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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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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天气,枝上的蝉都热得倦了鸣叫。盛萱儿拿着马鞭走出房间,一身玫瑰紫色的胡服,头发束在脑后,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她是镇南侯盛连雄的女儿,自小娇纵,那脾性最是不羁。女孩儿家的刺绣女工她不肯上心,却是对骑射武艺情有独钟,也确是将门虎女的风范。
盛萱儿的坐骑叫做“夜玫瑰”,是一匹很漂亮的汗血马。西域曾经进贡给太祖一批汗血宝马,太祖赏了她父亲两匹,这夜玫瑰就是那两匹马的后代。一日千里如旋风,亦不是难事。盛萱儿刚学骑马时,盛连雄把这马儿给了她,她喜欢得紧,从那以后,三日里倒有两日是和夜玫瑰作伴,叫盛连雄好生头疼。
她和往常一样,牵着夜玫瑰去西边的草场。绿草蓝天里,她是很耀眼的精灵。世人都畏惧镇南侯的权势,也都听闻过盛萱儿的美貌。有传言说,她大约可以和穆纯仪一较高下,穆纯仪听后淡淡笑了笑,而盛萱儿扬手一鞭子抽在传话人脸上,径自骑上马跑远了。盛萱儿生平最不喜欢和人相比,这样说也不怎么确切,应当说,她心气高得很,最不喜欢听人说有人比得上她。
然而盛连雄把她送给了复琅。
成为皇上身边的妃嫔,这是很多人艳羡的事情。盛萱儿却不是多么高兴,虽然她自信可以独占复琅的宠爱,却不希望自己不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
复琅的确对她很好,给了她最隆重盛大的宠爱。吃穿用度且不论,他下朝后的时间,多半是和她在一起的。而那时,同时进了青台的四人,她第一个得到复琅的宠幸,几天之间就封了贵嫔,一时间风头无两。这几乎是不合规矩的,然而复琅偏偏由着她的性子,便当真是独宠她一个。盛萱儿心中有些难以置信,又是说不出的满足。从前听人说复琅怎样宠爱锦云夫人和婉美人,她还曾经暗暗担心过自己的处境,然而事情顺遂异常。
她没有多想,只觉得不过是自己好过那两人的缘故。穆纯仪的确是绝世的容貌,性情却未必有她讨复琅的喜欢。至于洛九香,依稀听闻是伤了脚踝,一直在掬云阁静养,她虽然没有屈尊去见,但那种舞姬出身的女人,想必是一无是处的,现下连舞也跳不得,就更不足为惧。所以即便是复琅着意办给她的生日宴,盛萱儿也不曾放在眼里。那天他表现出的种种温柔,她只当是逢场作戏般的补偿。虽然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似的,却也无心追究。
她忘了,复琅提前好久就已经把事情吩咐了下去;她忘了,复琅几乎请来了京城的所有宗亲。而她没有留意的,是复琅那时的神情,和她平日所见全然不同,他发自心底的笑意,从来不是她能给的。
盛萱儿只是沉浸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认为一切只有超乎想象的好。起初她觉得复琅太过柔弱,后来却渐渐开始依赖、开始眷恋,甚至有时候故意无理取闹,就为看他宠溺的笑意。她在心里固执地把自己和复琅想做比翼双飞的蝴蝶、缠绕的藤蔓、戏水的鸳鸯,活在梦想里却全然不觉,而且一日日地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后面的事情说得上水到渠成。
约莫又是一月过后,有一回盛萱儿觉得屋子里憋闷,带了侍婢灵鹃去太液池散心。她住在枕霞阁,路上刚巧会经过飞龙殿。她时常会闯进去让复琅陪她,复琅有时以国事推辞,不过大多还是答允。而这次她去的时候,复琅并不在,当值的宫人也不说他去了哪里。
盛萱儿心里有点不快,却也没怎么追究——心里有了复琅之后,她的性子渐渐有些收敛——走到太液池转了一会儿,正要回去,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必说,那是复琅。她走上前去想要亲近,待近了才发现,他身旁正是那个她所瞧不上的洛九香。
洛九香一身淡粉色的衣裙,不施粉黛,发髻也只是简单一挽,平平看去,并不惹眼,甚至自己身边的灵鹃都装扮得比她贵重。然而复琅牵着她在湖边散步,即便是盛萱儿看来,那两人也是再恩爱没有的模样。
垂柳还青,水波荡漾、花影浮动。远处莲叶正嫩,但已经零零星星地能瞧见花苞。这样的时候,虽然不比莲花盛开好看,也别有情致。眼见那两人走走停停,盛萱儿心里渐渐烦躁起来,索性装作偶遇,和他们碰个照面。
却是洛九香先看见她,松开复琅牵着她的手,朝盛萱儿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道:“婉婕妤洛氏见过贵嫔娘娘。”她没应声,向复琅道:“臣妾刚才去飞龙殿找不到皇上,没想到皇上却先往这边来了,倒也不算臣妾白白来一趟。”故意对她视而不见,只注意复琅的神情。哪想到复琅居然也没有理她,径自去搀了洛九香起来,而后才问她:“你刚才说什么?”盛萱儿在他面前从未受过这样的冷遇,只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正变作一个耳光打回来,再不愿重复,道:“皇上既没听见,就当臣妾也没说过好了。”转身便往回走。
复琅并未追她。
洛九香劝道:“你又何必这样驳她的面子?既是要宠着她,事事由她的性子就是了。”
复琅不答,反问:“你不委屈?”
九香拍了拍他手背,道:“我哪有那么脆弱,是你不放心罢了。再说,我即便真受些委屈也无妨的。镇南侯那边总要安抚,你对她好些又怎样,我知道你在乎我就是。”
复琅握了她的手,悠闲道:“总与她演戏,其实我也累得很。有些事她早晚要知道的,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了不起?九香,我心里在意你,就想要光明正大地在意你。”
盛萱儿始终觉得她是赢家,回去之后便等着复琅来安慰,可是复琅一连几日没有再踏入枕霞阁。她差人去打听,得知他多半是在掬云阁,心里认定了是洛九香狐媚惑主,气不打一处来,就往皇后的坤宁宫去讨说法。
皇后方玉蕊,虽然性子软懦,却也见事明白。盛萱儿和洛九香在复琅心里孰轻孰重,她清楚得很。不好开罪盛萱儿,便只是好言劝道:“妹妹可能不知道,婉婕妤本是青台里第一得意的人,自打妹妹来了,却几乎见不到皇上了。她又没什么家世,宠爱少了,底下的奴才们谁又拿她当主子看?这段时间处境凄惨得很呢,几乎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如今皇上听说了,念着旧日里的情分,心里歉疚也是有的,不免就看重她一些。左右也就是这几天的工夫,妹妹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盛萱儿一哂,道:“我瞧她那模样,也不像个有福分的。也不知道皇上是为什么看中了她,甚至还让她在青台这样得意,可见这小女子是有些蹊跷的。皇后娘娘掌管六宫,怎能置之不理呢?”言下之意,是将方玉蕊和青台一众妃嫔,都尽数看低了。
方玉蕊端起茶啜了一口,悠悠道:“本宫该做的事情,是让六宫不出什么乱子。至于皇上心里喜欢谁不喜欢谁,那可不是本宫该去管的。妹妹要是查出她用了什么不该用的药,尽可来告诉本宫,本宫定然秉公办理。可若是没有,皇上的心思,又哪里是我们能左右的呢,弄得自己脸上无光,可就不好了。”
“那可真需要娘娘秉公办理才好。”盛萱儿毫不避让,凤眼一抬,颇有些凌厉。
方玉蕊温和笑道:“这个妹妹放心。”言笑晏晏,却是再和顺没有的样子。
再后来,皇后大约把她的话转给了复琅吧。她被封为妃,住进了鸣鸾宫。他来得比从前少了,面上还是眷顾有加,盛萱儿却再不能全然相信了。
她不是会背地害人的,即便她要让人不痛快,也不会用栽赃嫁祸的手段,更不愿意先去假意讨好,再暗处加害。平心而论,盛萱儿并不是不能,只是不屑,真那么做,平白让人看轻了自己。既是不喜欢洛九香,她便不喜欢得旗帜鲜明。可唯有那不喜欢的原因,她却是说不出口的。
她不喜欢,因为复琅喜欢。
永和三年,婉婕妤有孕。听说复琅知道消息之后兴奋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他素来是沉稳的时候多,可知是太高兴了。
刺伤盛萱儿的不是洛九香腹中的胎儿,而是复琅抹不去的笑意。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他们的孩子。入宫之前父亲送了她一对镯子,她心里清楚那是红麝。生在如此显赫的人家,就躲不开权利的争斗,她亦不想到时候太多牵扯。父亲胜了,她不必带着孩子屈辱度日;复琅胜了,她也能无牵无挂独赴黄泉。后来她发觉自己动了心,可是身体上的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何况若当真挽回,日后未必不会后悔。
她摆出一副“我不喜欢你,只是怜惜他的孩子”的姿态,时不时去掬云阁送些东西。洛九香圣眷正隆,又刚册了昭仪,没有谁会刻意怀疑她的动机。她自己也知道,红麝再厉害,没有长时间的接触也不会怎样,然而毕竟克制不住。
不过害她没了孩子的不是她。所谓她身上有麝香,话虽不假,却未必就是唯一的原因。她叫人私下查过,多半是赵婕妤在汤药里动的手脚。可是她默默认了。赵婕妤下的工夫,齐婕妤跑去告发,无非联手演了出戏而已。偏巧让她彻底明白了复琅的心意,她心灰意冷,也不妨就此退出。至于那两位,且让她们不自量力地去和洛九香争个长短好了。当然盛萱儿也不是吃哑巴亏的人,赵婕妤的把柄,她一样样全抓在手心里,抢在赵婕妤前面,寻了由头把相关的人都赶出宫,实际是暗自保护起来,日后说不准有用得上的时候。
她被降为修仪,平日再难见到他。
宣旨的是他身边的安公公,他甚至不肯亲自来质问她。阖宫宴饮的时候,他的视线有时会从她身上掠过,可稍一停留,就转往别处去了。盛萱儿渐渐也不再在意。这样相安无事,就过了好多年。齐婕妤生了皇子,晋了位分,有了封号。盛萱儿忽然发觉,复琅从未给过自己封号。原来她不过双方的棋子,再多荣宠,终无真心交付。
洛九香后来又有了孩子,盛萱儿听闻,褪尽了妆扮,只一支金簪挽发去看她。进了门坦然笑道:“你瞧,这一回我身上可再没什么麝香了。”
洛九香想起往事,眼中不觉浮上一丝隐痛,然而淡然一笑,去牵了她的手,道:“我心里并不相信是修仪做了那样的事情,只是修仪居然自己认下,我再说什么都是不能了。”
“还以为昭仪心中要记恨我呢。”盛萱儿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伪装。
“修仪是光明磊落的人,想要加害我,断不会是那样的手段。退一步说,即便做了,也不可能被旁人寻了把柄去。而且修仪每次都来去匆匆,我身体虽然弱些,那么短的时间,也不至于就经受不起。一点点想来,心中自是明白的。”
盛萱儿不想她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倒觉得自己从前错看了她。又坐了一会儿,复琅过来,她就离开了。
洛九香能想清楚的事情,复琅不会不知道的。更何况那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定然也把事情查了个透彻。然而他宁可事情是她做的。其中缘由,盛萱儿能想到。
暮春的桐花簌簌落下,开时不知是为谁而笑,就好像谢时也不知道是为谁而哭。独自无言而已。
再往后到了永和六年,洛九香生下皇三子昭宁,破格入主关雎宫。这些年她先是小产,后来又诞下一位帝姬,虽然仔细调养,身子还是多有亏空。生昭宁的时候难产,几乎要了她的性命。那时候盛萱儿也在外面等候,复琅的种种不安、心痛,她都看在眼里。心中尘封了多年的思绪,忽然不受控制。记忆中复琅也曾对她很好,却从不曾关心至此。
原来自始自终,不过是她一人站在台上,唱着自己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