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秧》空倚寒窗

1、第 1 章

　　昨夜起了不小的风，庭中杏树上的青果还未来得及长大就被吹落了一地。一只半大的画眉摆弄着漂亮的尾巴，调皮的追逐着地上乱跑的果子。好容易追上，却又啄得狠了，青果猛的反弹跳将起来，唬得小画眉张开翅膀就飞上了最近的窗棱。然而不等这小生灵理理翅膀缓过劲儿来，一个女声又突然响起，轻飘飘的，直惊得小画眉瞬间没了影儿。

　　“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的女人侧朝着敞开的窗户坐在案前翻阅着什么，两鬓青丝遮挡住了面容。
　　“……” 无人回答。
　　“何方人士？”女人姿势不动，声音也是平淡无波。
　　“……”依然没人回应。
　　“家中可有……”
　　“无。”一个低沉嘶哑仿佛被火灼伤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女人的自问自答。
　　终于不再看卷宗，女人目光转向了在堂下已立了多时的青年。
　　“什么？”
　　“我说，无。”
　　一瞬间，女人的脸上似乎有情起伏。但再眨眼时，便又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屋内的两人连眼神都不曾相交，却无端令旁人生出暗流汹涌的错觉。
　　终于，像是过了十年那般久，守在门外的管家孙亚在终于听到自己主子不咸不淡的哼了句“留罢。”后，方才擦了擦额上的汗，长舒一口的看了看门缝里青年笔直的脊背。
　　“这孩子，刚捡回来的时候挺温顺的啊。”暗自疑惑着，他却仍是保持一贯的沉默，将那个他带来的青年带离了这间让他又敬又怕的屋子。

　　孙亚本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
　　那年村里闹饥荒，大半的村民都选择了远走他乡，只留下些老弱病残的继续守着干涸龟裂的一亩三分地，慢慢枯萎。
　　孙亚虽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也自诩壮年，断断是不能与那些残弱黄发们一同等死的。只是读书人自古就是比那些残弱们好不了多少的身子。这才走了三天，视线就开始模糊不清。水囊里的谁早在一天前就给不小心洒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见日头已西，孙亚干脆一头栽倒在路旁的枯树下装起死来。左右是走不动了，还不如死的舒坦些。这样想着，他更是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放心的阖了眼。
　　许是累到了极限，眼皮子刚合上孙亚立马不省人事的梦了周公。再次醒来的时候枕着的已然从枯树变做了绣花枕，身下身上的都是上好的锦缎，躺歪了一点都能给滑溜到地上去。
　　诚惶诚恐的掀被坐起身来，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一双赤足。晶莹剔透，如上好的白瓷。他不由心下纳闷，谁这么浪费，把这么精致的瓷器放在地上。蹒跚着下床，刚准备蹲下身子，“瓷器”却动了。
　　绛红的细纱轻飘飘的滑落下来，堪堪遮住脚踝。来不及惊诧如此珍品被人盖住光华，忽闻一女声似泉水叮咚又似寒梅初绽在头顶响起。
　　“你是如何进来的。”声音妙极，容貌妙极。
　　孙亚慌忙匍匐下身子，打着颤道，“菩萨饶命，菩萨饶命！”
　　面无表情的看着跪趴在脚边的人，女子略微皱了眉头，不再说话。
　　就这么僵持着，孙亚只觉自己的膝盖都快没了知觉，忽然有人进来打破了僵局。
　　那也是菩萨罢，不过是玄衣的菩萨。打着胆子看了来人一眼，孙亚暗自的心底赞叹，这些菩萨们原来比庙里的不知好看多少呢。但是很快他就赞叹不起来了，因为那个玄衣的菩萨对着绛衣菩萨说了一句令他寒毛直竖的话。
　　“为何不杀他。”玄衣菩萨的声音略带沙哑，听得人心里直痒痒，却冰冷的吓人。
　　绛衣菩萨面无表情的盯了玄衣菩萨一会儿，缓缓说，“关你何事。”
　　玄衣菩萨听闻此话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扬了扬眉毛，“你还是要与我作对。”
　　“是又如何。”
　　“门里有规定，凡是进来的人，不管是如何进的，既然不杀就必须收为己用，你好生掂量。”
　　“哦，那月慢就多谢姐姐了。”语气淡淡，竟然听不出是不是讽刺。
　　玄衣人抬起手，立时便有一白衣人到了跟前，恭恭敬敬的扶着她朝门口走去“提醒妹妹一句话，那傀儡术，可是要多练才不会荒废的。还有，门里不养废人。”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轻飘，却清清楚楚进了孙亚的耳朵，直直震得他耳膜生疼。
　　原来不是菩萨，是人啊。揉了揉耳朵，依旧是不敢抬头看那绛红衣衫的少女，只是兀自哀叹有此番奇遇不知是福是祸。即便已在少女身边跟了三年，孙亚却还是没能想通透。眼看当年的十七岁少女已然有了当初玄衣人的气场，自己这边倒没甚特别的长进，除了会伺候人外，也着实找不出什么过人之处了。
　　“主子，您用茶。”不知为何，孙亚总不和这里的其他人一般，唤她作门主。
　　接过茶杯，温度果然刚刚好。
　　“你来这里多久了？”
　　孙亚闻言一惊，居然忘了规矩抬起头直视自己的主子，待发现失态后方才赶紧低了下去，惶恐着回答“回主子，来了有三年了。”
　　三年，不短却也不算长。纤长的指尖把玩着茶杯，“你把他送来，是何意。”
　　“这……小的听说主子缺个人伺候，回来的路上刚好看见这孩子晕在路边只剩一口气，就带了回来。”孙亚努力压抑着战栗，想那人已经许久未曾与他说过话，而今这么一问，大概是怒了。
　　月慢听了也不说话，只是将一口未饮茶放回案上，拿起一旁的卷宗，头也不抬的看了起来。如此可苦了孙亚，毕竟不是年轻的人了，弓着腰站了半天，酸得差点载跟头。
　　待到看完一整卷卷宗，她才抬起眼睛扫了那瑟瑟发抖的老奴一眼，悠然说道“下次若再犯，你就拿命来抵。”语气轻松，好像说今晚喝汤不要葱般自然。只是她不要的不是葱，是别人的命。

　　用过晚膳，月慢遣散了下人，独自一人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了一间石雕的屋子前。也不见她拨弄了什么，门“咯吱”一声开了，屋子里很暗。随意的挥了挥手。屋里竟立马亮了起来，一排蜡烛围了屋顶两圈，烧得正旺。
　　屋子中央有座石床，床上僵硬的躺着一名青年。长发披散着，脸色苍白，。手足均被铁链牢牢束缚着，缠出一圈青紫，嘴角有一线血丝，嘴唇却是紧抿着的。
　　“看来雨妹没有亏待你呢。”缓步走到石桌跟前，伸手掐住青年的下巴，“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得到什么？”
　　缓缓睁开眼睛，青年墨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她，挑起一边嘴角，意味深长道，“在下真的没有名字。”
　　“……”冷冷的将对方看着，月慢随意的碰了碰石床的一处。青年的神色顿时一紧，面色也灰白了几分。
　　“怎样，疼还不疼？”
　　“呵……”青年笑容不减，“还行吧……”
　　松开钳制对方的手，转身走到石门前，月慢头也不回的对身后人道，“既然你不肯说名字，那就叫念秧罢。傀儡门不收废人，不想死的话，明日卯时来荒草园找我。”
　　懒得与之对话就直接甩袖关门的月慢没有看到，身后的青年在听到念秧二字后瞬间僵硬的面容。
　　“念秧……”青年缓缓重复着，“呵，真是个……好名字啊……哈哈哈哈哈……咳咳！”

　　月慢这里确实缺个人，不过不是侍从，是傀儡。
　　既为傀儡门，怎会无傀儡？作为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洛阳傀儡门，门里门生只有二十余人，上回武林大会之时却出现了三十余人。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儿，说是在傀儡门寄住的客栈里看见了尸体。据说那些个尸体浑身僵硬的立在傀儡门弟子的房门边，半垂着眼睑，穿着弟子服，恍如真人。靠近了看却能发现，那些精致的脸庞俱是冰冷渗人，胸膛没有半丝起伏。于是江湖中便有好事者胡乱猜测，说这傀儡门的傀儡材质不是普通木头，是死人。
　　本来大家都将其当做吓小孩子的故事听，可是等到这流言满江湖传的沸沸扬扬并一直传到傀儡门门主耳朵中去却不见傀儡门门主出来否定的时候，大家才真的害怕了。
　　用死人做傀儡，不是妖魔是什么？
　　一传十十传百，傀儡门便得了魔教这一光荣称号，成了江湖上的众矢之的。

　　也不知这傀儡门是否如传闻那般，真那么邪门儿。念秧，也就是之前被孙亚捡回来的男青年，此时正匆匆走在一条狭窄的石板路上。儿时每逢不听话的时候，娘都会用这傀儡门中的传闻吓唬他，所以今朝碰巧进了此门，他到也不觉有多慌张。只是刚才出那石屋便花去了好些时间，这里的路又错综复杂，不知能不能在卯时赶到那妖女口中说的“荒草园”。

　　荒草园一直是月慢最喜欢去的地方。明明是个幽静秀美的园子，不知为何要取做荒草园之名。距她初见这园子，已然过去了十年有余，当初带她来的老门主早已于四年前仙逝，自此她再没找人与她共赏此景此情。
　　叫那新来的念秧来此处找她，无非是因着进这园子的重重机关罢。若他冲不破机关，进不来，死了也罢；若是他能进来，便是可塑之才。荒草园本是门主才能进的地方，作为门主的傀儡，他自然也能进得。
　　孙亚此番行事，本是死罪。当初留下他不过是为了和如是作对，赌一口气而已。不想这莽夫竟然蹬鼻子上脸，若是歪打正着了个好材料也就罢了，若是块废料，那厮定逃不了一死。
　　月慢眼里刚闪过一丝狠色，下一秒就听见一个凌乱却不失稳重的脚步声，正破开清晨的浓雾，踉跄而来。
　　原本就破旧的衣衫已是衣不遮体，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只是站了一小会儿，脚边就聚集了一小滩血。眼神已是快要涣散了，却仍旧兀自强撑着，浅笑着看着她。
　　抿了抿嘴，月慢缓步走至念秧旁边，凑到对方耳根处，吐气如兰。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剑，同时也是我的盾，是我的另一半生命。”
　　说罢，瞬间点住念秧身上几处大穴，轻轻推了一把对方的肩膀。眼看着那人即将栽倒在地上却也不去扶，如此重的伤势再加上这一摔，只怕更加严重，可是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白影突然窜了出来，堪堪把他接在怀里。
　　瞅了眼终于晕过去的人，月慢微微动了动小指，便同那白影一道消失在了还未完全散去的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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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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