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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开局 ...

  •   (一)

      这是一个静谧午后,斜阳微漏,积雪未消,暖阳之姿迎来雪色寒凉,阳光疏落而下,于雪中镂刻几许斑驳,顷刻又消失无踪。

      时光就如此时天色,匆匆流过不复归,都说流光将世人抛却,岁月最是无情,有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其实时光将旧事保管,世人最是无义,空山河念远,不惜眼前。

      一声叹息缓缓漫漫,只在似有似无之间。

      午后,斜阳,积雪。

      古道,茶肆,一人。

      这是个老妇人,穿着粗陋的破衣,头发已经花白,走起路来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许是隆冬冷冽,皮肤已经冻得通红,那皮肤如干枯的树皮,满是岁月的印痕。她拿着一块带着黑斑的麻布,擦着茶肆中的一张桌子,动作是十分的慢,慢得好像她要做的事是多么重要的精细活。但她的思绪却不在此处,眼睛中露出沉思的讯息,眸光暗沉,其中是一片深渊,不能见底。

      她擦完了桌子,才又慢慢的走向桌子的另一方,她拾了一个破烂的铁罐,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响音,铁罐中咚咚的几声闷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安静。她缓缓闭上眼,一时似是万籁俱寂,她的心中什么都无,她的心中又什么都有。

      这时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从隔了好远的地方,渐渐的近了。

      老妪猛的睁开眼,简直不像她这个年龄应有的迅捷,眼中也有了淡淡的光,就散发出年轻人似的活气。她从最内的里衣中抽出一张黑色的信笺,掀开铁罐的盖子,那铁罐上方的信笺忽地燃了起来,那是蓝色的火焰,映着雪色的天地,残酷而妖异。

      她将信笺扔了进去,铁罐只发出哔剥的声音,她将盖子盖上,又留了一点缝隙,皴裂的唇角才勾起一丝诡谲的弧度。

      她抬头,向马蹄声源头望去,只隐约可见有两人打马而来,再近一些,就发现那是两种不同的颜色,深邃的紫和温柔的苍翠,有人认为不相配,有人以为最相契,不过是他人冷眼旁观,辩驳无益,只是此时此地,是这两人,从远方,相伴而来。

      老妇人目光对上那身着翠衣翠发的男子时,心中微微一愣。

      她暗暗想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温润似江南细雨,眉眼间还含着几分水乡缱绻,合该一生与小桥流水相伴,居于小巷深处人家。但是她又暗暗摇摇头,她见这个人利落的下马,腰间挂着的佩剑便发出清脆的轻鸣。

      这是一个江湖人。

      江湖人执剑,江湖人杀人。

      翠衣的男子脸色实在苍白,他其实旧疾复发,却硬是跟了出来,骑了马反而牵动肺腑伤势,他又太过忍耐,疼得紧了,也一言不发。

      这男子看见老妇人盯着自己腰间的佩剑,老妪的神色就有些慌张,他轻轻一叹,唇边牵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刚要言语,却是一阵头晕目眩,脸色白得狠了,身子一晃,就有些站不稳。

      男子心中一惊,忙用手撑住桌面,另一只手被人稳稳扶住,他的手和另一个人的手紧紧相合,就有一种安抚的意味。

      他抬头一看,果然是那紫色的身影,便是与他结伴而来的紫衣男子。这名紫衣男子有俊逸的面容,此时双眼微微眯着,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看不见眸光的人,心思大都难明。这紫衣人看着身边的翠发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便流淌而出,他轻声道:“翠山行,小心。”

      这名翠衣男子原来便是道门玄宗六弦排行第二的翠山行,那紫衣男子自然就是六弦之首苍了。

      翠山行听到这个声音,微微怔忡了,这好似是最平淡无奇的言语,但在他听来,这语言间有关怀、有担忧、有责怪,其他人无法明白,但他就是清楚,也只有他最是清楚。

      翠山行想抽出手,与他人相握的手已经渗出了汗,但他又实在抽不出,他分不清是因为那个人握得太紧,还是因为自己贪恋。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却又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二)

      翠山行撤出了紧握的手,手中还残留着他人温暖后的些微潮汗,这一点点湿意的触感,似是因着冬日的寒风吹送,慢慢只留下麻木的冷涩。他又慢慢立起了身子,微不可查的退后几步。他抬起头,表情却隐没在冬季寒阳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那些不可说的言语,不可知的心思全部深埋于冬季的静谧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融化入来日的暖春。

      翠山行还是开口了,用的是与平素无异的恭敬语调,声音中的温和也显露出来,他向紫衣的男子微微倾身,又是一个尊敬的弧度,他笑道:“弦首,我无妨。”

      苍微微一顿,才又淡淡一笑,他只是点点头,便不再看向同行的师弟,此时面容平静如湖水无波,修长的身姿在这个古道平凡的茶肆中,依然可见悠然淡雅,他转向另一边静默不语的老妇人,眯起的眼不见眸光,只是声音温温和和,淡笑道:“老人家,来一壶热茶。”

      年老的女子点头笑了,这一笑好像枯木干裂的树皮褶皱蹙在一起,便是时光流逝最好的见证。但她又只是沉默,似乎就是一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哑巴,一颤一颤走到炉火边上,费力的弯下身子,拿起烧好的热水,火焰映着她衰老的面庞,她的眼睛却有种不合时宜的明亮。

      苍看着这老者明亮的双眼,心中微微一笑,他的身子向翠山行的方向侧了一侧,才又慢慢开口道:“老人家在等人?”

      老者没有答话,只是一手从木盒中拿出了茶叶,再用热水小心的沏好,水流在茶壶中发出滚动的声音,又卷起几许白色的热气;另一只手却是摆了一摆,做出个否定的姿势,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原来是不能说话。

      紫衣男子并不惊讶,他接过老者的茶壶,却没有动作,只是又笑道:“这壶水热的真是刚刚好,老人家若是不在等他人,难道是在等在下二人?”

      这一句落下,茶肆就真的安静下来,只有火焰噼啪的声音在人耳边炸开,映衬冬日的寒凉,反而有一种矛盾的惊心动魄。

      老者依旧一言不发,她摇摇头,全然是意味不明。

      紫衣道者悠然道:“老人家行路时看似步履轻浮,踏在雪地上的脚印却极浅,当真是好轻功。”

      老人听着这男子的低语,嘴唇张了开来,她似乎又合不拢嘴一般,露出白色整齐的牙齿,只是仍旧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下颚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响动,最终成全了一个无声的笑。

      翠山行看着对面的老妪,身前的紫衣道者缓缓的靠向自己,他的双眉微蹙,心中却又苦笑起来。一个保护的姿态,便是打开过往的枢机,翠山行思绪中就有了不能停止的悲伤,眼前的男子,竟然还将旧事背负于身,怎能还将旧事背负于身?

      翠山行心中是痛着的,他痛的时候便紧紧握起手中的剑。

      人生在世,总要将这诸多疼痛担当起来。

      (三)

      江湖事,相杀最是平常。

      那老者嘴角还挂着冰冷的笑,一双明亮似青年人的眼睛也愈加杀意凛凛,她与紫衣男子对峙而立,身影孑然于天地之间。战风冷冷,割去平凡模样,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江湖杀者。

      那紫衣人却在拂袖间将杀气泯去,英俊面庞仍是无甚波澜,眉目自然舒淡,眼中光彩隐隐,向对方望去,也是不避不闪,气度竟是未减一分。这样一个人,顶立世间,胸中自有大丘壑,眼中万物无牵绊。

      寒冬雪后,两人相杀。

      天地为布幕,万物观生死。叹无怨一杀,笑江湖悲喜。

      出手便在一刹时。

      老妪扬手间,身形便似鬼魅,向紫衣道子攻去。老者手掌隐隐带有黑气,是蕴含高深内力,这一招迅疾如雷,威如霹雳,就欲直直撞上紫衣人心口。

      紫衣道者却不慌不忙,执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行剑时有沉稳持重,又有大胆开阖,只一挑一转,便将敌人来势化去三分,又是一转一刺,蓄了内力于剑端之上,破开老者浑身罡气,一时间便变守为攻。

      那老妇人收势不及,眼看剑端已至眉间,似乎就要身受一剑。不想这女子却猛然身势一矮,已是使了江湖上最为邪门的缩骨功夫,身形便不到原来一半,钻了个道者执剑时的空子,再运掌为爪,向紫衣道子身后之人而去。

      身后之人是翠山行,旧伤未愈的翠山行。

      老妪笑意此时才扩大开来,冷漠中多了几分得意,得意里杂着几多戾气。她的手掌此时黑色隐着暗紫,这种手法十分狠辣,必要寻得千人祭掌方可修炼而成,是最为丧心病狂。

      这掌法在江湖上十分讳莫如深,其实知道的人却实在不少。

      知道的人不少,只是大多都死了。

      老妪还在栖身向前,掌风骤起烈烈,她手间黑气缠绕着紫气,掌气就要沾到翠发男子衣袂,唇边挂着诡笑,她想到,这一招要抓住这名翠衣的男子,是绝然万无一失。

      世间事,哪有万无一失?

      她的身形突然停了,她的笑容突然消了。

      老妇的毒掌便停在翠山行身前,还是一种骇人的紫黑色泽,她一下子沉静起来,与刚才奋力相杀全然不同,仿佛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垂老者,而非杀人卖命的江湖客。她又抬起头,眼神突然毒辣起来,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了看翠山行。

      她看见眼前的翠发男子依旧是温润模样,脸色依然苍白,手中却持着剑,剑身恰恰停在她的颈侧,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这男子眉间却蹙着,唇却抿得坚定,修长的身子立得笔直,方才久病之人的柔弱现在却是一丝也无。

      老妪心惊,被这翠衣人缚住,不过一招而已。

      老妪暗笑,如此甚好,她恰还有后招。

      (四)

      翠山行纵使点了老妇的穴位,还是不放松的执着剑,剑下是一个人的性命,故而他的手很稳,他的心也很稳。

      他的神情有着些不能为人理解的隐忍,眉眼间却依稀还是温温和和,完全没有执剑之人的暴戾,眼前的老妇本是一计攻弱制强的盘算,又暗自动了一些卑鄙手脚,他心中已是极清明,却无一丝一毫的怒气鄙夷。

      若问玄宗二弦的翠道爷是什么脾气秉性,苍曾有言道,可用四字以概之。

      静、澈、恕、执。

      彼时翠山行尚年幼,听了此语还是似懂非懂,他便拉了师兄的袖子,看向那一向沉稳如山的紫衣道子,追问道,这样可好?

      苍看了看师弟明净的眸子,将小孩子抱了起来,他的目光又转向远方,看远山又似不远,一片苍翠绵绵,他就低声叹道,也好,也不好。

      这世上最了解翠山行的,便是六弦之首苍。

      翠山行忍着,撑着,自执剑与老妇相抗时便在四肢流窜的痛楚,那些隐忍着的眉间颤抖,那双费力执剑又决然执剑的手,苍如何能不知?

      苍赶到翠山行身边,不可谓不迅即。

      他单手扶了翠发师弟,那翠发人身子便不再绷得紧直,却仍是不肯将全身力量交付,眼睛已经闭上了,脸色一时惨白,唇色也淡得看不大清,此时自唇边竟有黑色血液慢慢流下,称着苍白的皮肤,竟将此人添了几丝妍丽。

      苍细细又看了看,才慢慢转过头来,他就见那个剑下败徒,这时她神色又染上意气洋洋,一双幽深的眼睛与苍直直而对,苍扶着翠山行的手紧了紧,就一字一顿沉声道:“解药。”

      老妇人唇边笑容中牵扯三分讽意,她见眼前的紫衣男子神色似是未变,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沉稳模样,只是那男子运了十分内力于指尖,破空划来,就弹在她的气海穴位之上,这一次就如蛇打七寸,让她顿时汗下不止,疼痛难忍。

      老夫人笑了,她开口还是无声,一张一阖间却是可以辨识的口型,她道,一出手便狠厉如此,枉你批了一身道士的皮。

      苍看清了老者的意思,竟是一点言语也无,他只又蕴力于指,便将这老妪的手脚筋脉根根挑断,他淡淡看了一眼,才又慢慢道:“解药。”

      老者一下子便瘫在了地上,她喘息极狠,眼神此时便有些对不上聚焦,汗从她枯树般皮肤上留下,却又因着冷冬的低温结上了似是寒霜的薄薄一层,她笑得断断续续,说得也是断断续续,无声道,你且放心。。。他必然要痛够了四十九日,然后才会痛死了。。。你。。。你不如先将他杀了,为他省了痛。。。方是你的慈悲。。。

      一个人,要有多痛,才会痛死呢?

      老者看不出对手的心思,这男子敛目不语,似是沉思,又似是思绪空空,她心中想到,我能给一人下毒,便可给另一人下毒,这紫衣男子竟完全不在意我如何下毒一般,他脑中如何所想,真是让人完全不能知晓。她想罢,便要再开口,不想却被这男子打断。

      只听紫衣男子道:“你句句言语,皆是为了激怒于我,你为了何事,便如此希望身死从速?”

      老妇心中一惊,到面上却装出一副戳中心思的极怒样子,她无声续道,我若想死。。。还用劳驾阁下?

      苍看那老妇口型,最后一字方落,便瞬时身至老妇身前,只是苍一边还拥着中毒的翠山行,到老妪面前时已然慢了一步。他见这老者口中黑血涌出,竟至不能停止一样,苍老的面庞是愈加干瘪,皮肤依然笼上一层青色,气息更是极慢,没有一会儿就渐渐停了。

      这个老妇,终究是死了。

      苍仔细听了听,他听到身边翠发人的微弱心跳,又听到自己的心跳,这心跳,在天地之大,实在太过渺小。

      他在这间简陋的茶肆四处翻找了一番,终是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破旧不堪的铁皮罐子,那罐子盖得不严,就有浅淡烟气悠悠而出。他一手提了罐子,一手半揽半抱着师弟,便出了茶肆大门。

      (五)

      夜已深沉,一夜北风紧,却似鬼哭鸣。冬季到了夜里,才更显寒冻入骨,冷到了骨子里,脑子也钝了,行动也缓了,心跳也慢了,人就呆呆停滞在寒冬某个点上,要用那冬日两三个月的时间来等,等来天暖,万物回春。

      夜里却是凄清的,一个人走在古道之上,四周已是寂静,好在还有月色如水,波光盈盈,从天幕漫漫流下。

      月光也照在这个人身上,却挥不散此人身上一丝暗沉,这是个全身黑色的人,黑衣黑裤,黑鞋黑袜,黑色的帽子罩着浓黑色的面纱,还有从帽中漏出的几丝干枯黑发。

      他的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踩在积雪上的足音,只是这地方实在太静,还是可以听到走路时细微的响动。

      不过一刻时间,这响动便停了,这黑色的人就停在一个简陋的茶肆前。

      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茶肆,普通的桌子普通的椅,普通的茶壶普通的碗。

      这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茶肆,因为这里有一个死人。

      黑衣人的面容藏在黑色面纱之下,便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他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支深黑木制的圆筒,又用他染着黑色指甲的青黑色手掌轻轻拔开木管的盖子,再轻轻向外一送。

      那木桶中飞出了一只黑色小虫,说不清是个什么品种,只是长了许多细黑毛腿,它落了地,爬得也很快,不一刻便凑到那具尸体身边,小虫子又绕着尸体转了两圈,像是找到了什么,便从尸体耳朵的位置钻了进去。

      黑衣人便不再看,他转头望向天边月色,微晕了亮白明澈。

      又是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侬便只有找死的能耐?”

      他一语已罢,身后便传来一个清亮的年轻女子声音,那声音十分好听,让人就不由得想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也一定十分好看。

      那声音道:“苍与翠山行皆是不好相与的角色,我已然暴露,若不用诈死的计策,便只能被他们捉去。”那声音顿了顿,又扬声道:“既然猎物已上钩,我要的东西呢?”

      黑衣人这才转过身来,他认真的打量这个说话的人,原来竟是一个年老的妇人,他冷笑了几声,扬手向那老人抛了一物。

      老妪赶忙接了那物攥在手中,便目送黑衣人慢慢离去,她眼中一时悲一时喜,不过只是一时,这悲喜又化入她眸中深潭。

      江湖风雨,几人飘摇。且享今日夜浓,莫管来日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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