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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甘愿相让 ...

  •   沐歆宁回到自己的闺房之后,就伸手取下了簪子,褪了鞋袜,赤足立于冰冷的地上。
      残冬之日,玉石铺成的地面,更是冷得犹如千年凝结而成的冰窟,那一阵阵的寒气,源源不断地侵入沐歆宁单薄的身躯,但沐歆宁,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丝毫不惧这刺骨的冰寒。
      “大小姐,”跟在沐歆宁身后的秋雁,哭喊一声,便直直跪倒在沐歆宁的面前,泣道,“都怪秋雁,是秋雁的错。昨日,秋雁即使逆了大小姐的意,也该拦着大小姐的。若大小姐待在府中,就不会让那些歹人有机可趁。大小姐,您要打要骂,就冲着秋雁来,秋雁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大小姐,秋雁求您,别不说话,别为难您自己。大小姐,秋雁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沐歆宁抬头,及腰的三千青丝滑落,遮住了她孤傲的清眸。
      看着这富丽堂皇的闺房,沐歆宁丹唇微启,终是化为一阵无可奈何的轻叹。
      “秋雁,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下去吧。”沐歆宁故作镇定,背对着秋雁道。
      秋雁是沐歆宁的贴身丫鬟,也最懂沐歆宁,正因如此,沐歆宁在见了秋雁之后,就开始心生怯意,并变得有些局促不安。她想,她的狼狈,她的不堪,或许都毫无遗漏地被秋雁看在了眼里。而这些,是心高气傲的沐歆宁,所不能忍受的。
      “大小姐,”秋雁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出去!”沐歆宁娇喝一声,面冷如霜。
      沐歆宁性子孤傲,又不善辞令,故而,尚书府上下皆以为沐大小姐最难伺候,但只有秋雁知道,沐歆宁面上虽冷,心却是极善的。
      可今日,从未对秋雁冷言相向的沐歆宁,却第一次动了怒,跪在地上的秋雁微微一颤,忙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离开。
      沐歆宁缓步走至妆奁前坐下,菱花镜内,一张苍白丑陋的脸庞,狰狞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呵呵,沐歆宁忽然笑了。这张脸,莫说别人,就是她自己见了也会害怕,曲倾宇弃她不娶,的确是情有可原。
      “沐歆宁,你后悔吗?”
      对着铜镜,沐歆宁自言自语地道,“沐歆宁,纵使世上所有的人,都离你而去,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活着,哪怕生不如死,你都要活下去,知道吗?”
      阖上铜镜,沐歆宁起身,打开压在箱底,换上那件只在娘亲祭日才会穿的罗裙。
      一袭白衣,白鞋白袜,甚至连绾发的丝带,也是白色的。
      沐歆宁走出闺房,来至沐府幽暗的祠堂,祠堂内,香雾缭绕,檀香冉冉。
      “娘亲,宁儿又来看你了。”远离繁华的祠堂,让沐歆宁的心,终于恢复了平静。
      沐尚书进来时,恰好见沐歆宁跪在沐夫人的牌位前,而沐歆宁平静如常的脸上,依稀还有几分恍惚,与茫然。
      “宁儿,爹一猜你就会在这里。”沐尚书三拜之后,将香插于香炉中,“这些年,你一有事,爹总能在你娘的灵位前找到你。”
      沐尚书满脸黯然,自责道,“夫人,为夫没有照顾好宁儿,让宁儿无辜受此祸端,夫人,是为夫对不起你。”
      沐歆宁面容苍白,跪坐在锦绣蒲团之上,清冷的眸子,在听了沐尚书之言后,仿若又带了几分讽刺,她缓缓开口,道,“女儿命该如此,与人无尤。”
      “宁儿,你还没告诉爹,昨日你到底去了哪儿?你知不知道,昨日发现你不见了,爹有担心。爹为了找你,派人几乎翻遍了整个京师,可依然寻不到你。”沐尚书紧紧地盯着沐歆宁,似乎想从她无喜无悲的脸上,找到些许的蛛丝马迹。
      “爹爹是在怀疑女儿?”沐歆宁指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自嘲地道,“爹不会以为,女儿为了不进宫,就自毁容貌,现在,更是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爹不是这个意思。”沐尚书忙讨好地道,这个女儿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了。无论送她什么,哪怕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她都不屑一顾;哪怕是对她掏心掏肺,她都无动于衷。
      “爹,这一切就当女儿咎由自取,女儿求您不要再问了。”沐歆宁抚胸轻咳,提了又如何,明小侯爷,身份煊赫,即使是当今的皇上,也要忌惮他三分,不敢降罪与他。
      太后的亲侄儿,皇后的弟弟,放眼整个王朝,又有谁,能与明小侯爷相抗。只要不谋朝篡位,明小侯爷的富贵荣华,便可一世尽享。
      昨日的种种,犹如一场梦魇,只怕此生都无法释怀。
      侥幸逃离了明小侯爷的魔掌,却因深中媚药,在他的府邸之内,莫名其妙地失了身。朦胧地月光中,她与一位陌生男子,颠鸾倒凤,简直是荒唐至极。她记得,那男子的脸庞,略带病态,像是长年服药所致。
      若非那男子身子虚弱,她怎能趁机打昏他,慌乱出逃。
      明小侯爷的府邸,守卫森严,但奇怪的是,明小侯爷发现她逃跑后,却不敢伸张,只是派人暗中搜查,仿佛是不想惊动府中的一位贵客。
      “宁儿,你放心,爹定会想尽办法将你脸上的伤治好。”沐尚书关切的声音,将沐歆宁的思绪拉回,“爹听说,医谷的主人医术了得,明日,爹就亲自带你去找他,不管他提什么要求,万两黄金,稀世之物,绝世美人---,爹都会答应他。即使要爹下跪求他,爹也会答应。宁儿,你相信爹,爹一定会让你的脸,恢复如初。”
      沐尚书的一番话,感人至深,若是旁人听了,或许会潸然泪下,但惟独沐歆宁,丝毫不为所动,她伸手抚脸,嗤笑道,“这张脸,毁了便毁了,女儿根本就不在乎。”
      是的,她不在乎。
      为躲避侯府家丁的追捕,沐歆宁不惜拿金簪划破了自己的脸颊,更或许,是昨日的险境,才逼得她,下此决定。
      容颜尽毁,便可断了爹的争权之心,自此,也让她远离是非,安静度日。
      爹爹虽是六部之首,官拜吏部尚书,但与明侯府相比,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她知道,爹爹不会为了她,而去得罪明家,指不定,爹爹一旦知晓明小侯爷喜欢她,就会将她亲自送到侯府。
      照昨日看来,那些绑她进侯府的家丁,并不知她是尚书府的大小姐。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明侯府之事,怎是她一个小小的弱女子,所能相抗。
      “宁儿,爹知道,你一直在怪爹背信弃义,三番五次地阻扰你与曲公子的婚事,但今日你也看到了,那个曲倾宇毫无担当,怎配得上老夫的女儿。将你的终身托付给曲倾宇,爹怎能放得下心。”沐尚书慈祥地道,“宁儿,爹所做的这些,可全是为了你着想。”
      “当年爹与娘亲两情相悦,琴瑟和谐,但结果呢,”沐歆宁清冷地眸子,隐隐泛着寒光,“爹爹,女儿在您的身上,只看了世间男子的薄幸。曲倾宇是这样,爹又何尝不是!”
      沐尚书与已逝的沐夫人当年伉俪情深,但终耐不过,世俗的羁绊。沐夫人嫁给沐尚书多年,却一直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最后,沐尚书再纳一妾,生下沐歆宁的大哥沐正钦,而沐夫人,四处寻药,终于在四旬之龄,生下了沐歆宁。
      “宁儿,你还是不肯原谅爹,”沐尚书黯然地道,“不管怎样,你在爹的心中,比你大哥更重要。爹这些年,千辛万苦地爬上尚书之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进宫为妃,能助你一臂之力。爹对不起你娘,所以爹想给你世间女子最尊贵的权位,宁儿,你怎么就不能明白爹的良苦用心?”
      “女儿,女儿别无所求,---”沐歆宁泪流双颊,声已哽咽。她的这条命,是娘亲以死换来,她活在世上,哪怕是行尸走肉,她都不可以死。
      “宁儿,爹会帮你,你要相信爹。”沐尚书急道。
      “爹,您不是在跟女儿说笑吗?皇上已立后,即使女儿入宫,也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妃嫔,何来尊贵之身。更何况,以女儿如今的姿色,又怎能入得了皇上的眼。”沐歆宁脸色苍白,笑着流泪道,“进宫?呵呵,那不是异想天开吗?爹爹,您不必再在女儿身上白费心机了,不值得。女儿并非男子之身,恐无法继承爹爹的宏伟大志,爹,请恕女儿愚钝,难以教化,让您失望了。”
      在沐歆宁的身上,沐尚书花了十几年的心血,从琴棋书画到诗词歌赋,沐尚书不止亲自过问,更是请来当朝最富盛名的李翰林过府教沐歆宁,但如今,却在一夕之间,前功尽弃。
      “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沐尚书一脸惋惜,悔恨交加。
      过了良久,沐尚书才道,“宁儿,既然你不愿进宫为妃,爹也不强人所难,明日,就由你妹妹代你入宫,只是,这从今往后,你---。”
      沐尚书的欲言又止,全在沐歆宁的眼中,一个毁了容貌的女儿,便是一颗毫无利用价值的弃子,所谓的亲情,十七载的护犊疼爱,一旦揭开,就犹如做了一场虚幻的梦,美好而又残酷。
      “爹有话,不妨直言,女儿洗耳恭听。”沐歆宁面淡如水,也不道破。
      “由你妹妹代你入宫,所以---。”沐尚书为难地看着沐歆宁,迟迟不敢开口。
      沐歆宁心如明镜,怎会不知沐尚书话中的意图,白衣袖口之下,她素手紧握,淡淡地道,“所以,爹打算连女儿的名,也一并代换了,是不是。吏部尚书的嫡女入宫,皇上必然会许以妃位,若再得圣宠,爹这个尚书大人,很快就该加官晋爵了。爹,为了我们尚书府的荣辱,女儿愿意成全婉儿。”
      “如此一来,就委屈宁儿了。”沐尚书暗叹,论才智,果然还是他的宁儿,略胜一筹。若他的宁儿肯进宫,别说做一个小小的妃子,就是去争那一国之母,也未必争不到。婉儿虽有谋略,但与宁儿相比,却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爹,您错了,女儿并非宁儿。”沐歆宁连唾手可得的皇妃之位,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更何况,是这个尚书府大小姐的身份。沐歆婉想要,沐歆宁不但会给,而且是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乐见其成。
      看着满脸愧疚的沐尚书,沐歆宁的心中,只有苦笑:爹,在您的心里,看中的果然还是权势。
      “呵呵,看来,爹真是老糊涂了,竟连我儿的名字,都记错了。”沐尚书一脸欣慰,语重心长地道,“爹身为吏部尚书,即使我儿一辈子不嫁,待在府中终老,爹也养得起。只是这进宫选妃,关乎我们整个尚书府的兴衰荣辱,绝不容有失,望我儿能够体谅爹的苦衷。”
      沐尚书顿了顿,又道,“婉儿代你入宫,兹事体大,一旦走漏风声,后果就不堪设想。为了我们尚书府上下几百条人命,这段日子,就委屈我儿搬到沐府的别院暂住,等你妹妹当上了皇妃,爹再派人将你接回府。”
      “一切听从爹的安排。”看来,爹来找她之前,就已经做了决定,沐歆宁心中释然,抬首望了一眼沐夫人的牌位,开口道,“不过,女儿想求爹一件事。”
      “好。只要爹能办到,爹一定应你。”毕竟是自己疼了十多年的女儿,沐尚书心中一软,忙上前扶住了虚弱的沐歆宁。
      “女儿求爹,看在娘的面上,别为难曲公子。”世人皆知,尚书府的大小姐要入宫为妃,但偏偏,曲倾宇已知道了沐歆宁容貌尽毁,进宫无望。以沐尚书的谨慎,怎会留下曲倾宇这个把柄,落人口实。
      纵然曲倾宇无情无义,嫌她貌丑而不愿娶她,但沐歆宁,却做不到见死不救。
      “我儿尽可放心,曲家与我们沐府,世交多年,爹也不是心狠之人。”沐尚书想了想,道,“半月前,江南吴中之地的县令,暴毙身亡,现在吴中县令空缺,爹身为吏部尚书,提拔个一两人,谅谁也不敢说闲话。明日,爹就签发调派令,这吴中县令之位,就便宜曲倾宇好了。”
      “女儿代曲公子,谢谢爹。”表面上,爹擢升曲倾宇为七品吴中令,实则,便是将他发配至千里之外的江南,这样一来,就不会威胁到京师的尚书府。或许,曲倾宇还会感激爹的提携之恩。
      曲倾宇寒窗苦读,为的就是金榜题名,为官一任,但这些年,他连续几次科考,皆名落孙山,榜上无名。若这次爹给他机会,以她对他的了解,他定不会推辞。
      “宁儿,你重伤未愈,早些回房休息。”沐尚书似乎是受不了祠堂内的阴冷之气,交代完事,又陪沐歆宁说了会话,便仓皇逃离。
      沐歆宁苦涩一笑,爹的这一声宁儿,怕是最后一次唤她了吧。
      从今之后,她不再是尚书府的大小姐,她只是她。
      咳--咳---,沐歆宁抚胸重咳,咳--咳--咳咳---
      咳---咳---,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将她苍白丑陋的脸庞,咳成了一抹透着诡异的嫣红。
      平复之后,沐歆宁就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微微带喘。
      娘亲,女儿想您了。
      沐歆宁淡然从容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清冷的眸中,隐隐含泪。
      她艰难地起身,慢慢地走向沐夫人的灵位,抬手将沐夫人灵位上的尘灰,轻轻拭去,
      娘亲,女儿也不想违逆爹,以前,不管爹要女儿做什么,女儿都毫无怨言,因为,女儿心里明白,爹还是疼爱女儿的。但爹这次,确实伤了女儿的心,娘亲,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女儿已经尽力了。
      祠堂内寂静,十几年如一日。
      “谁?”忽然,祠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沐歆宁下意识地覆上面纱,将满脸的悲戚尽掩。
      “大小姐,是奴婢。”秋雁怯怯地徘徊在门外,仿佛惊甫未定。
      原来是秋雁。
      沐歆宁放下戒备,道,“我累了,秋雁,扶我回房吧。”
      转身时,白衣纷飞,凄美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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