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传》素闲

58、第 57 章 月明欲素愁不眠（二）

　　皇帝走后的朝廷比往日更加热闹，郑氏一族占尽上风，以前同郑家一党做过对的人纷纷被贬斥，剩下的要么学荣太尉装聋作哑，要么渐渐靠近一向与郑党不对盘的太子太师窦誉温那边。

　　窦誉温年轻时曾连中三元，元懿帝钦点他为状元时正是亲政头一年。君臣两个都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好年华，窦誉温文采名动天下，即使他性子疏狂，这许多年来依旧极得元懿帝爱重，窦誉温也一向忠心，历任国子监祭酒、文渊阁大学士、上卿、丞相。

　　君臣相得多年，老窦上书请辞丞相之职三次元懿帝方允，同时又将他加封为太子太师，虽是虚衔，但却寄托着元懿帝请他教导、辅佐太子的拳拳信任。

　　这位窦大人年轻时做国子监祭酒做了十多年，门生遍布天下，而且他一向是个热心肠，许多不是出自他门下的学子也受过他的指点和提拔，所以在朝中一向人望极高，就连荣老太尉见了他都免不了恭恭敬敬称一声窦兄。窦大人在学问上造诣极高，但是于做官却不如做学问来得得心应手，这些年虽说一直身居高位，却因为过于耿直有过颇多波折，在官场上几起几落，然而直至现在窦大人依旧刚正不改。在这朝堂上，看不起郑氏一系的人很多，但是面上敢露出来的便只有窦老爷子和与他来往密切的几个门生故旧，资深的如大学士单平，同平章事王中宜；年轻一辈的像是袁振瑕、章子徵等人。
　　元懿帝在时，窦大人一系虽远不如郑党势大人多，但个个都有来历，或是出身世家根基颇深，或是能干有识手段活络，再加上还有荣太尉、长孙左徒这些做官成精的中立派镇着，一向还算能与郑党抗衡一番。可自元懿帝赴西山温泉行宫休养、太子监国之后，事情便不太一样了。

　　郑锡宜回来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上书太子，力陈胞弟郑国忠的冤屈，弹劾章子徵、潘允宁等在十皇子被害一案中渎职、追凶不力、冤枉好人，贻误了追查真凶的最好时机。他不仅罗织了许多条罪名安在了章、潘二人身上，连当初奉命搜查郑国忠藕园的京兆尹于融河、梁景端都受了牵连，梁景端还好，于融河吓得痛哭流涕地上了请罪折子，第二天就告了病不敢上朝了。

　　章、潘二人自然也上了折子自辩，称是奉旨办事，在查出线索后便立即上报给了圣上，案情涉及皇子，他们位卑言轻不敢擅专……言下之意是，所有的决定都是圣上作出的，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一时间朝堂上纷纷扰扰，朝臣们忙着站队或者装傻，也有想着扒上郑国舅们的大船、往仕途上顺风顺水地多走一程的，自然摇唇鼓舌，把当年赶考前熬夜念书的劲头都拿了出来，誓要弄出一篇严谨又义正词严的折子呈给太子，想方设法地要让他名正言顺地替自家舅舅出了这口气。

　　这样想的人显然不少，这段日子请求严办章子徵和潘允宁二人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到了太子旼书案上，一向跟在太子身边的小太监金福偷觑了几次主子的脸色，却并未见到多少欢欣之色，只能在心里暗暗感叹自己小主子自打做了太子，心思越来越难以猜测了。

　　太子对这些折子全都只是留中不发，可底下有些人却还想着，太子是不是有什么顾忌，或者想牵连出更多反郑官员出来？于是更来劲地上折子，所有不亲郑的官员这段日子都纷纷被参。就连大将军卫冠都不能幸免。
　　早年卫冠不修内帷落过人口实。实在是难为卫冠一向谨慎，从来没有被人抓住过其他把柄，现在参他也只能旧事重提。依旧是弹劾其正室夫人刘氏与侍妾相争，刘氏一怒之下杖死了卫冠的一个庶子，该子生母触柱而死，意思是卫冠私德有亏，不堪大任。然而当时正是对北方用兵收尾之际，元懿帝怎肯因为将军的后院小事影响了军国大事，这个原本令人哗然的新闻在皇帝的刻意压制之下，没多久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他们不会知道，死的那个侍妾其实是卫冠寒微时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结发妻子，两人因为战乱被迫分离，一直到卫冠被上司招为妹婿、生了长子卫恩霆之后又过了十多年，才意外遇到，于是为卫冠守了十多年寡的原配成了“妾侍”，又生了比嫡子小十几岁的“庶子”；他们也不会知道，传说中被杖责而死的这个倒霉的“庶子”其实并没有死，他被老家人拼死抢出，带到了原配的家乡养了三年的伤，最后又被父亲接了回去，回到了他母亲惨死的那个“家”。

　　卫恩霖就是那个传说中已经死了的庶子，卫冠唯一仅剩的儿子。

　　卫恩霖回府，马鞭往卫福手里一扔便往内院走。他因要常守城南，回大将军府太远，所以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置了这么个三进的院子，交通十分方便。
　　院子虽小，却密密地种着玉簪、薄荷、紫苏、菖蒲、丁香、艾草、玉兰、杜鹃、紫藤、蔷薇等花草，夏天已经开过一轮花，即便是草木凋零的秋天，也依然有不知名的花香被微风吹送过来。
　　那真是个爱花成痴的人哪，就连他的书房窗台上都有一个盛水的大白瓷碗养着水仙，书桌边的架子上还有一盆君子兰。

　　卫恩霖的嘴角松弛下来，一向淡漠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远远立住了脚，看着一个刘海齐眉，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坐在桂树下面做针线。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个专心致志的姑娘在抬头活动脖子的时候方才发现他来了，欢喜地站起来道：“卫大哥你回来了！”

　　卫恩霖温和地点点头：“今天安儿还好吗？”
　　姑娘抬起头笑道：“他很乖，晌午吃了大半碗饭，还有肉末蒸蛋、半块南瓜饼、小青菜也吃了几口。下午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皮球，中午睡了两刻钟，现在又饿了，双喜在服侍他吃点心呢。”
　　卫恩霖走到门口正要掀帘子进去，又站定了，说：“阿萱，不要太累了，这些针线交给双喜她们去做就可以了，你歇歇吧。”

　　姑娘摇摇头：“这些活并不累，你进去看看安儿吧，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卫恩霖无奈地说：“这些事——”

　　“我喜欢做这些，反正——我也没有其他事要做。”姑娘弯弯眼睛笑了笑，把针线放在小杌子上，“晚上给你做涮锅吃吧，庄子上送的那些肉和蔬菜还新鲜着呢。”说着也不等他答话就转身朝厨房走了。

　　卫恩霖无奈地对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掀帘子进屋，屋子里原本还有咯咯的笑声，他一进来便立刻安静了。他看见小小的孩子缩在大丫鬟双喜的怀里，忽闪着一双大眼不安地看着他。

　　双喜笑嘻嘻地哄那孩子：“安儿，怎么又不知道叫人了？”

　　安儿扭来扭去，后来索性把脸都埋进了双喜怀里去了。

　　卫恩霖并不计较，走到双喜面前，双喜把安儿放在了膝头，卫恩霖摸了摸安儿的头顶：“好好听话。”

　　安儿又反拧身子扑进了双喜怀里，双喜无奈地朝卫恩霖赔笑一声：“少爷，安儿很听话的，就是胆子小了些。”

　　卫恩霖点了点头：“待他长大一点便会好些，”说完顿了顿：“你多担待一些，阿萱并不是咱们家的人，不好叫她太劳累。”

　　双喜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着：“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卫恩霖是习武之人，耳力比一般人要强得多，自然听到了，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双喜吐吐舌头，闭嘴不言了。

　　突然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阿萱好。”

　　卫恩霖和双喜都诧异地看向那个依旧缩在双喜怀里的孩子，他这会子忽然胆子大起来了，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卫恩霖，又说了一遍：“阿萱好。”

　　双喜吃醋了：“小没良心的，怎么就知道阿萱好啊？双喜不好吗？”

　　安儿忽然掩着脸朝双喜怀里躲：“双喜不让，安吃糖！”
　　卫恩霖笑了起来。

　　他和阿萱、安儿，其实都是已经死了的人。不过现在，还不是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