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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梧桐 ...


  •   我是被一群孩子吵醒的。

      長沙這些日子正值倒春寒,天氣冷得很。一點兒春天的氣息都沒有。我一月多的時候醒過一次,看看周圍連株草都沒有,便又重新睡了過去。直到今天被這群穿著校服,帶著水桶和鏟子的孩子們吵醒。

      他們正在河堤的那頭圍在一起,一撥人負責努力把坑裡的那株小樹苗扶正,另一撥人負責往坑裡頭一點一點地填土。可惜大概都是些沒怎麼幹過活的孩子,這點簡單的動作都能鬧得手忙腳亂。

      我看得有趣,不自覺地搖了搖枝葉。

      當年我被種下的時候,可沒這麼嬌貴。兩個大男人一個扛著還是幼苗的我,另一個帶著一把怪模怪樣的鏟子和一小桶水,不到一個時辰就把我種下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扛著我的軍裝男人叫張啟山,另一個,是我身後這座宅子的第一位主人,吳老狗。那把怪鏟子也有個學名叫洛陽鏟。原本用途當然不是種樹,而是挖土。用專業點的話來講,那就是地質勘測。

      我對前一個男人印象不深,因為他極少來這邊,就算來了,也是行色匆匆。吳老狗也是三天兩頭不著家。每次都是急匆匆地帶著幾個人出門,一段時間后又滿身塵土地回來。有時候身上還會帶著血腥味。

      出於天生的敏感,我嗅得出這血腥味裡頭的殺氣。

      吳老狗有時候會和張啟山一起回來,他們幾乎每次都會在我身旁道再見。很多次我看見吳老狗走進那座宅門之後偷偷回頭望,可是張啟山一次都沒有回過頭。他離開得乾淨俐落,□□戰馬飛奔,一刻都不曾停過。

      試過幾次他離開的時候我的枝葉正對上他的眼睛,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盡是銳利的光。那一瞬我就有些明白,這個眼裡都是自己的目標和理想的男人,心里大概是連愛情都容不下。

      不過這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我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那個下午,我聽到長沙城第一聲炮響。遠方平原騰地冒出火光和濃煙。有慘叫聲隱約地傳來。
      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那個名叫張啟山的男人身著戎裝騎著戰馬在我身旁徘徊了一個下午。可是那時候吳老狗已經離開了。我聽宅子里的僕人閒聊時說他是去了杭州。

      那大概是很遠的地方,大概是連張啟山都無法去到的地方,不然他的表情怎麼會那麼悲伤,隐约带着无望。

      他所不知道的是,那天吳老狗離開之前,在我身邊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以為他會決定留下來的時候,他才抬起頭看了看我:

      “……你說,他會回來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

      有塵封的記憶被重新拾起。我被種下的那天,張啟山曾在深夜里去而複返,在繁星滿天的背景下撫著我的枝幹,輕聲地念:

      “梧桐相待老,鴛鴦和雙死”

      他的聲音也像吳老狗此刻的一般輕。

      這之後過去的好些年里,我獨自站在宅院前,日夜眺望當年吳老狗的方向。仿佛有預感他一定會回來。後來他的確回來了,帶著一個身著旗袍眉目精緻的女子。

      我聽見他們身邊的人喊她“吳夫人”

      我枝葉一顫,頓時就無可逆轉地明白,有個故事,結束了。

      後來我也一直站在宅門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著世事變遷。看著吳老狗和他的夫人相敬如賓,看著他兒孫滿堂,看著他的孫子出生,長大,由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長成一個清秀修長的少年。我對那個孩子印象特別深,那是一個眼神澄澈的孩子,眉目里一脈天真。

      我就這樣一直默默看著,直到有一天吳老狗靜靜地躺在黑沉沉的棺材里,被人抬出大宅。

      那時正值盛夏,所以沒人能解釋爲什麽一夜之間我掉了近一半的葉子。

      這件事之後我一連沉睡了好多年,以為這就是我一生中唯一能見證的故事了。

      所以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會在某個同樣繁星滿天的深夜里被那個眉眼天真卻疲憊的孩子喚醒,他坐在我身邊說了很久很久的話,絮絮叨叨地講著他和一幫人的探險經歷,其中反反復複地提到一個人,一個叫張起靈的人。他說那個人爲了他,去一個九死一生的地方一呆就是十年……

      最後他抬起頭看著我,聲音很輕很輕:

      “……你說,他會回來嗎?”

      如果我是人,此刻眼淚一定已經流了滿臉。
      而最後,我也只能無力地晃動了下枝葉。

      那次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這些年來,我每每見證了故事的結束。我一直站在原地,而那些故事的主角,每次離開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次都沒有。

      大概是我陷在回憶里的時間太長了,那些孩子走過來順道給我澆水的時候還嚇了我一跳。

      那個拿著水壺的少年一邊往我身上倒水,一邊朝身旁的女孩兒微笑:

      “誒,吴灵灵,你知道這是什麽樹嗎?”

      女孩兒抬起頭注視了我很久,緩慢而肯定地回答:“梧桐。”

      她眼裡有迷惘和不解,扶了扶鼻樑上架著的眼睛,低聲嘟囔了一句:

      “奇怪,哪會有人家在門前種梧桐啊。……不是都說……”

      她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我想我明白她沒有說完的那句話——

      梧桐。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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