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胡思乱想短篇集）》洛无奇

1、涂鸦

　　我第一次来到你身边，是你四岁的时候。在你房间的墙壁上，和你相见。
　　你用彩色粉笔涂抹出来，勉强辨认，是一个孙猴子打妖怪的故事。线条七扭八歪，不成样子。为此你挨了老妈一顿好打。

　　从童年到少年的时光，你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梦，去了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都会用我来记录。那些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你上课时，我出现在你的课本里。打电话时，我出现在电话簿的背面。洗澡时，我会出现在布满蒸汽的镜面上。等车时，我出现在别人塞给你的宣传单空白处。我也会偶尔出现在木头课桌上、公车椅背上、或是路口的广告牌上。

　　因为我带来的小小乐趣，你做出了正式学习绘画的打算。后来，考进了一所小有名气的美院。
　　你正式踏上了艺术之路，我却无法再帮上你什么忙。你参加考试、完成作业、毕业汇报，都用不到我。那时你需要的是“作品”。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轻松自在，享受着随意勾勒的快感。和它在一起的时候，你激情投入，憧憬着名成利就的未来。

　　你十九岁上，遇到了第一个女朋友。从动心到告白到相恋，那段时光，你喜欢把我打扮成她的样子。
　　她耳边有颗小米般的痣，你就把它涂抹得像颗珍珠；她是笑眯眯的丹凤眼，你就把眼角挑上天去；她的嘴巴总是嘴角微微翘着----你就把它勾勒成一片巨大的菱角。
　　乍一看去，十足的怪物。细细体味，却亲切生动，活灵活现。

　　和世上多数初恋一样，你们最终分开了。她要的，你给不了，你拼命给的，她却并不需要。

　　分开后，你总是不自觉地想她。坐在桌前准备吃饭，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拿起听筒准备拨号，总是忽然地，毫无征兆地，就想起她。
　　你凭着记忆和无法割舍的思念，为她绘制了一副整开的半身“作品”。画面里，她耳边一颗米粒大的小痣，丹凤眼笑眯眯的，嘴角微微翘起，恰到好处。远远看去，照片一样。只是那画中人，美则美矣，却遥不可及。

　　这世界很奇怪，有些东西看似很假，却是真切的。有些东西逼真无比，却只能是假的。

　　再后来，你成了家，有了孩子。你每日忙着创作、议价、售卖。飞来飞去地签约、演讲、展览。总是行色匆匆地，从一天走进另一天，渐渐忘记了我的存在。

　　直到，你儿子也四岁了。我得到机会，出现在他的笔端。
　　他不像当年的你一样，用粉笔头放肆而快乐地破坏着家里的墙面。他有大把进口的名牌彩色铅笔，也有各种规格的画板，各样用途的纸张。他不爱什么孙猴子，更喜欢把我设计成机器人和恐龙战队。当他兴致勃勃地将我带到你面前时，你敷衍地亲他，夸奖他，说你爱他，却无暇看我一眼。
　　像我这样幼稚可笑、毫无意义的涂鸦，在你眼中已一文不值。

　　三十八岁那年，你离婚了。儿子被判给前妻，房子车子都给了他们。
　　你孤独而洒脱地离开家，开始夜夜笙歌的放纵生活，喝酒，吸食大麻，每天流连于不同女人的床笫之间，却很少记得她们的样貌——甚至名字。
　　你抄袭、作假、炒作、雇佣枪手，终于名利双收。你觉得你所绘制的作品都是垃圾，一文不值，却有大把的画商、收藏家趋之若鹜争相购置。
　　你成功了，却再也找不到成功的快乐。你瞧不起自己的行径，却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你每日说着大话与谎言，却博得阵阵欢呼喝彩。你乔装打扮惺惺作态，却被推崇为率性坦诚的典范。

　　你终于有本事轻而易举地买来想要的生活，可十九岁那年笑眯眯的女孩，却早已不知身在何方。

　　就这样放纵着、挥霍着，直到，五十七岁的一个黎明，突然中风倒下。你活下来了，却只能勉强指挥一半的身体。看得见，听得见，却无法清晰地行动与表达。
　　多年不见的儿子回来了，请了最好的护士来照顾你。之后，带走了你所有的存款和作品。一旦你死了，那些遗作将会身价倍增。
　　护士们都年轻而美好。她们每日温柔周到地围绕在你身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悲哀的是，你除了能用迟缓的眼神注视她们之外，一切都无能为力。你的脸孔和心灵都一片麻木。日子变成漫长的刑罚。

　　你怕有人提起你，说你曾经是位知名画家。你怕有人来探望你，怕他们怜悯而惋惜的神色。你曾想到过死，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着割脉、上吊、跳楼。想找出个最容易成功的死法。

　　有天护士来按摩的时候，原子笔落在了床头。你心血来潮，用整个手掌握住笔，在废纸上勾画起来。你努力地控制着方向和力道，因为太过专注而五官扭曲，一只眼睛拼命瞪着，另一只眼睛却呆滞定格。
　　废纸上逐渐出现了模糊的图案，那些点和线都颤颤巍巍弯弯曲曲，那些方和圆都混乱不堪零落难辨。没人知道你在画什么，她们想，或者只是这老废物头脑短路，无意识地转动笔尖而已。
　　只有我知道，那是一个孙猴子打妖怪的故事。

　　嗨，老朋友，许多年不见了。不过……我又来了。
　　我们透过时空再次相会，你久久地端详着我，歪着嘴角，吸溜着口水，忽然白痴似的……嘻嘻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最初的快乐与梦想，也是最后的希望和慰藉。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