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一杯春露冷如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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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元懿二十四年四月底的某一天。
嘉陵江上游连下一月豪雨，中游的鄂州持续涨水已至大堤出现险情，巡抚不敢隐瞒，派人快马加鞭往京城送来了急报。
经过朝中大臣激烈的讨论，皇帝做主指派了皇后郑氏的胞兄、工部侍郎郑锡宜主持抗洪赈灾事宜，郑锡宜临危受命，领着工部、户部的众位大臣浩浩荡荡来到了鄂州，发现抚台潘季逊大人利用他发明的“柳輥”已经控制了灾情。
柳辊是用树枝和藤蔓植物以及泥土像织地毯一样织成长形方块，再用大树为中心卷起，用绳索捆紧形成长一百五十尺，直径二十尺的柱子，由成百上千的民夫拖运到选定的决口地点，放上装有大石块的舢板，准备停当后将舢板凿沉，柳輥遇水可以膨胀，不易被急流冲走。其他民夫则把肩上的泥土袋以最快的速度堆放在柳辊上。这样便能堵住决口，争取时间逐步把堤坝加固。
钦差郑锡宜立刻上了折子褒扬鄂州诸位官员的尽心尽责，可惜皇帝还没来得及一一嘉奖，五月十三日便骤然传来了首功之臣潘季逊大人因积劳成疾而去世的消息。次日早朝，圣驾到来之前，众位臣僚纷纷哀叹潘老大人的去世。
“潘大人立下了这般补天浴日的不世之功，没想到却……哎！”
“十几年前峡口洪灾，也是多亏了有他组织壮丁制出‘柳輥’，救了沿江十万百姓。当地多有他的生祠，家家供奉他的牌位。谁知竟天不假年……”
“是啊……唯有奏请圣上，好好抚慰其子孙，以慰潘老大人的在天之灵了。”
“真是天妒英才啊……”
众说纷纭中，唯有一个年轻声音突兀地说：“潘大人虽已届耳顺，然而一向身体健旺，为何突然去世？且去世前全无任何疾病征兆，难道便没有人觉得蹊跷吗？”
荣太尉本来一直闭目养神，并没有参与到群臣的讨论中去，听了这话却突然睁开眼睛，侧身看去，眼神微微一凝，原来是光禄大夫袁振瑕。
这人原本是元懿帝的十六女婿、驸马都尉，按本朝祖制驸马都尉是不能担任实职的，也不知是袁驸马之幸还是不幸，和熙公主身子不好，结缡第三年便因难产薨了，只留下襁褓中的一位女婴被皇帝敕封安锦县主，出身世家的袁振瑕不久也蒙恩重新出仕做了皇帝身边的顾问。
这位袁大夫性子孤傲高洁，公主在时他便不爱与同僚来往，公主去世后更是深居简出。皇帝怀念故去的和熙公主，十分疼爱女儿留下的小县主，对这位前女婿亦十分信重，所以袁大夫素来比旁人敢说话。
但他这话说得委实大胆，朝堂之上公然质疑一位二品大臣的死因，搞不好就要引火烧身。他平日得罪的人不少，这一下立刻便有人蠢蠢欲动起来。其中国舅郑国忠一系的人尤其占了多数。
皇后有三位兄弟：长兄郑锡宜原为工部侍郎，后被任命钦差大臣被派往鄂州赈灾；次兄郑立钧性子温顺，不久前刚被皇上赐封左中郎将；幼弟郑国忠原名郑立泰，后因皇帝宠信被赐名国忠，意为国之忠臣，原任太府寺卿掌钱谷金帛诸货币，是肥得流油的差使。后来因为差使办得好皇帝又把他调到吏部任侍郎去了。只是自从他去了以后，吏部尚书就常常称病，许多事都丢给他拿主意，所以现在他实际上比吏部尚书也只差了个名分。他最善揣摩皇帝的心思，加之姐姐宠冠六宫，有什么事拿不下来的？是以这些年在朝中风头一时无两，唯有那袁大夫从来不买他的帐，人人都知道国舅郑国忠与这位前驸马都尉不对盘。袁振瑕此话一出，郑国忠倒像是没听到一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站在袁振瑕身边的一个参知政事却立马站出来质问道：“袁大人何出此言？”
袁振瑕问道：“刚才诸位大人也说了，潘季逊大人是国之良臣、忠臣、能臣，品质高洁、救民于水火之中，在百姓中也有颇高的威望，这样好的一位大人不明不白地去世了，在下想要问问他的死因，刘大人，您说行不行？”
那位刘大人被他这不软不硬的一席话堵得气促，不过能坐到高位的当然也不是草包，当下四两拨千斤地回过去：“袁大人这是怎么说话呢？潘季逊大人怎么能是不明不白地去世的呢，分明是操……”
“操劳过度”的后三个字还没说完，立刻又有人打断他：“不是不明不白，那为何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操劳过度？操劳过度为何不发还尸体，连他的儿孙都没有见到一面就匆匆火化？”
金銮殿之上，何人大胆喧哗？！
众位大臣纷纷转过身去，只见一位白衣少年立在金殿门口，他满面悲愤，秀长的眉毛倒立起来，一双寒星似的黑眸冷冷地看着刘参事。这少年大概未及弱冠，面皮白净宛如少女，看着像是哪家的公子跟着爹爹误入了朝堂。
刘参事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亦并不回话，反而笑了起来：“小公子，是来寻爹爹的吗？”他周围有些人颇为轻视地笑了，也有好心的规劝道：“趁陛下还没来，你还是赶紧走吧！”
那少年却上前一步：“我是元懿二十三年的进士，也是鄂州抚台潘大人的嫡长孙潘允宁，我来见驾、喊冤！”
殿中陡然气氛一凝，众臣皆沉默下来。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殿试难度之大可见一斑。进士是殿试及第者，亦是可以进授爵位之人。这位潘允宁祖父既是潘季逊，又能在加冠之前考上进士，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因此一半人心存顾惜，另一半心存忌惮，一时没人开口。
正在这时，响起了王宏盛那尖利的声音：“圣-上-驾-到-啦---”
众臣山呼万岁之后，元懿帝抬眼一看，便看到了跪在文武百官中间巷道的潘允宁。
“阶下所跪何人？”元懿帝敲了敲扶手，王宏盛尖声问道。
太监尖利的声音刺痛了允宁的耳膜，难听得令他年轻的身体微微发冷：“草民，元懿二十三年进士二甲亚元，鄂州抚台潘……潘公之孙潘允宁见过圣上，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潘允宁的声音有点儿哽咽，但还是坚持着大声回答了元懿帝的话。
元懿帝叹了口气：“起来吧。你祖父之事朕已知道，潘老大人是为朕、为朝廷、为黎民百姓捐躯的，朕不会亏待他，也不会亏待他的子孙。”
潘允宁却依然跪着：“草民冒死来此面圣，是求皇上做主，草民的祖父之死另有隐情！”
皇帝眼睛眯起，沉吟了很久，令殿上之人背后都冒出了冷汗来，这才沉声说：“朕先问你，谁带你进入内宫的？”
此刻殿中安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众臣无不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生怕一不小心遭受了池鱼之灾。
允宁跪伏在地，磕了个头，声音沉稳：“不敢欺瞒圣上，是汾王殿下听闻祖父的冤屈，开恩带草民来面圣的。”
元懿帝的眼神一凝，见汾王远远地站在金殿之下。他的好儿子，众臣口中的嫡长，此时也是年过而立的中年人了，他终于收敛了他年少时的种种锋芒，表情温和，嘴唇上也有了两撇象征着成熟和风度的小胡子。汾王面含悲戚，对着元懿帝跪下：“父皇恕罪，是儿臣自作主张。然而儿臣听闻此事后，觉得实不忍让一代忠臣含冤而去，所以……”
元懿帝突然咳嗽了两声，打断了汾王的话。王宏盛躬身正要说话，皇上却轻轻挥了挥手，没有搭理汾王，却亲口对允宁说：“你且一边候着，散朝后，你跟朕来。”
那天朝臣们多少都有点儿心不在焉，毕竟鄂州的大水已经暂时不会威胁到两岸的百姓了，早朝无非又是谁谁谁报了丁忧，谁谁谁被弹劾对子女或下人管教不严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朝廷的稳定轻易不会有人撼动，连圣上都听得打了好几个呵欠。
所有人都在想，朝中本无事，只是眼下携恨而来的这个年幼无知的潘允宁，也不知道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连荣太尉都有些心里没底，散朝后内阁学士张文举凑到他旁边小声说：“老太尉，老弟没记错的话，这位潘公子应该是贵府上的亲戚吧？”张文举圣眷日隆，往日里对着荣太尉一口一个下官，现在都已经开始自称老弟了。
荣太尉看了他一眼：“老张，别瞎掺和。”
张文举装模作样地苦笑一声；“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可不是咱想不掺和就能不掺和的事儿啊。”皇上有时候一天召见他两遍，他可能也真有这个方面的烦恼，不过眼下当然是说给荣太尉听的了。
荣太尉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互相捏了一捏，又摇了摇脖子：“我家孙媳和孙子吵架了，孙媳她要到尼姑庵去给她娘家爷爷守孝，我看这样儿也好，省得她在家看着一屋子桃红柳绿伤心难受。”婆家哪有人给她设灵堂、披麻戴孝的道理呢？
张文举一琢磨，荣家摆明了是要把自己和潘府的那点儿关系摘干净啊。他笑着说：“贵府三少奶奶很有孝心，但她毕竟是荣府的人了，总惦记着娘家也不是个事儿。”
荣太尉正色道：“生养之恩、血脉之情并无男女之分，亦不会因为出嫁而断绝，孙媳的孝心老夫也很理解，至于她要在庵中守孝多久，看她的心情，老夫都是同意的。”
张文举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明白，心里为荣太尉的冷酷而惊讶，但仔细一想，这老狐狸一辈子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的风雨，能在大风大浪中把荣家保下来并且发扬光大，期间舍弃了多少东西恐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孙媳呢。
这样想着，他的眼中微微露出一丝惧意，匆匆施了一礼道：“那……老弟就不打扰老太尉了。”
朝臣们四散回府的时候，潘允宁一路跟着一小太监往内宫而来，一路上的雕梁画栋、祥禽瑞兽、还有婀娜娇俏的宫女他根本没心思瞟一眼，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听见小太监说：“潘公子，到了。您且候一候。”潘允宁点头谢过，见他进去通报方才抬头一看，匾额上书“明德”二字，看着像是御书房。
片刻后小太监出来，微微躬身道：“潘公子请进。”
潘允宁最后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衫，又轻轻跺跺脚，方才掀了掀袍子，迈步踏进了这略显阴暗的宫殿。
皇帝的书房在几重门之后，他端坐在高高的龙座之上，潘允宁跪了下来，皇帝亦没叫起，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事情是郑锡宜做的？”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一杯春露冷如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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