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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十 轻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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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轻霜
中秋之夜,神侯府也是一派祥和。
近日京师武林风起云涌,诸葛小花为保京中安全,自各地调回各位弟子。四大名捕也就极难得的能在中秋之夜聚首,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清风入小楼,此处有神侯府最好的月华。
追命抱着酒坛坐在栏杆上,微风轻动着纱帘,他微眯了眼在看那月华,听着耳畔琴音似水,竟似有几分醉了。
屋内,无情在抚琴,逸秀的脸上笑容仍是淡然。
铁手在沏茶,谁曾想名动江湖的铁手铁大侠,也有如此细腻的一面。
冷血坐在诸葛小花对面,一师一徒正执黑白子对弈。
他们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方知此刻的安宁有多么不易。
只是江湖路行多了,难免用江湖的眼光看世间万物,这么一来,这楼中平常的宁静也就看出别样的味道。
冷血以剑气御子,黑子在棋盘上左腾右移,一场好杀。
铁手的手纹丝不动的护在烧旺的红炉上,竟真如铁铸一般。
追命看似最为悠闲的倚着窗台,但若不是他轻身功夫了得,早已触发了机关。
无情全无内力,他的琴音却一如他当日在汴京街头阻白愁飞之时,凝着冷冷的煞气,
诸葛小花在盘中落下一子,截断黑龙,笑道,“凌弃,须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如此用子,只知向前,不知迂回,不知留手,固然可以在面对强敌时取胜,对自身的损害也极大。”
冷血肃然道:“凌弃谢世叔关心。”
诸葛小花知道冷血剑法的特点是专注隐忍,每一击都是最全无保留,这固然可以胜了许多功夫本在他之上的人,但若败了也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江湖中没有人能常胜不输,他为此忧心。
此刻,无情已一曲将近尾声。
突然一道白光破空,他眼也不抬,手微张,尾指一带。那道白光在空中滞了一滞。就在这个时候,无情的指已在商调上按下,一曲终了。
那道白光这才落在桐木的焦尾琴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却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诸葛小花捻须微笑道:“无情,江南一行你的指法又精进了,看来与楚相玉一战受益良多。”
无情淡笑不语,他在等诸葛小花的指点。
诸葛小花看着他,他的眼中有赞赏,却更多的是担忧,他正色道,“崖余你自幼便入我门,在你们四师兄弟中是最聪明的一个。但这世道太聪明却未必是好事。以后不管在什么时候,记得我今夜说的这句话——无愧本心,不负正道,方为四大名捕份所当为。你——好自为之。”
……无情……若有朝一日……纵然你是我的徒儿……只怕我也留不得你……
无情凛然道:“崖余知道。”
他并没有问,何为本心,何为正道。
这时,铁手已然沏好了茶,听诸葛小花说的肃然,他看着炉火,想起了楚相玉,想起了傅晚晴,想起了顾惜朝,他在想这正邪之间真得如此分明么,他甚至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也失去了本心?
直到他听到诸葛小花唤了一声:“游夏”。
铁手端了茶上前道,“世叔请。”
诸葛小花突然出掌拍了一下无情的琴案,那粒白子向铁手手中的杯子激射而去,铁手身形微转,左手握拳,白子弹入他的手心。
他的右手依旧举着那盏茶,茶水滚烫,茶盅轻小,端在他手里涓滴不洒。
诸葛小花这才接了茶,他却并不饮,他喝问,“铁手,经此三年,你可是回来了?”
他不唤铁游夏,他唤的是铁手,名列四大名捕的铁手。
铁手一震,抬眼,朗声道,“是,铁手回来了。”
浮生梦远,此刻回来的是铁手,只有铁手。
追命放下酒坛子,笑道,“世叔,这下可是要试我的功夫了?”
诸葛小花大笑道,“你既已在你大师兄布了机关的窗台上躺了如此久,又有什么好试的。”
铁手笑道:“世叔有所不知,三弟夜夜在老楼看得就是这小楼的窗台,机关布置早已烂熟于心。”
冷血接道:“世叔有所不知,方才凌弃听白可儿说,三哥今天下午已经来踩过点了。还指点他们四小把被褥拿出去晒晒太阳。”
无情含笑不语,素日寒锐的双眼有几分难得的暖意。
追命被酒所呛,连咳几声。
此时,无情的剑童陈日月敲门进来问道,“师公师父师叔,月上中天了,是否是时候放烟花?”
无情微笑点头,这几个孩子还是孩童心性,诸葛小花曾说他对这些孩子保护太过,无情却希望能尽他所能让这些孩子迟些长大才好。
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绽放。
月华如水,空花如梦。
自数日前金风细雨楼一战后,这朝堂这江湖都似乎太过宁静,在这样的乱世,宁静也许是意味着更加猛烈的风雨。
无情看着烟花想起了一个人,也许是时候去关心一下戚大侠的感情生活了。
戚大侠刚刚打赢了感情生活最重要的一场战役。
三日前——
杀孙收皮一战对戚大侠来说算得上是人生的一场大战,但绝对算不上最艰难的一战。
此刻,戚大侠头大如斗——
知己重逢,再双剑合璧,并肩历生死一战,这份交情自然得醉饮个三百杯,少不得再来个琴心剑胆,你弹琴来我舞剑……至于重兵环伺,尸横遍野之下,这样的情调会不会太高调,就不是主角该考虑的问题……四目相接,冷暖自知,意乱情迷……
又或者来盘不加料的杜鹃醉鱼……至于秋寒之时何来杜鹃,这也不是主角该考虑的问题……再对上两句,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的接头暗号……四目相接,冷暖自知,意乱情迷……
——武侠小说里不都这样写的么?
戚少商有点不知道该拿眼前的人怎么办。
若要论知己,“顾贤弟,为兄夜夜挂念,终不见你入梦来。”
——这天上地下诸路神佛雷公电母都在看着。
若要论恩仇,“顾惜朝,你欠我血债,我欠你情义,今日饮尽此杯,他朝江湖陌路。”
——这经年纠缠,纵然拨着算盘珠在算,谁欠了谁,谁负了谁,又怎能算得清……又如何舍得算?
戚大侠心头百转千回,腹稿打了三百篇,终得了一句:“你还好么?”
问这话的时候他的眼中似已历遍千山万水,看尽花开花落。他的眼中有痴,却已能斩断生死,一如他手中那把名为痴的剑。
红烛畔,顾惜朝眼略抬,他的眼黑白明利,剑锋过处,谁人断肠?
顾惜朝当日千里追杀戚少商,直杀得江湖中血流成河,若要说全是为了晚晴,倒是辜负了他一片想飞之心。
顾惜朝是什么人,他惊才绝艳,手段既毒且辣,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什么叫侠义,他也不屑。
直到他遇见了晚晴,像晚晴那样的女子,他不爱又能如何?
——浮生纵有三千,心动只须一瞬。
可惜傅晚晴终究不是懂他的人,他顾惜朝终究也不是傅晚晴想等的大侠。
你若爱的是我,为何还要我为你而改变。这个问题天底下的男人从来都想不明白,戚少商不能,顾惜朝也不能。
如今晚晴已死,天下再无可约束他之人,他还不反了天去?如果没有遇见戚少商——也许正是如此。
顾惜朝的人生也会有趣得多,纵然被称为大魔头,也有江山作局,世人为子的乐趣。
顾惜朝眉微挑,似在冷笑又似在嘲笑——戚少商又算得了什么——一句知己便可换了他的真心?
当下他淡淡的说,“惜朝还没死,大当家可是失望了? ”
戚少商叹息了一声,为何他们总是如此容易伤了彼此。
“时候也不早了,蔡京受此一败,短时内戚楼主可高枕无忧,顾惜朝告退”,即已相对无话,顾惜朝拂袖而起,就待告退。
戚少商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顾惜朝,你我能在生关死劫时并肩,却不能在此刻坐下来喝上一杯酒么?”
戚少商的声音带着笑意,隐然忧伤。
顾惜朝剑眉微微一锁,抬眼,嘴角钩起一抹冷笑,他问,“戚少商,你为何不杀了我?”
看着戚少商略为疑惑的眼神,顾惜朝踏进一步,继续问道:“今夜风雨楼弟子砍你这一刀很痛,但比起当日我在连云寨砍你的那一刀,又如何?”
“顾惜朝,你……”刻意触碰的伤口远比想象的痛。
顾惜朝又踏进一步,直视他的眼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近的距离。他继续问,“你既可以杀了他,为什么不敢杀我,嗯?戚大侠。”
戚少商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就这么看着顾惜朝,半晌苦笑一下,轻声道,“你真的很想知道答案么?惜朝。”
唇就这么落了下来,顾惜朝的唇坚定而干燥,带着一点生涩。顾惜朝的唇很薄,他的吻带着诱惑,更像是挑衅,如黄泉九重,红莲业火。
风月场中,戚少商自是老手。他眼中光芒暗了一暗,只手扶上顾惜朝的腰,微一使力,形势立转,戚少商喉间略带喑哑,怒道,“顾惜朝,你真的该死”。
那些血海深仇,那些是非过往——不是不怨,不是不恨,怨极也恨极——所以痛惜,所以记得——纵然记不清这眉眼,仍记得这痛,深烙在心底,夜夜反侧,隐隐作痛。
没有距离的接近,契合,抵死缠绵——纵然只是一刻,却已是越过生死杀场,碧落黄泉。
这样接近算是兄弟,还是知己?
顾惜朝的腿很长,这样长的腿竟然还很结实。
真是要命。
戚少商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这要人命的长腿。
腰抵在桌畔,顾惜朝脸上是惊心动魄的白,他淡淡笑道,“大当家,惜朝是逗你玩的,又何必太认真了。”
他指向戚少商的袖间是星星点点的寒芒。
戚少商,我顾惜朝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此刻我却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杀了戚少商,以知己之血换富贵荣华,大魔头顾惜朝一直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刻?
以戚少商之手除去蔡府总管孙收皮,再行杀之,立此大功,凭他与蔡襄大小姐的关系,这蔡京一脉势力可不尽归他顾惜朝?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戚大侠啊戚大侠,你终究还是太嫩了。
戚大侠平生经多少战,若要继续撑着便先得不死,此刻他可还有杀招,可还能不死?
蛊惑人心的是狐狸的尾,月下的笑,那么毒,那么狠,那么多情。
——温柔乡,英雄冢。
戚少商却轻轻笑了起来,“顾惜朝,你怕了?”
他的眼中有十分温柔,半分戏谑。
他在赌,赌他自遇上顾惜朝以来,不太好也不太坏,死尽道友也不死贫道的运气。
书生的眉慢慢扬起,红烛的光似跳了一跳,他手中光芒一闪,杀。
戚少商袖手,微错半步,那一击果是虚招,白色的衣袂在窗边一闪而没。冷冷的声音远远传来,“惜朝是怕大当家的命太硬了,别把知己也给克死了。”
戚少商并未再追,他在桌畔坐了下来。
知己?戚大侠弯弯眉笑了起来,遥遥举起一杯酒。
世人都道多事之秋,北宋末年的这个秋天却过得分外平静。
中秋过后,天气便日复一日的寒凉,霜林一点点尽染,盛极而后开始败,到红叶一片片凋零,转瞬,已是冬的第一场雪。
听樵楼地处皇宫西北角,更有一广阔高台,占地势之利,无情入宫当值时素喜在此处。
“无情兄,久见了”,无情不必回头,听音便知那一步步踏上高台来的正是方应看。
方应看在无情身后停了下来,许多日子不见,此际白衣轻裘的他,眉间的神色愈发的轻,愈发的狂。
——人不轻狂枉少年。
偏偏他的笑容还如此的斯文,有礼,心平气和。
这岂不是很矛盾?
直到方应看的手将搭未搭上无情的椅背,无情方才开口,“方小侯爷今日怎有闲情?”
看着无情手中的情人泪,方应看收回手,笑得斯文。“应看见初雪方晴,想是此处风光独好,便上来看看,不曾想与无情兄不期而遇,实为有缘。”
算来自江南回来后,无情与方应看还是初次碰面。
四大名捕在御前是轮值,而神通侯也只是虚衔,方应看并无应日点卯的义务,他若有意避开,二人自然少有见面的时候。
偶尔在人群中见那一抹月白,方应看也仅遥遥看上一眼。
无情淡道,“这听樵楼向有重兵把守,方小侯爷硬行闯入,这缘份倒也难得了。”
方应看大笑道,“多日不见,无情兄果然还是如此有趣,倒让方某想念得紧。”
无情冷笑道,“多日不见,方小侯爷竟然还未死,无情倒是觉得有些意外了。”
江湖曾有传言方应看歹毒,手辣,心狠,他的功夫甚至有破绽。
按此传言,他方应看众叛亲离,走火入魔的未来不过如秋叶落下一般自然。
但全江湖都知道的弱点,究竟还算不算是弱点,这一点连无情也没有把握。
可惜这秋去冬至,方应看不仅未如预料中的恶贯满盈,倒还越来越风生水起。
这个秋天,有桥集团势力日渐坐大,却没人能阻止他,诸葛先生也不能,只因为方应看此次行的是正道。
他力主新政,他力挺太子,他与蔡京势同水火,他的话偏偏徽宗还能听得进去。
对于当朝这文人皇帝来说,贵介,俊秀,年轻的方小侯爷说出来的话,自然比猥琐,沧桑,年迈的蔡京要可亲得多。
他的话有的时候甚至比诸葛先生还管用,朝堂之上从来就是人不如新,诸葛小花为官数十载,对于他的话利于何方,徽宗已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无论是与不是。
更为重要的是方应看似乎一点也不恋栈官位,徽宗数次要为他加授实职,都被他婉拒了,徽宗颇为赞许。
——他已掌实权,又何必慕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