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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山茶 ...

  •   新晋的宫嫔要现在宫外教习礼仪,一时宫中只九香一个新人。晚间他时常唤她去飞龙殿,他批折子,她在一旁默默伴着。这段时日南方闹了旱灾,太后为此专门去五台山祈福,为示虔诚,不用銮驾。皇后也跟着一起去了,后宫便是锦云夫人主事。
      然而这祈福有用无用,复琅是没指望的。他心里着急,已经不眠不休地熬了三天。九香担心他身子,也试着劝过一二句,他只道不妨事,手中朱笔起落。九香没有办法,替他整好了折子,再不插话。
      这夜天已很晚,他吩咐众人都去歇下了,小安子随着他侍候了三天,也已经太累,九香便让他也走了,只自己守着。
      约是四更时分,复琅忽而觉得身上难受,九香好容易劝了他去后殿休息,才刚进门,那要命的疼痛就再次袭来,他撑不住,很快昏死过去。与上次发作不同,这一次他显得格外虚弱。
      九香忙奔出去喊人传太医,两个守卫慌慌张张去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再往回走时忘了门槛,摔在青砖上扭了脚。那一下摔得很重,她却觉不出怎么疼,怔忡着走到床边,理了他鬓发,坐在那儿守着他。太医来后,她木偶一般呆呆地应对着,喂他吃了药,替他换过衣服,便又复坐在那儿不动。眼中失了神,再不见往日光彩。

      第二天早晨,锦云夫人闻讯,当即从身边选了月蝶、红珠、锦瑟、丹桂等几个侍女进去侍候,后来紫玉听到九香也在,因担心,也请了命同去。
      她们进去时,九香坐在榻边,眼下发青,显是一夜未曾合眼。紫玉劝服她去厢房歇息,她忘记昨夜受伤,因冷,身上也有些僵了,起身时不小心一个踉跄,虽有紫玉及时扶住,却霎时出了冷汗。紫玉忙搀她坐下,吩咐去请个太医来。
      “不必麻烦,”九香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颤抖,“我要在这儿守着他。”她心知,若是回掬云阁去养伤,这段日子便难有见他的机会了。
      紫玉看着她认真的神色,不禁叹了一口气,劝道:“疼成这个样子,总要好好检查一番,一直守在这儿,你自己的身子也撑不住。不如去偏殿歇一会儿,我先替你看看。”
      她这才点头答应,红珠锦瑟她们在复琅身边侍候,紫玉和月蝶二人将九香架到旁边偏殿床上,高底的宫鞋,一旦扭伤也麻烦得很。经过方才一番活动,九香已疼得没了气力,软软倚在靠枕上,忍不住连声呻吟。紫玉替她擦拭额上的冷汗,月蝶小心褪下鞋袜,便见她原本纤小的玉足肿得浑圆,踝上一片触目的乌色,已是伤得十分严重了。
      太医诊过,开了清热镇痛的药,又嘱咐她勿要活动,仔细将养。紫玉心知九香的打算,遂请了太医出去,又问询一番。那太医叫做江慕白,听了紫玉的话,思忖片刻才道:“美人要是执意如此,只怕要拖好些时日了。微臣尽力就是。”

      九香是不肯休息的,但凡醒着,总要到他近旁坐下,或看书,或刺绣,再或画些花纹图样,一连十几日未尝停歇——她无非是要陪着他。
      直至太医说他已无大碍,约莫这两日就能醒来,九香吩咐紫玉,收拾东西回了昭阳殿,临走嘱咐说,她受伤的事情,对皇上不能透露。

      她走后第二天复琅醒来,却也还是昏昏沉沉的,又过了几日才清醒起来。他问时,众人只说她身子弱,太医怕她守在这儿染了病,方才劝走了,又因冬春之交染了风寒,这才一直没来探他。初春天气,九香以往也常是病着的,他便没有太上心,只吩咐让太医仔细些,莫要把风寒拖得太久。
      一连几日,他多半是伏案看折子,好容易才把病时积下的事务办完。其间锦云夫人来过几次,陈昭容先前有了身孕,身子不便,也打发人来送过几回点心。九香那儿却是半点动静没有,这日傍晚小安子端了绿头牌来,也并不见她的名字。复琅因而问:“怎么,婉美人的风寒还是没好吗?”
      小安子是个知情的,故而道:“太医说风寒是没什么事了,美人这才病愈,不如再调养两日。”
      “噢,”复琅道,“没事了便好,朕去找她说说话。”
      小安子不敢明言,更不能劝,忙打发了人先去报信,自己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侍候着。

      那时九香正倚在床头看书,听人通报说他要来,赶忙命人撤去脚下软垫,再用被子盖严了,只做无事模样。
      片刻后他果然来到,进门解了大氅坐到她身边,抽了书道:“有这闲功夫读宋词,却不愿意见我了?”
      她便故意道:“哪里哪里,九香近来懒了,未曾梳洗打扮,怕你看了不喜欢呢。”
      “淡扫蛾眉朝至尊,怎么会不喜欢。”他伸手刮她的鼻子,“难为我好些了就巴巴地来看你,却说这冷人心的话,当罚不当罚?”
      “你要罚我,我认罚就是。”
      “那我要——”他故意拖长了尾音,“他们说御花园里的迎春都开了,改日陪我去看吧。”
      她想了想,极认真地说:“呀,皇上想看花,这宫里的人可不都想陪着吗,这样的好事怎么倒成了罚我了。”眸光一转,却是忍不住笑了。
      “真是把你宠坏了,”他也禁不住笑出声来,“那看我怎么罚你。”说着伸手就去呵她痒。九香哪禁得住这个,连连告饶。复琅自然知道分寸,还有奏折要看,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回飞龙殿去了。

      晚上他又批了两三个时辰的折子才过来,九香精神不是很好,早早就歇下了。复琅一时也无睡意,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她眉心微蹙,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翻身时被子盖得不严,他怕她受凉,起来又重新把她的被子盖好。掖被角的时候看到她右脚缠着绷带,这样昏暗的光下也能看出肿得厉害,触手冰凉,显是受了寒气。
      复琅小心解了绷带,双手拢住她足踝暖着,忽而听得九香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回身见她醒了,他忙问:“弄疼你了吗?”
      “只是睡得轻,刚才好像听见些声音,就醒过来了。”她想了想,又犹豫着说道,“你放心,就是前几天不小心扭了一下,我不怎么疼的。”
      “瞧你睡得不安稳,我才看了看。别嘴硬了,弄成这个样子,怎么会不疼。也不知道小心一点儿。”他一顿,只道,“快闭上眼睛睡吧,我替你揉一会儿。”
      那十分的关切她都听在耳中,于是劝道:“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我真的没事。”
      他轻叹:“天色还不晚,你睡吧,让我放心。”
      她这才答应,很快沉沉睡去。复琅瞧着她眉心舒展了不少,方安心睡下。
      他的珍视,其实鲜少是奇异瑰丽的赏赐。她无意的颦眉便牵动他的心神,这份心意,他再没能给旁人。

      新宫嫔们很快入了青台,盛修仪、顾修媛、徐婕妤、赵婕妤、齐婕妤,都是仕宦人家的女儿,涉及朝政各方平衡,复琅不免分了些时间,然而心里最在意的还是她。即便不能常去,也总是会问起她的消息。
      偶有一日复琅在御花园中听得赵、齐二人议论,说九香出身微贱,竟差着一级就能与她们平起平坐,让人憋气。所幸她们位分还是高些,也压得住这得宠的婉美人。前一句倒是不错的,后面的却让他心里不痛快。他没露面,叫人去传旨升了九香的位分。
      宫中看重位分,也看重封号,同一位分的人,有封号便比没封号的尊贵些,那不平尽可以有,他却不想有人借着位分压她。只是因了她的出身,他不能封得太急。若不然,便是封妃封夫人,又有何妨。掬云阁,终究是不够的。他想要给她的,是代表了最高荣宠的关雎宫。
      起码,他断断不容有人轻侮了她。

      九香生辰时杏花开得正好,他在御花园摆了筵席,除去陈翠华刚诞下一位帝姬,正在月中,后宫人情愿不情愿的,都到场祝贺,在京的各位皇亲,也大多带了妻妾同来。四周诸人桃红柳绿之中,他抱着她缓步行来。二人都是淡色的衣衫,远看去几乎要化在花影里。
      众人盘坐在花树下,尽兴宴饮。各位王妃命妇敬酒时不免客套,一番礼节甚是麻烦,九香伤势未愈,动得多了就又疼起来。复琅觉出端倪,极惯常地拿过她右足,脱了鞋子放在膝头轻揉。她面上飞红,扯了扯他衣袖,轻声道:“这样多的人,你……”他神色平常,只道:“莫动,你脚还没好,疼了也别总自己忍着。”直到看她面色好了些,他才又替她套上绣鞋,便如寻常丈夫爱护妻子一般。
      众人看在眼里,都已是一震。歆羡者有之,鄙夷者亦有之,却无一不晓得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换做旁人,半个多月不能下床,又养了一月还行走不便,莫说做生日,只怕早已被忘得不剩几分了,又哪能见这样的恩爱缱绻。
      惟有修仪盛萱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永和三年,婕妤洛氏有孕,晋为昭仪。
      已册立为妃的盛萱儿,假意示好,常去掬云阁找她。盛妃身上总带着麝香,她未发觉,孩子长到四个多月,再没能保住。
      九香醒来知道这个消息,伤心过甚,竟吐了血。复琅下朝得了禀告,朝服也顾不得换,急匆匆往掬云阁去。
      她伏在他怀中啜泣着说:“都是我不好,连孩子也保不住。”
      他拍着她的肩膀,强忍着安慰道:“孩子总会有的,你没事就好。”
      她道:“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你看了心里更难受,可是……我对不住你,你之前那么高兴……”
      “别说了,别说了,”他言语中隐隐哽咽,“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有好长的日子呢。”
      待到后来事情查明,他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把盛萱儿降为修仪,平日几乎再不肯见。

      永和四年,昭仪洛氏诞下静宜帝姬,晋婉贵嫔。
      永和六年,婉贵嫔生皇三子昭宁,晋婉妃,在他的坚持下入主关雎宫。以妃位踏入关雎宫,她是青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终于给了她最好的。
      这几年之中,他身边没有再纳一位新人。

      当初那五位宫嫔之中,修媛顾凝朱与九香最是投缘。凝朱,名字起得浓酽,却是个淡得像清茶一样的女子,容貌算不得十分出众,好在娴静优雅,宛然有风致。虽然没有孩子,永和五年还是晋了宁贵嫔。有一晚复琅去了锦云夫人那儿,她和封了充容的徐氏同来,三人坐在关雎宫外的花树下说话。
      夏天的夜里,栀子花香气袭人,蝉鸣声响成一片,略有些聒噪,听惯了倒也别有一番滋味。一个石桌,一壶茉莉,有三两人同坐,便是再惬意没有。这般夜晚,原该如此消磨。
      也记不得是什么缘故,徐充容忽而说起,若是不曾入宫,嫁个寻常人家的男子,现在多半有夫婿陪着,而非长夜漫漫,独听更漏。
      凝朱听了不免感伤,愣怔半晌,待开口时却已是嘴角含笑:“谁说不是呢,可是有的人,他就是值得你等,值得你寂寞。在这深宫里,咱们姐妹谁不觉得,有个人真心相守,便是最幸运的事情。但是这又常常做了奢望,造化弄人吧。不过话说回来,求之不得,求之既得,有时候也不过随心罢了。”
      徐充容听得难过:“怪我不好,千不该万不该地,怎么就说起这伤心话。”
      凝朱不答,看着九香,忽而道:“婉姐姐是幸运的人呢。”

      她说得平淡,并无怨忿之意,但言语中那微微的艳羡和失落,九香是能觉察的。
      她一人的幸运,其实会要旁人伤心,她是不忍的,但她也真的是不得已了。
      她一早就没了选择,在他送她那一支白玉如意云纹簪子的时候,在他当着陈翠华维护她的时候,在他看折子看得倦极了对上她的目光还是轻扬嘴角的时候,在她深夜醒来听到他在梦中唤她的时候……她知道他心脉生来就弱,因此才常有病痛;她也知道,他这样操劳,只怕不能长久。然而那又怎样呢,碧落黄泉,她可以随他同去的。这一生是喜是悲,前方路是曲折是平坦,甚至于究竟能相伴到几时,她都顾不得了。她只要守着他,一日日守下去。

      “后宫荣宠,自古也没有几人长久,我……我心里也怕这是场梦,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九香道,“但至少,不管他是不是还在意我,我守着他就是了。”
      一时只有树后传了三两声蝉鸣,月色水样淌下来。
      凝朱道:“怎么说了这样的丧气话,让皇上听见,不知道怎么难过呢。皇上待姐姐,可是真心真意的好。”
      徐充容也道:“就是就是,打从那场生日宴之后,谁不知道皇上对姐姐的好。再后来姐姐生三皇子的时候,皇上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要是有人为我说那么一句,我为他死了也不怨。”
      ——
      九香生昭宁的时候难产,疼了一日一夜,又流血不止险些死去。孩子生下来之后,她昏迷了好些天。醒时复琅伏在床边,握了她的手,正睡着。她指尖微动他就醒来,看见她睁着眼睛,本是笑了,突然便哭得脸上都是泪,他慌忙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尽。那神情,九香一辈子也不能忘。
      后来他说,那时他在外面等,眼看着端进去的清水一盆盆变作了血水,几乎以为自己要失去她了,心里就想着,要是没了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下去,想了好久,居然也没个结果。他便知道,要是她死了,他的心也就跟着一起死了。
      那时九香伏在他膝上,任他抚着自己长发,柔声道:“我活着一日,就陪你一日。哪怕有一天我撑不住了,也要为着不能让你难过,硬吊着自己一口气,绝不肯弃你而去的。你信我。”
      ——
      然而之前他说过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不由问起。
      徐充容缓缓道:“那天太医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皇上听了,脸色当即就灰败了,想都没想就说:‘要是保不了大人,你们也保不了朕了。’太医吓得当场跪下叩头,我站在边上,本是想劝的,看了皇上的神色,却又一句话都劝不出来了。”
      九香好久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他那日的话不过七八分真,今时今日才真的全然信了,不由得又惊又喜落下泪来,起身向徐充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道:“有妹妹告诉我这句话,我这一辈子都够了。”

      这是永和七年的一个夏夜,他们都不知道,有些风雨,已在不远处酝酿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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