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山有木兮木有枝(一) ...
-
“唐钰风古,你就是个骗子,你就是要我给你招徕生意!”少女清朗的嗓音,像覆盖了青州一冬的薄雾,自雨后的院落里响起,惊动了风声雨声。
“六六,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无奈的男声响起,庭院中多了一个青衣男子的身影,西域人特有的宽厚有力的臂膀,绣着动物图腾的长袍满是琳琅的装饰品,五官敦厚善良,却仍旧不失为西域的美男子。而此刻,他正满面忧色地双臂环于胸前,看着不远处高踞于树冠之上的女子。
“我任性?唐钰风古,你明明知道那些男人都是冲着我来的,还要我天天坐在店门口,这跟那些风尘女子有什么区别?”少女并不退让,语气里甚至有了些许的委屈。
“若不是生计所迫,我怎会这样做……”风古蹲下身去,双手抱起头,“只要你出现,店里生意都会好很多……不然,我要怎么去养活这七八个孩子?”正暗暗低头抱怨,却陡然见到一双手已经默默伸在了他面前,他不由吃惊抬头,却见少女只是淡淡一笑,“好吧,我帮你。”
于是,青州临街的包子铺,又是生意兴隆。几乎是全城的男人,都要来光顾一番。甜美娇羞的老板娘掩袖轻笑装模作样,自有七八个天真可爱的童工爬上爬下忙前忙后,那刚刚还是空空如也的钱罐,此时已经装满了铜板。
她满意地将钱罐朝空中一抛然后稳稳接住,向着孩子里稍大一些的虎子叮嘱:“兔崽子,看着店,我去找你风古哥哥。”
虎子一把拍下她不老实的放在他头上的爪子,嘴里念念有词:“我叫虎子,不叫兔崽子……”
她轻笑一声,抱着钱罐去找后厅刚刚做完包子的风古,生动的光芒从眼角溢了出来:“呆子,今天给小兔崽子们加餐!”
风古收拾好东西,这才看到站在门外的她,还是熟悉的一张脸,却让他有些失神。不同于西域女子十四五岁便开始呈现黝黑,她却如清水出芙蓉一般成长起来,肤如凝脂,刚及十六岁,脸上虽带着几分稚气,但却另有一般风韵。难怪城中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
“想什么呢?”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啊晃,正准备开口,却被一声呼唤打断:“老板,买包子——”
“来了,来了——”想必是几个孩子搞不定,她丢下钱罐,快步向前厅走去,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立刻收敛了笑容,转身提步便走。
“姑娘哪里去?”一把折扇,轻轻掂起她小巧的下巴,语气中满是轻浮:“本公子等了这么久,姑娘就不心疼?”
“我心疼……”狡黠地眨了眨眼,“才怪。”她一手将折扇夺下,塞回来者手中,“纳兰公子,我也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纳兰靖收起扇子,严重笑意更深,“家父是这青州知府,在这地界,还没有我纳兰靖得不到的东西。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不就行了?”言毕,又要伸手去抚她脸颊。
她扬头避开,嫌恶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姑娘我……早已心有所属。”
“是谁?”纳兰靖吃了一惊,手中折扇不由指向后厅:“莫非是那黑子?”
六六黑线,心中长叹一声,有些人真自不量力,风古是西域人,肤色自然略深,可是除了黑一点哪里不比你好看……面上却仍旧笑意盈盈,“不是他……”
“那是何人?”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低头去看自己脚尖:“他在我心里。很久很久……”
纳兰靖不等他说完,便突然握住她双手:“我警告你,从今天起,你心里只许有我一人。”
六六含泪点头,却在下一秒挣脱了他双手,“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人。”
纳兰靖正要发作,随侍中却有一人走上前来,小声禀告:“公子,等下还要去老爷那里,不要让他等急了才好。”
纳兰靖目中仍有不甘,却还是愤愤收起扇子:“等我明日再来找你。”
直到一行人终于离开,她才缓缓舒出一口气,看着角落里瑟缩的几个孩子,目中满是怜爱,“起来吧,没有事了。”伸手将他们一一扶起,她这才看到,那个立在门口的身影,几分孤单,却满是苍凉。
让虎子把其他孩子带去休息,她这才走上前去,似是轻轻的叹息:“风古……”
他向来总是写满刚毅的脸上带了些许疲惫,却仍旧强笑着迎上她目光:“六六,我没事。”
她不言语,良久,才笑着拽了拽他外袍,将他拉到院落之中的石级上坐下,手中随意揪下一小段杂草,目光却远得没了边际。
“六六,”他突然唤她,“那个人是谁?”
“哪个人?”
“你说你不会忘记的人。”
“我胡诌的,”她揉揉那株草,正等着风古像平素那样骂她只会打诳语带坏孩子,却见他神色一直不对,面上阴云笼罩。忙笑着推了推他:“怎么了?”
“纳兰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她仍旧云淡风轻地笑着,却忽地从袖口掏出一样东西里,献宝似地举到风古面前。酒香扑面而来,他不由更加心烦意乱,伸手便推那酒壶:“都什么时候了,我没有这份闲情。”
“喝完这个,我保证什么都解决了。”六六也不恼,平静万分地抬眼看他,后者看到她眸中少有的坚定庄重,微微一愣,却再无勇气去推那玉壶。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便夺过壶来,仰头便灌下。
他没有看到,夜色渐沉,月光清明,她腮边长长的泪线,一直持续不断。
“六六,你可记得,你九岁那年,被马贼拐走?”
“我记得,”她莞尔,“当时饿到不行,那个人只给了我一串冰糖葫芦让我跟他走,我就想也没想跟他走了……”
“自小便不让人省心……”他语含宠溺,却没有发现自己语调已经渐渐微弱,视野也开始晕眩,真的,醉了啊,“六六,你别再走远了,我怕这一次,我找不回你了……”
这样一个月凉如水的夜晚,他却想起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往事,而她,却没有回答。
“六六,六六……”他失却了平静,不由开始慌乱,想要抓住那个皎洁身影,却终究无力地垂下了手。
而她的面容,也逐渐开始模糊:“唐钰风古,你听好,我想过很多遍,只要我走了,纳兰靖就不会再来打扰你们。这壶酒,本来该给你过生日用……没想到提前派上了用场,现在,我要走了。”
他的手本能地向前用力伸着,嘴里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有在她转身之后,发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他想到,他十五岁时第一次见她,是岁阿爸去北洲,寻找一批珍贵药材,听到雪地里的哭声之后他跑出很远,才自雪野中找到那小小的红色身影。她就那样伏在一具尸首之上哭了三天三夜,直到他用尽全力才将她从那尸体边抱走。他看到她仿佛随时就会淹没在风雪中的瘦削双肩还在不停抽动,却将一双小手,本能地伸向他,汲取着一点一滴的温暖。他抱着她,自冰天雪地的绝望里跑出,去了柳暗花明的人间。她连续十天高热不退,他就那样鬼使神差地守在她床前,陪她吃睡,看她化险为夷。
直到她醒来,一双大眼睛在重生的第一眼看见了他,孱弱到连说话也艰难,却仍旧对着他笑,口中断断续续地念:“六……六……”他便叫她六六,再无更改。她心智全失,却不痴傻,只是将过往尽数抛却,他也欣慰,再不提前尘。
而后,东楥之战起,他父母双双丧生。他和她被藏在米缸之中,逃过一劫。十几日滴水未进,是她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腥甜的血唤醒了昏厥的他,她说,风古哥哥,你别怕,有六六在。
有六六在。
可是如今,她却要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