　　我在电话这头也笑了。

　　冲了个凉，换了套干净衣服就出门了。
　　这个城市看上去不怎么大。在地图上也只是占据小小的一块。街道很干净，绿化很好。有时候会在转弯道看到一大块绿色的草坪，花草树木看着养眼又热闹。
　　已经初秋了。我买了一个甜筒，一边舔一边走路。
　　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暂时还没有融入这里，也没有被这个城市接受。心里惶惶的，略略的不安。
　　就马上又回了宿舍。躺在那张小小的床上，闭目养神。

　　晚上，罗霞疲惫的回来。我起身问她，跟李冰冰合影了吗？
　　她神秘一笑，李冰冰进来的时候，通道都给封了，我站在那里那么久连背影也没看到。不过后来，我在洗手间门口看到她了。真是漂亮啊。
　　那合影了没有啊？
　　我一激动，就把合影的事给忘了。
　　把我给笑晕了。

　　马修事件之后，虽然angela蒙受一场不白之冤，但她很快就对我显示出一种爱惜人才的心情。对我说话也温柔许多，还希望我教她英语。
　　昨天刚去办了一张手机卡。还是angela借给我钱去办的。她说你是不是被家里赶出来了，怎么身上什么也没有啊。
　　我笑嘻嘻的说，跟被赶出来也没什么两样。
　　她一副可怜我的样子。我就被她可怜着。

　　她也真敢借给我钱，也不怕我跑了。
　　这话我跟她说了。
　　她杏眼一瞪，抓到我打断你狗腿。
　　吓得我一愣。
　　她咯咯咯大笑，乔晞我发现你挺好玩的。你也不至于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啊？
　　我去人家那里打工，做了一个月，说我做的不好，不给工钱就把我赶走了。不包吃不包住，我自己的那点钱也就花光了。
　　Angela一听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地方啊，敢不给钱，我们去劳动局告他！
　　其实我也挺不舍得那笔钱的。怎么说也有两三千块。对一个没钱的人来说哪怕一块钱也好啊。
　　Angela说，明天中午下班的时候我们去。

　　没经历过这种事。所以还挺好奇的。
　　那是一份业务员的工作，卖书的。当初进去的时候，老板说一个月两千，卖出了书有提成。不包吃不包住，交通费自理。还签了一份合同。合同上说，卖出了书三个月内给提成给底薪，卖不出去就没有底薪。
　　我跟angela说了，她十分气愤，还有这种事啊，明显就是不平等合约。你签了吗？
　　签了。
　　你缺心眼啊？
　　缺。
　　她又好气又好笑，乔晞，你别怕，我肯定给你把钱要回来。以前我表妹在一个厂里上班，那个厂欠了很多工人钱，他们站在厂门口要钱，妈的一个也要不到。我妹给我打电话，我立马打的就去了。那个厂领导那个横啊，我就报了110，他还派了保安要出来打我，妈的老子一蹦三丈高，我把头往前抻，凑到他跟前，我说你往这里打有本事你往这里打，老子今天就是不活了，老子没爹没妈早就他妈不想活了。那个保安看着我都害怕。后来那个厂领导把我拉到一边说让我带我妹回去，我妹的钱他一定给。我说不行，要给就现在给。他说这里这么多人不方便。我说不给就等警察来。他打开钱包就把欠我妹的七百五十块钱给了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我妹走了呗。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我想管也没那能力管啊。Angela恨恨的说，其实我走的时候也挺不甘心的，可我真没能力帮他们。
　　我静了一会儿，就七百五十块钱值得你不要命啊，万一那砖头真拍下来呢？
　　那就死。Angela说。她的表情既不哀伤也愤怒，好像这句死简单的不得了，好像这句死说了千百次如今说起来一点感觉都没了。
　　你说你没爹没妈，哪里来的表妹？
　　Angela笑了一下，她本就很漂亮，笑起来就更好看，笑了一下就停了，“我没跟你说？我是我爸妈捡来的。他们很疼我，不过我妈两年前死了，心脏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angela一路都在跟我说话，她也是有点紧张的。进了老板办公室，她把牛皮包往边上一放，就坐了下来。
　　老板看到angela身后的我，自然就全明白了。
　　“乔晞，怎么过来了？”老头子笑眯眯的扶扶眼镜，还摆弄着他联系业务的手机。
　　我心想，来都来了，就算是演戏我也得演完啊。成了，拿钱走人。不成，我就当跟着angela出出气呗。
　　“我来拿工资来了。”我说。
　　这个时候，angela的说辞就一长串一长串的出来了。
　　她的主要观点就是应该给钱。
　　老头的主要观点就是合同上明明白白说，顾客签了订书合同且货款到账三个月内付提成。
　　那底薪也应该给吧？
　　合同上也明明白白说了，当月有提成才有底薪。
　　她怎么没有签单，我听说那一单不是签了吗？
　　那能算她签的吗？她根本没那个本事谈成，要不是我暗中又打电话给人家，怎么可能签下来！那怎么能算她签的！
　　然后就发展成一场口水之战。
　　老头子在报社做过，口才不差。
　　但让我惊喜的是，angela的口才更加胜人一筹。其中不乏精彩之句。现记录如下：
　　你丢人吧你，你一个知识分子老头子欺负一个小姑娘。
　　你是四五十岁不是四五十斤！
　　你要是个四五十斤的孩子我们不跟你计较，你一个四五十岁的文化人，还是一个老板，你欠钱不给！
　　我看你戴眼镜的样子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鸟。
　　你就是一个败类，败类里的败类。
　　我看你这空荡荡的办公室就知道你什么为人，你要是好人怎么一个员工也留不住！

　　Angela平时爱用他妈的、老子之类。这次竟一句脏话也没有。还挺狠的。我心里笑她原来这样尊重知识分子。
　　老头子给气疯了。但想起他一分钱不给打发我走时的样子我也挺恨的。他扬起手就要给angela一巴掌。
　　Angela把头凑到他手底下，你打有本事你就打，你最好一下子打死我。一边说一边打了110，喂，这里有人要打我。
　　接下来110来了，老头子的胖老婆也来了，叽叽喳喳满脸横肉满嘴脏话。
　　一片闹。
　　……

　　我不知道angela心里到底装了什么，让她这么不怕死。仿佛她已经活了很久活得很厌，所以什么也不怕，以死相争也并不在意。
　　哪怕她争的这件事也并不是为了自己。
　　为了什么呢，萍水相逢的我也并不足以她这么重视。
　　我想不通。但无可奈何从此成了angela一派，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保持中立，属于令人讨厌的那种明哲保身的人。Angela自发的把我当成她那边的人。渐渐的，我也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了。
　　也许人生并不需要那么的清楚。

　　老头子平时恶劣事件很多。所拖欠的工资也不止我这一笔。在他这里遭受不公平的也不止我一个。员工差不多谈成了的单，他常常自己私下里另外联系另外成交。在工作的一个月里，眼看着别人也是这么离开。
　　angela和我也依然没有要到一分钱。他和他的文化公司也没有受到任何部门的任何处罚。
　　那件事就那样过去了。
　　我常常心中不平。然而又有什么办法。我既不像angela那样不怕死，也没有什么强硬的后台来摆平。更何况为了区区三两千，我是绝不可能搏命的。
　　但是我搏命的安慰自己，希望自己不要咒那个老头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