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玺》锦瑟空弦

13、爱恨尽时君陌路（一）

　　“混账东西！你就是这样做事的吗？这可是四殿下亲手为贵妃娘娘抄写的孝经，要是遗漏了一卷，诛你九族都算便宜了你！”昏暗的宫灯下，一个小太监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而那指责他的太监，却是一派骄横，语声严厉。
　　忽听得脚步声渐渐靠近，那太监看清来人，慌忙跪地：“奴才给四殿下请安。”
　　轩辕徊笑容里有难得的虚弱，不似平素那般清朗，隐隐竟有病态：“我无事在宫中走动走动，就听到你在此处喧哗，不知所为何事？”
　　太监慌忙应道：“奴才受贵妃娘娘的吩咐，去御书房取了四殿下昔日所抄孝经，准备给娘娘送去。谁知道这狗奴才一个不小心将一卷经书掉在了地上，奴才一时气愤责怪他两句，不想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饶过奴才……”
　　“你是我母妃身边的王全安，我记得，”轩辕徊微微皱眉，“不知母后深夜要这孝经何用？”
　　王全安忙恭顺地回道：“殿下有所不知，娘娘准备明日向右相府下聘礼，这孝经，正是为了送去右相府，算是殿下对未来的岳丈聊表孝心……”
　　轩辕徊不由失神，身旁的夜苍华却是眉心微拧，忍不住问道：“娘娘明日便要向相府下聘礼了吗？”
　　王全安应道：“是。娘娘已将所有都准备妥善，只等下个月初，四殿下与延宁郡主大婚。”
　　“你下去吧，”夜苍华见轩辕徊仍旧没有丝毫反应，伸手屏退两个小太监，轻声问道，“殿下，要去贵妃娘娘那里吗？”
　　轩辕徊面色惨白，清冷月辉之下竟无半分血色，甚至不如身边夜苍华看起来康健，双手紧握成拳，良久才痴痴问道：“苍华……我还有选择吗？”
　　夜苍华退后一步，行了重重一礼：“殿下既然已经答应圣上赐婚，便早已无路可选。当今四大世家，贺兰独占鳌头，远胜其他三家许多。三日后太子诞辰，之后太子便会迎娶贺兰此代培养的皇后人选贺兰贞，贺兰一族便会誓死为太子效命。殿下想要与太子抗衡，非娶夜家的女儿不可，如此，殿下母族殷氏才可与夜氏联手……贵妃娘娘用心良苦……”
　　“我都明白，”轩辕徊惨然一笑，“只是……我还没有等到她，便要失约了。”
　　“殿下未曾失约，”夜苍华不由安慰，“殿下，娶郡主是大势所迫，日后若是与她重逢，只要殿下有心对她好，即便殿下娶了别人，我相信，她也会懂得包容体恤。”
　　轩辕徊本已仿若失去知觉，此时却紧紧握住苍华衣袖，仿若稚龄少儿想要得到肯定般近乎恳求地问道：“你说真的？她还会原谅我？”
　　夜苍华深深颔首：“她非凡人，蕙质兰心，她一定会……原谅殿下……”
　　轩辕徊轻轻笑开，眉间阴翳淡去几分，侧眸却见不远外已是昭阳殿，不由笑道：“我们竟走到了此处……”
　　“太子素爱僻静，一路竟没见到一个宫人。殿下……天色已晚，宫中不比西域，夜风幽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轩辕徊点头，视线之中，昭阳殿巍巍而立，在夜色下仍旧森严。

　　“好冷啊——”六六几步跨上台阶，重重坐下，朝着一脸惊愕的离离笑道，“你真是幸运，第一天当值就被派来守夜，我怕你一个人无聊，就来陪你了。”说完，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用绢帕包裹的东西来，“晚饭剩下的几块糕点，我把留下来了。”
　　离离先是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随即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地挨着六六坐下：“大半夜的，为什么不好好歇着？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我睡不着呀，”六六忽闪着大眼睛，调皮地笑道，“我都习惯跟你一起睡了。今天我陪着你，下次我当值的时候你来陪我就是了！快吃吧！”
　　离离展颜一笑，接过六六手中糕点，欢快地拣起一块吃起来，却听见背后一声冷斥：“你们好大的胆子！”
　　两人慌忙回头，却见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青衣小童，虽然身量未足，身材消瘦，却是眉清目秀，一看就并非池中之物。此时，正冷冷看着他们二人，眼神不可一世，带着淡淡的疏离：“这几年光夏侯往宫里送的宫女，真是越来越没有样子。”
　　六六正暗自赞叹这小孩子长大之后必定是个姿容绝世的美男子，不想这孩子竟开口就是一通斥责，不由瞬间火冒三丈：“我呸！看你的样子，怎么都该叫我们一声‘姐姐’，你凭什么……”
　　离离不由小声劝道：“姐姐，还不清楚他是谁，千万别……”
　　那小童一声冷哼：“如此这般没有修养，哪配在太子宫服侍。在这宫里，可不是按年龄决定尊卑，我在我家公子身边已经有四年，这宫里谁见了我，都要打声招呼……”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心智超过平常孩子许多，几句话却仍旧暴露出了孩子争强好胜的天性。
　　六六还想说话，却被离离抢了先：“不知你家公子，是何方神圣？”
　　那小童忽然就换上一脸崇敬：“我家公子……宫中人称寒玉公子……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你才见过几个人！”那小童正自豪而语，不想一只手却重重敲上他脑门，“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要尊敬长辈，你娘没教过你？”
　　“我娘早死了！”小童避开她的魔爪，“男女授受不亲，你没听说过吗！”
　　“哈哈哈哈哈……”六六笑弯了腰，“弟弟，你真可爱，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谁是你弟弟！”小童恼羞成怒地看着这个笑得肆无忌惮的小宫女，她的笑容……这样明媚，全然没有宫中其他人的那般矫揉造作，嘴上却仍旧不肯吃亏，“我叫棠棣！这可是公子给我取的名字！”
　　“哈哈哈哈哈……”六六笑得更加厉害，“堂弟？怎么不叫堂哥？不不不，你生的这么好看，应该叫堂妹才对。”
　　“笨女人，我叫棠棣，出自诗经中的《棠棣》，‘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棠棣一脸不屑，神色却有了些许柔和。
　　倘若当初没有离开，虎子也该有这么高了……六六不由多了几分怜爱之情，贼兮兮地伸出右手：“小鬼……不对不对，棠棣对吧，姐姐请你吃点心。”
　　“这是宫中的点心，又不是你的。”棠棣正想推辞，腹中却发出一声哀鸣。六六不由又笑意深深，拿出一块糕点塞进他手里：“管它是谁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棠棣不再说话，静静地吃起东西。却不想这女人竟然直接拉上了他的手，拉他一起坐在台阶之上。他白净的脸上泛起红晕，兀自别过头去，心中却有暖流缓缓而过。
　　三个人，共着头顶一方月色，侃侃而谈。棠棣虽然年龄不大，却谈吐有度，落落大方。离离性子虽然沉静，却也难不被六六感染，也是不时掩唇而笑。然而，怅惘终究是怅惘，六六似是看出她神色中的疲倦，不由问道：“在想什么？”离离轻轻摇头，却见棠棣突然站了起来，远远迎向来人。
　　若不是棠棣突然间的动作，六六根本不曾注意到那几步之外的人。那人一袭月白长袍，未有丝毫纹饰，腰间佩玉相击作响，衣袖摆动之间竟如仙人一般恣意潇洒。待他走进，才听得棠棣恭敬地行了一礼：“先生，这么晚还来看望我家公子。”
　　来者步履极轻，缓缓站定，这才让六六看了个仔细。他五官清秀，与轩辕徊等人相比虽只能算得上庸庸之辈，却是难得的仙风道骨，仿若仙子下凡，整个人说不出的雅致洁净。他伸手扶过棠棣，笑道：“不日便是太子寿宴，我在皇后宫中耽搁到现在，劳烦棠棣引路，好让我给你家公子赔罪。”
　　棠棣忙先行几步，恭敬地回到：“南宫先生如此繁忙，还惦念着我家公子，公子怎会怪罪？夜深昏暗，先生小心点走。”
　　六六与离离忙退至一旁，南宫先生微微点头致意，“飘”上了台阶，长长的衣袍随风而动，在夜色中更添了几缕仙气。待二人消失在视线之中，离离这才长出一口气：“公子所言非虚，南宫先生真乃仙人也！”六六心中纳闷，不由老实问道：“当日我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说了什么……这个人，很厉害吗？”
　　“岂止是厉害！”离离眼睛里全是兴奋，“当今朝中，皇上所倚重的，武官莫过于唐昭凤阕两位将军，而文……当推这位仙人一般的南宫隽！昔日皇上初次见到一身仙气的南宫隽，曾赞他‘古今无二'，又被南宫隽一篇声势浩大的《千秋赋》所震惊，赞他‘才高若潘江陆海’，是将他比作潘安陆机一般的人物，这些年，宫中大型宴会所用的诗文，乃至皇上新颁布的国法条例，无一不是经过这位南宫大人的笔。只是……素闻南宫大人性格高傲孤僻，不喜与人结交，只与一位太子幕僚交好，两人常常彻夜长谈，如此看来，棠棣所说的公子，就该是这位神秘的幕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