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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手里拿了纸鸢,双腿僵在了琉璃瓦上。毒辣的日头烤得琉璃瓦发烫,身上却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嘴唇也干裂得生疼。纸鸳被手心的汗水打湿,花花绿绿地染了我一手。我定了定心神,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挪了几分,却不小心瞟到下方的地面以及太子等人恶作剧般笑脸以及小安子趴在地上发抖的身体,突然便觉得头晕目眩,抽搐地脾胃让我有了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我惧高。

      惧高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小时候留下的阴影。我年纪尚小时与母亲一齐入贤阳殿给父皇请安。那时我还不会走路,宫女玩心重,又欺负母亲身份卑微,便在等待宣诏的过程中将我随意放在高台城墙上,独自跑开了。贤阳宫乃皇帝寝宫,以高台筑之方显吾皇威严。我便脸色发白地面对离我数丈远的地面一整天,下不去动不了,直到被母亲发现。

      此时的我手脚冰凉地伏在琉璃瓦上,双眼一黑就要滚下去时,我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抓住。

      那是一只温暖细腻的手,我意识模糊之际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闭眼,保持清醒,对。别动,我把你抱过来。然后他的另一只手搭过来,扶着我的腰将我从琉璃瓦上抱到相对平稳一些的二楼地面。可能因为年纪相当体重也相当的缘故,他用力时发出了不是很重的喘气声。时间仿佛倒退了几重,我听见那时母亲在帮我抱下城墙的时候,她说,对,别动。我把你抱过来。然后她也轻微地喘了一下。我有些恍然地看着他,泪水迷了我的眼,我在层层水雾中看到那个少年瘦削白皙的脸庞,他有一双狭长的凤眼,嘴唇很薄。即使看得不太清晰也觉得这个少年生得真好看,低头发现自己手上的花花绿绿也染了他一手,不禁一紧张,声如蚊蚋得喃了一句对不起。

      之后我便晕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我遇到一只蝴蝶。那蝴蝶通体透明,带着微微的蓝色,翅膀上是鲜红的眼睛图案。它就这么停在我面前,双翅轻轻地颤动着,上面血色的双眸温柔地看着我。我想,这只蝴蝶生的真好看呢。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它,它却一下子飞走了。我跟着它跑啊跑,却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地往下坠落,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啊……”我一下子惊醒,满头是汗。

      躺在我身边的人也醒了,急急忙忙把我揽在怀里:“陵儿,做噩梦了么?”

      是母亲。

      我喘着气依偎在母亲怀里,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背,一边说着:“不怕,不怕,噩梦快快走,平安快快来。陵儿乖,不怕。”我怔怔地抱着母亲,感受着这令人安心的温暖,无声地哭了。

      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这个夏日的午后。蝉在房外一阵一阵聒噪着,我全身发冷地靠在母亲肩膀上。小安子打了水进来,笑着说着,今天救二皇子的那位小公子是温宰相家的温如璃,二皇子啊您是没见着,同样是十岁的年纪,虽然说身份地位也悬殊着呢,他往太子爷跟前那么一站,那眼神哟,愣是生生地把太子爷给唬住了……

      也就是从哪个时候开始我慢慢地了解了你。温如璃,温如璃,温暖又怎么会像冰冷的琉璃一样?你永远都是那样复杂的人,刻薄与温柔本是矛盾的,在你身上却巧妙地并存了。你可以不顾身份悬殊冷酷刻薄地从太子等人前走过,然后温柔地拉着我的手,给我在这个世上为数不多人能给予我的安心。

      我们的手心同样是花花绿绿地一片,混着夏日的阳光,你注视着我的眼眸成了我一生中最美的风景。

      宫里人爱嚼舌根。他们说,懦弱无能的二皇子成了新进宫的宰相家小公子的小跟班。小公子到哪都护着他,还用言语重伤了太子。太子跑去容妃那里告状,却被自个舅舅容太尉骂了一通。容太尉忌惮着温宰相,在朝堂上也屁都不敢放一个,看来这宰相的势力可是越来越不得了了。

      他们还说,这太子当的也够委屈的。原本有个出身卑贱的二皇子可以欺负欺负,现在可好,倒被一个宰相公子压得服服帖帖。

      听到这话时我正和温如璃玩捉迷藏。我默默地蹲在假山后边听着几个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走远。我低着头,心里无端冒出很多念头。

      “我就知道你在这。”抬起头看见温如璃站在假山旁笑笑地看着我,一双凤目眯地弯起来,“走吧,去我那里吃东西。”

      温如璃天资聪颖,被父皇安排到宫里与皇子一齐读书,图方便地在宫里住下了。我跟着他走到清竹苑,侍女端上两盘点心。我看了一眼,是芙蓉泣露糕和凤凰碎玉露。这两种点心我生平只吃过一次,是在两年前父皇的寿辰宴上。母亲告诉我,这两道点心得一起吃才入味,它们就连名字的出处也是连在一起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当时我只尝了一口便不敢再吃,因为它实在太美味。我把它推给母亲:“母妃我不爱吃,你吃。”

      而如今这两盘点心又摆在我面前,对面是笑得温和的温如璃:“陵儿,我还是叫你陵儿好了,你就叫我如璃好不好?来,我们吃点心吧。”

      我看着他,莫名地一阵安心。我拿起手边的小筷,一点一点小口吃起来。

      “陵儿干嘛吃这么小口,又不是女孩子。不过我觉得女孩子长的都没你好看。你要是女孩子我就娶你了。”他揶揄道。

      我脸突然一红:“胡说什么啊……我是男孩子……”

      “嗯?对哦。谁规定男孩子就不能和男孩子成亲的啊。那以后我就娶你了。”他忽然一脸认真地凑近我,一双凤目波光潋滟。

      “什么……什么啊!别乱说!忽然靠这么近干嘛……”我感觉我脖子都红了,立马别开头。忽然脸上有了温温的触感,伴随着“啾”地一声。

      我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我只感觉我多年以来的残破空虚内心被填满了。母亲给我了很多,小安子给我了很多,但温如璃却给了更多,一下子把很多细小的空隙填的满满当当。

      午后的阳光里我细细回味刚才承诺似的那个吻,心底一片安宁。

      我想,就这样吧。

      上天啊,不要再剥夺把我仅有的了。

      这样的日子悠悠地晃着便过去了。无数个清晨我与他并肩坐一张案几读书。老太傅摇头晃脑地念着关关雎鸠,而他忽然在案几下握紧我的手。无数个午后我因为身体孱弱不能与他一同在校场驰骋,我便在一旁看着他在马上愈发矫健成熟的身姿,心底默默地痴着。

      皇宫礼仪繁琐的宴会上他拉着我出逃。正值深秋的夜晚,无风,夜凉如水。我有些冷,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他把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脉脉地看着我。满地皆是雨水浸过的暗红枯叶,和着大片映着墨蓝天幕的湖面,像极了隔世的烟火。

      我亦看着你,然后闭上眼睛。他的吻便轻轻浅浅地落了下来。

      那年,我十五,他十六。

      当我以为我们可以像折子戏里说的一样,就这么永远到天荒地老。我被他捧在手心里细细地呵护着,忘了我们深处的皇宫是有多阴暗多诈。

      被压了整整六年的太子势力渐渐按捺不住了。父皇听了宰相的话后开始注意我这个庶子。他发现懦弱的我其实心智聪明,一教便会,只是因为性格过于胆怯而不敢表现。便在家宴上多夸了我几句。太子在旁边眼睛都绿了。我在一旁思索着太子会作何打算,钟灵宫那边突然有小太监传来消息。

      母亲近日头疼难耐,连家宴都未来参加。就在刚才,忽然七窍流血,死了。

      我脸色一白站起来,余光瞟过容妃和太子暗暗得意的脸,在宽大的衣袍中握紧了手。

      温如璃不在我身边。皇宫家宴是不允许臣子参加的。我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后仿佛是无边无尽的黑暗深渊,什么也听不清了。

      母亲……

      不要……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家宴上走出来的。温如璃在宫殿外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警示关切,手里拿着一件夹袄。我扑向他,紧紧地抱着他,开始嚎啕大哭。

      心里很疼,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就这样离我而去了。

      我甚至在她走之前没有好好陪她。

      我来赴宴时她因为头痛躺在床上休息。她最后和我说的一句话是:

      “陵儿,早点回来。”

      母亲身份卑微,原来她只不过是个小宫女,偶然得蒙圣恩,才生下了我。我自小便是个没用的人,身体孱弱,性格懦弱。宫里的人狗仗人势地欺负我们,夏天不给我们送冰,冬日不给我们足够分量的炭火。母亲总是在我冷的时候把所有的棉被衣服都盖在我身上,抱着我哄着我入睡;在我热的时候在旁边一边哼着歌谣一边为我扇风。宫人偷懒不打扫庭院,小安子一人忙不过来,母亲甚至亲自打扫。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太多的苦,也给了我太多的爱。让我在她走后深刻地内疚着,我为人子,实在欠她太多。

      而她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再也不能回来。

      我看着无边无尽的苍穹,感觉我们就像一群可笑地、被困在着绵绵宫墙内的斗兽。走不出去,只好自相残杀来满足我们作为动物的杀戮欲望。

      而我的一生,还有温如璃的一生,注定与此相伴。

      父皇在母亲死后终于施舍了他吝啬的仁慈。母亲以四品妃嫔的丧葬礼仪下葬,风风光光的丝竹声讽刺异常。我独自一人在后院给母亲烧着纸钱。他不知道何时来到我的身后。火光映照着我的脸,有些灼灼的热意。他忽然叹息一声,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陵儿……”

      我扔下纸钱,转身搂紧了他。无声地落着泪。

      “为什么……”我趴在他的肩头,“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

      他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背。我想起来无数个梦魇的夜晚,母亲也是这样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背,让我在夜色中安下心来缓缓睡去。

      纸钱烈烈地烧着,火光跳跃着。不知过了多久我停止了哭泣,只是闭着眼沉默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也没说话。半晌之后我听到他沉闷的声音。

      “我帮你。”

      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陵儿……我帮你,报仇。”

      我本以为我会感动,可奇怪的是我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我忽略了它,然后说:“好。”

      多年我回顾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些年,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拥抱是最微妙不过的姿势了。绵绵情话,字字承诺,可惜你看不到说话人的表情。

      我一直不知道温如璃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后来想想,其实这也不重要了。

      我看着他用同样的手段杀死了容妃,联合宰相一步一步打压容家在朝中的势力。最后将太子私吞赈灾银两一事不着痕迹地揭露。父皇一怒之下废了太子,将其到边远之地,重新立我为储君。

      皆大欢喜的事情,我却依旧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

      变故只在一瞬间,只需一朝便换了人间。太子走的那天我站在远处看他,不悲不喜。当初对他入骨的恨却几乎消散了。容妃死的时候他趴在她的尸体上恸哭,就像当初的我一样。也许就是在那时我开始不恨他的吧。偌大冰冷的皇宫,大家都是苦命人。

      只是他转身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他说,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然后他踏进马车,只留下车轮碾压地面远走的声音。

      而我一个人却在那里出神地站了许久。

      初夏暴雨的夜晚,我与温如璃在东宫下着一盘棋。哗哗的雨击打在窗棂上,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雷鸣。

      灯花长了,烛火开始跳跃。我注视着明灭的光亮下那张熟悉的脸,却骤然有了一种,遥远的感觉。

      “怎么了?”他抬头看着我。

      “没什么。”我心不在焉地落下一子。只听他轻笑了一声:“笨陵儿,让了你那么多回,还是那么笨啊。这回我可要赢你了哦。”

      说着他落下一子,整盘棋瞬间连成一个局,把我死死地困在了里面。

      我看着他。

      温如璃,我希望我想到的,不是真的。

      “好吧,我输了。”我放下想要落子的手。他亲昵地把我搂过去,亲了亲我的唇角。

      “睡吧。”

      “嗯。”

      然而我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也恰好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

      胤琨二十年夏至,琨帝崩,太子陵继位。

      为什么……父皇身体健康,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竟要了他的命……这种说辞,谁信?我明明已经是储君,明明你可以就此收手的,为什么?

      你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帮我报仇么?还是想,上演一出傀儡皇帝的戏码?

      那么这么多年,我们算什么呢?

      我看着温如璃打着摄政王的旗号结党营私,清理废太子旧党。把朝堂闹得腥风血雨。而我坐在皇帝的位子上,对着一打弹劾的奏本不置一语。甚至在第二天,弹劾的本子一本也没有了。

      那一晚我在寝宫等他,然而小安子过来对我说,温王爷今夜去处理兵部的事情,太晚了就不来了。

      我忽然觉得时间真的改变了太多。一朝一夕之间,所有人都被命运玩了个轮回。太子不再是太子,温如璃成了摄政王,而我却是当今天子。

      还有,温如璃他变了。不,不对,只能说他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不耐烦的想要收获成果了。毕竟他一直都是那样一个人温柔与刻薄并存的人。

      而我们却可笑地心照不宣。

      我们彼此默契地交换着,他给了我近十年的爱情与念想,我心甘情愿被他利用换来他想要的一切,不发一言。

      他温柔地和我说,陵儿,你身子弱,我帮你处理这些事吧。

      陵儿,乖,让我来吧。

      陵儿,我真爱你。

      陵儿。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东西。比如当年我做的一个梦。梦里我遇到一只蝴蝶。那蝴蝶通体透明,带着微微的蓝色,翅膀上是鲜红的眼睛图案。它就这么停在我面前,双翅轻轻地颤动着,上面血色的双眸温柔地看着我。我想,这只蝴蝶生的真好看呢。我伸出手想要触碰它,它却一下子飞走了。我跟着它跑啊跑,却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地往下坠落,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似乎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在我梦魇时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背,让我心安了。

      太子说,其实你也不过如此。

      是啊,我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我确实心甘情愿地跟随那只蝴蝶掉入深渊,无怨、无悔。毕竟,爱是饮鸩止渴的事。

      两年过去了,我当了他两年的傀儡皇帝。我们还是像年幼时一样携手赏玩良辰美景,双双闭口不提政事,丝竹缭绕歌舞升平,言笑晏晏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我们望向彼此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等着他将我抛弃,而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我自认为我是最懂他的,可此时我真的猜不透,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究竟把我当作怎样的存在?

      我把所有的猜想都否决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想法时,我拉着小安子,问他:“你说,温如璃他爱我吗?”

      小安子抬头看着我,我看到他鬓角斑白的头发。他也老了,世界上最疼我的三个人,母亲不在了,温如璃给了我一场骗局,而小安子老了。

      “皇上……老奴看得清楚。您睡着时他把您搂在怀里时的神情,是真的怕您凉着。”

      只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比如权力。

      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为了权力不顾任何东西。

      于是他就这么耗着,晾着,不说破。即使他确实在乎我。

      可我却耗不动了。我累了。

      又是深秋的夜晚。我记得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皇宫礼仪繁琐的宴会上他拉着我出逃。我有些冷,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他把衣服脱下来披在身上,脉脉地看着我。满地皆是雨水浸过的暗红枯叶,和着大片映着墨蓝天幕的湖面,像极了隔世的烟火。

      然后便是一个吻,一个卑微的承诺,一个在权力面前脆弱得什么都不是的承诺。

      我来到了贤阳宫,这个自我登基以来一直被封锁的地方。我向前走着,膝盖触到了冰冷的栏轩。我向下看,奇怪,此时此刻我竟不惧高了。风越来越大,呼啸着似乎要掀翻寝宫高台,呼啦啦灌入我的衣袖中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在狂风中笑了,抬起脚跨过半人高的轩木,身后同时传来小安子撕心裂肺的吼声。我不去理会,闭上眼,纵身一跃。

      眼前还是那个夏天,我抓着纸鸢怕得要命,而你对我伸出了手。

      我们的手心同样是花花绿绿地一片,混着夏日的阳光,你注视着我的眼眸成了我一生中最美的风景。

      来生我却还愿意爱你一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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