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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相思相见知何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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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宫制,皇后之下,依次设有贵妃、贵人、夫人、美人、常侍……此番太子寿宴,除却三公五卿极其家眷外,最大的看头便是这些久居神宫的女人,多少渴望一见圣颜的女子,此番得与天子同席,都欢欣雀跃,忘乎所以……”距离沧州不过数里的嘉陵江边,一群身着红衣的少女,正席地而坐,将一名蓄着络腮胡须的老者围在中央,而那老者,正侃侃而谈,说到激动处,身子还会微微摆动,手臂不断地前后挥舞。
一旁的杨柳树下,一袭素色长袍的的男子,正慵懒地倚靠在树干上,俊颜频频惹得那群女子中的几个侧目。而他的目光,却遥遥穿过那些女子,洒向河边之人。
那女子同样身着红衣,此时正坐在江畔,裤卷高挽,露出玉白的一截小腿,她似是颇感为难地用掌心舀起水嗅了嗅,方才无可奈何地将双腿插入江水之中。她继而低下头去,双手用力地在腿上搓洗着,仿佛要洗去这世间所有的污秽。这几日……皆是如此。
他忽觉无聊,心念一转,径直穿过人群,向着水边之人走过去。那群红衣女子见状忙纷纷避让,却似是无意地又触上他一截衣袍。他恍若未见,知道走到她身侧,大手一拂将衣袍揽至身后,也是席地而坐。
她侧首看到他,面上先是一红,随即笑吟吟地唤道:“周公子。”
“看样子,你算是大好了……”他温柔备至,声音如同春风化雨,澄净到了极致,“寻槿不才,可总算是治好了姑娘。”
“救命之恩,六六必不会忘。”她仍旧笑意盈盈,却瞒不过阅人无数的他,他暗自将她眼中那种几近破碎的光芒看在眼里,又是温雅一笑:“姑娘明知道我们只是互相利用,若非这批送往宫中的宫女路上病死了一个,而你又恰好出现在我们车前,我必不会救你。”
“我还是得道谢,就算是为了你这份坦诚。”六六不再看他,低下头去,继续洗着已经洁净的小腿,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战栗,即使苍华的血、子徊的血都已淡去,她却还是洗的无比用力。
周寻槿不再说话,幽深目光静静洒向江面。远处,孤舟一叶,正缓缓消失在视线之中。脑后突然一痛,竟是那长须老者在他头上狠敲一记:“你就如此清闲么,还以为你是当初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我们在半路上捡了这么个女子,凑数倒是可以,你就不能多用用心,教她点宫里的规矩?若是她进宫之后有何差池,别说是你我,光夏侯亦是难辞其咎。”
六六闻言,侧眸打量他,却见他仍旧平静无波,竟连半分反应都没有,一双眸子黑到极致,如同散不开的夜色,又像是永远也看不到底的深潭。良久,他默默低下头:“叔父教训的是,槿儿再也不会乱来了。”
老者仍旧面有不甘,见周寻槿态度如此恭顺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冷哼一声,踱步离开。待老者完全离开之后,他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对上她好奇的目光,冷冷启齿:“我便是这般窝囊的一个人,你爱怎么看边怎么看。”
六六却没有半分调笑的意思,极其认真地说到:“我不会看不起你,一点也不会。”
他正欲开口表示他的不屑,那老者却折返回来,匆匆拉他起身,面色惶急难耐。周寻槿垂首问道:“何事惹叔父如此惊慌失措?”
老者一捻胡须,长叹一声:“四皇子要从此处经过,快些整顿车马,避让天家。”
“噗通”一声,六六竟将原先拿在手里洗着的一只玉镯掉入了江水之中。这玉镯乃是周寻槿从那病死的宫女身上取下的,只想着早日走出古道重新寻觅合适人选,却没想,在古道之中遇到了她,他救了她,也将玉镯送给了她。
老者却似乎根本没有心情注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只是厉声唤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收拾东西,我们速速进城,若是冲撞了四殿下,你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她却似浑身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周寻槿几步上前,却只听得她似是魇住一般自言自语:“他没有死,他没有死……”无奈之下,周寻槿只有一把将她从水中拉起来,却只觉得她浑身竟在不住颤动,似喜似悲。老者催促得愈发紧了起来,他咬了咬牙,将她横抱起来,疾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她乖巧地躺在他臂弯里,嘴里却仍旧念着:“没有死……他没死……”
将一众待入宫的宫女皆安顿下来,六六也已昏睡过去,他向老者打了一声招呼,徐徐踱上客栈最高一层,伸手掀开沉沉帘幔。这化州城的百姓几乎尽数涌出,将街道两侧围得水泄不通,却极有秩序地将路中央的大道让出,纷纷席地而跪,山呼千岁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路中央,是一列车骑,虽只有百余人组成,声势也并没有昔日天子盛装出行时浩大,然而天家威仪赫赫,仍是让众人神往不已。更何况,此番护送四皇子回京的不是别人……正是每一个天朝男儿都曾心向往之过、每一个女子都曾悄然遐想过的天朝战神——天祚将军唐昭。
周寻槿淡淡一笑,几近嘲讽地看向那当先一骑。轩辕徊……想不到,十四年后,我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了。
彼时,他是天朝皇子,他是世家公子,一个天生贵胄,一个锦衣玉食,一个风度翩翩,一个风姿卓然,一个文韬武略,一个文采傲世……由于年岁相仿,身份相配,二人曾携手度过那些或者欢快或者艰难的岁月……二人曾一同学诗文,习骑射,曾一同捉弄过殷贵妃身边的小宫女,曾一起设计过能哄皇帝开心的寿礼……直到……他自嘲而笑,目光又闲散地落在轩辕徊身后之人身上。夜苍华……他无声地叹息一声,他竟是活到了现在。昔日苍白羸弱的少年,也成长成了如今模样。世事飞迁……不曾等人回神。
可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忍辱负重的这些年,卧薪尝胆的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次受到的屈辱让他咬到下唇渗血,无数个他连哭泣都怕让旁人听去的夜晚,可他毕竟撑过来了……
队伍渐行渐远,那几分熟悉几分陌生的身影终究是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放下帘幔,缓缓回身,不由愣住了。她正扶着门框,眼中含着泪,怔怔地看着他,欲问却休。“过来,”他忽就动了悲悯之情,回首又掀开帘幔,“还来得及看一眼。”她步伐还有些不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顺着他修长手指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她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马背上一袭紫色衣袍华贵无比,他身影却仍旧几分萧条。他果真……无恙。
“你认识四殿下?”周寻槿语声温吞。
六六仔细把帘幔整理好,回头赧颜一笑:“我只是倾慕,天祚将军英姿。”
周寻槿闻言,不屑一笑,再不言语。六六径直绕过他,却再度回首:“多谢。”
步入房间,六六急不可耐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问我认不认识四殿下?”
那女子仍是一身红衣,面容姣好,虽不是绝色,但胜在两弯秀眉像是总盛着笑意,依面相来看,只觉得智慧超然非比寻常人。她笑起来,梨涡浅浅:“我跟在周公子身边太久,他关心朝政不假,但凡是有关四殿下的事,他更加敏感。我想,也许他们本就认识吧。听说,周公子出身不凡,所以你看,他哪里像个普通人……只可惜,他家族没落了,他不得已才投身光夏侯门下,做着一些最不起眼的事……所以啊,你既然倾心四殿下,就不该告诉公子你认识他,那样他反而不会送你进宫了……”
六六面色一红,却也没有矢口否认,只是伸出一只手,歪头笑道:“谢谢你,你叫什么?”
“我娘叫我离离,我们这些要被送进宫的女子,都是没有名姓的。”离离握过她的手。
六六笑得更加开心:“这样更好,我也没名字,我哥哥他们都叫我六六。”
化州城驿馆。
作为皇家设在各地的休憩之所,驿馆虽并不及皇宫奢华,但到底是伟岸大气,远胜平常家宅。
苍华渐渐靠近正支颐冥想的轩辕徊,双膝跪地:“殿下,更深露重,还是关上窗户吧。”
轩辕徊淡淡应了一声,苍华起身,替他将窗户关好,随即,像是叹息般自语:“她一定是被人所救,才会不在原处。殿下,她那么善良,皇天不负……”
轩辕徊苦笑:“但愿如此。我只是……后悔将她牵扯进来……”
“她一定不悔识得殿下……苍华坚信,重逢有日。”
轩辕徊颔首,灯火将他出尘五官细致描画。神情里仍暗藏孤寂落寞,却又分明多了些旧日里曾经常在这张脸上的东西。苍华暗自出神,殿下,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