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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恋 ...


  •   聚散苦匆匆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宋·欧阳修《浪淘沙》

      一

      一抹残阳把微弱的光线斜铺在河面上,潋滟的波光里倒映着几缕瘦削的柳影。河堤上枯黄的野草在秋风的劲吹下,早已失却了暮春盛夏时节的丰茂风采。结伴的归鸟掠过片片秋田,朝河对岸的漠漠丛林投去。淡薄的暮云渐渐从天边卷拢过来,在连绵起伏的远山顶端绣了许多灰暗的花团。破空而来的秋虫的吟唱,撕裂了深秋日暮时分的宁静。这幅祥和而纯朴的乡野图景,诚然是自然这位无形丹青妙手的杰作。
      “哎——”
      这声长长的喟叹自河畔的一颗巨石顶飘落下来,飞散到萧疏的旷野中去了。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这刺破了静谧世界面皮的病态之音,似一位不速之客,倏地出现后又悄然而退。沉默,又一阵死寂的沉默。再看那黄晕的残阳,怃然收尽所有的光线,拖着疲惫的影子遁入西山了。瑟瑟的金风抖擞过精神后,裹挟着沁骨的凉意,在广袤的天地间狂舞起来。
      “古今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这一幽怨的声音随风传得很远,惊得不远处树林中的宿鸟,扑腾腾飞向河面。苍茫的暮色得势似的压向地面,似向人间威严地宣布秋夜即将降临。
      那个独坐在石头上的人,默默地望着水气氤氲的河面,在呆呆地出神。但见他的眼窝深陷,浓密的眉毛拧在一处,憔悴的脸色,与沉疴初愈的病夫一般。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时而闪着残烛般幽暗的光,时而闪着火炬般明亮的光。随着眼光的交替变换,他的面部表情各呈异态。忽而如独守空房的怨妇一般忧愁,忽而如金榜题名的学子一般欢愉。他的身子像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可是,他的心中此时此刻却思潮翻滚,心情如海浪中的帆船,颠簸不止,困顿迷离。哗哗的水声似乱弹的琴,不厌其烦地揉搓他的耳膜,猎猎的西风如顽皮的精灵,三番五次地撩拨他的衣襟。可是,他仿佛暂时忘记了周围的世界,只任那邈渺奇妙的神思在辽阔的脑际中肆意回翔。
      “啊!一切都如这东去的流水,一去不回。”
      他微微仰了一下头,心中感慨地叹道。此刻,那一勾初升的月牙,像失魂落魄的美人似的露出小半张脸,慵懒地瞧着地上的这个正处于情感漩涡的人。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越发煞白,面部的肌肉偶尔还搐动一下,嘴唇时不时在嗫嚅,似有喃喃自语的模样,可又听不见一丝声响。
      “咕咕——”
      一声不知名的怪鸟的鸣叫,又把蛰伏了的世界的思绪惊醒了过来。
      “哎!为什么世间美好的东西都容易破碎呢?你看!那绚丽的晚霞,没有过多地展示迷人的身姿,不就被可恶的黑云淹没了吗?那美丽的花朵,没有更长地炫耀生命的魅力,不就被肃杀的秋风吹落了吗?——啊!爱情!你不是天使娇媚的眼神吗?你不是人类感情的奇葩吗?你不是少年精神源头的活水吗?爱情的女神呀!你为什么偏对我这般吝啬?你把爱情花枝还没放稳在我的手心中,为什么狠心那么快叫它从我手中滑落呢?你既然想馈赠与我一份厚礼,为什么要恶意折辱我炽烈的真诚呢?可爱的女孩呀!你既然嫌我风格媚俗,为什么却要与我在花前相会呢?你既然不想与我相伴一程,为什么却与我有数月的通信呢?哎!一次不该的邂逅,几次荒唐的相会,数月虚幻的通信,若干离奇的空想,不就描绘了这幅遗憾多多的初恋蓝图吗?在爱情的国土上,我没能插上一面小小的旗子,这岂能不让人感伤。那初绽的爱情小花,竟在一阵微风中含泪凋落了,那些遗落在地上的残瓣,不就是在一次感情交锋之后,情感上脱落的败鳞残甲吗?那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情感伤口,至今不是还滴着殷红的血吗?啊啊!爱情的利剑原来这么犀利,在我情感的肌体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伤痕。为什么最终的受害者却是我呢?嗨!这个世上层层叠叠的人情隔膜,高高低低的地位台阶,熙熙攘攘的名利追逐,又不知在情感的舞台上导演了多少悲喜剧。哎!一切都过了,仁慈的时间老人,会把一切都抚平的。找个僻静的地方,独自舔好情感伤口后,就该把酸楚的经历一丝不剩地遗忘。得到的这点教训,或许能成为指引以后情感之路的明灯。”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独白,幽愤的逆流己把曾有的几许情窦初开的欢娱完全淹没了,怒涛拍打过他的心灵堤岸后,暗恨肆虐过他的情感世界后,他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了。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淡淡地扫了一眼白茫茫的河面,那以往的一幕幕如浮动的电影,又恍然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地重现了。

      二
      春风骀荡,鸟声啁啾,北国三月的风光很美。在通宝县的郊外零星散布着几个村庄,离县城最近的下里村像一只小鸟似的依偎在县城旁边。县城中楼房林立,人烟辐凑,在逢集的时候尤其热闹。如果说县城像个大家闺秀的话,那下里村就是个蓬门筚户的小家女。下里村那错落有致的土坯房,稀稀疏疏的红砖房,纵横交错的渠道,参差不齐的柳树,构成了另一幅社会图画。
      是日,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微风悠悠地拂动清新的树枝,那条名叫富裕路的通往县城的大道上行人未断。下里村的一个叫阳春的青年,拿着一把伞,独自出了村头,他沿着富裕路朝县城的方向而去。沿途可见数片杏林,那娇艳的朵朵杏花,张开素面,绽开欢颜,把美丽与芬芳无私地奉献给了南来北往的过客。一块块绿油油的农田,在春雨的滋润下,容光焕发,信心十足地预备把农人的美好希望实现。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一贯多愁善感的阳春,迎着清爽的雨丝,自然而然念出了这两句散发着淡淡忧愁的诗句。这时,他的心湖上荡起了层层的涟漪,沉伏的思绪好似破茧而出的白蛾,乱纷纷飞动起来。母亲不断平添的白发,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人生易老,韶光易逝。妹妹勤学苦读的背影,仿佛谆谆嘱托他,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承担的责任。还有那顶破心灵土壤的爱情嫩芽,给他带来几许朦胧喜悦的同时,又给他增加了不少躁动与不安。此外,前程的迷茫,世事的艰难,也似迷雾似的罩在他的心头,总让他死抱着一团忧郁似的,在短期内难以释怀。
      “嘟嘟——”
      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他连绵的思绪,抬头望去,己进入县城地界了。酒楼饭馆,商店货铺,已在烟雨中隐约可见了。这时,那如油的春雨一改娴静的脾气,如使性子的娇女,任性地闹腾起来。密集的雨丝鼓足劲似的洒了下来,他的头发已沾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微湿的衣裳怕冷似的紧向他的身体贴去。他轻轻撑开了雨伞,怀着一种丁香似的忧愁,在空濛的大路上踽踽独行。
      “喂!看着点!”
      阳春只顾走路,险些与迎面而来的人撞到一起。这声娇叱在他的心上重重敲击了一下,耳畔似乎还缭绕着幽幽的余音。等他回过神来看时,眼睛忽然一亮。原来,玉立于他眼前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在她的似怒非怒的眼中,他发现了几缕不可捉摸的东西。瞬间,那个女孩的画像就在他的脑中描成了。那一双弯弯的柳叶眉,在雨水的洗刷下,更加浓黑显亮。一对明眸里清波荡漾,叫人一见难忘。精巧的鼻梁上还点缀着一颗黑痣,这就自然滋生了一种奇意与俏皮。周正的瓜子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流露出几分夺人心魂的媚态。圆滑的耳垂上戴着一双黄澄澄的坠子,粉嫩的脖颈上围着一根白晶晶的项链,皓白的手腕上露出两只绿莹莹的玉镯,通身上下透着一种少见的矜持与高贵。不过,她却没有打伞,入时的衣裳湿漉漉的,与她的身体结成一片了,反而现出了那动人的曲线。她傲然望着陌生的阳春,显出一副非要讨个说法的模样。
      “哦,哦,没看见你。”
      见到阳春的这副窘态,那个女孩竟格格笑起来。阳春的心跳得很厉害,好像一张口,心便能从肚里跳出来。他的脸颊上飞起了两片红云,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升腾在了心头。“啊!这不是东方的维纳斯吗?”他的心中欣喜地叫道。
      “你上哪儿?”女孩轻轻抹了一把刘海上的水珠,率直而热情地问道。
      “没事,随意走走。”阳春心中揣着兔子似的,小心应了一声。
      “家是哪儿的?”女孩越看阳春越有趣,便好奇地问道。
      “下里的,离这儿不远。”阳春的潜意识中似乎藏着三分虚怯,他有意地避开了女孩询问的目光。
      “你呢?”阳春一时被女孩的高贵气质征服,故忍不住问道。
      “呐!”女孩回身向远处的高楼丛一指,无不得意地说,“县邮局对面。”
      “没打伞吗?下雨了。”阳春望见一行水珠顺着女孩的脸颊流下来,直滴到她起伏的胸脯上了,就好心地问道。
      “鬼天气!出门时没下,没想到竟下这么大了。”女孩的脸上浮过一片愠色,颇为恼怒地说道。
      “那,那用我的吧。”阳春的心中溢满对女孩的好感,于是顺势释放了真挚的善意。
      “这个——”女孩略微犹豫了一阵,然后笑微微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没说的。噢!倒忘了,你叫什么呀?”
      “阳春!”他大胆热烈地说,不知从哪儿得到了勇气。
      “你呢?”阳春扫了一眼女孩袅娜的身姿,恳切地问道。
      “水月。”她莞尔一笑,继而补充说,“水是河水的水,月是月亮的月。”
      “好名字!”阳春微笑着说,“那我们一起走吧。”
      “不好意思,叨扰了。”水月落落大方地说完后,就款款走了过来。
      两人在一把伞底结伴而行,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伞上,弹出一串串韵味十足的音响。阳春似喝了淳酒一般,步子轻飘飘的,陶醉在一种比诗情更浪漫比画意更美妙的意境中去了。微风偶然把雨滴送到阳春的唇上,他尝了尝那没骨没肉的小精灵,一阵甜丝丝的快意从舌尖迅速向全身扩展开去。水月身上散发的茉莉花香,从他的鼻孔而入,真冲进他的头脑中去了,他顿感到一阵因兴奋而引发的神迷。
      “呀——”
      水月惊叫一声,因为路滑,她打了个趔趄,斜靠到阳春的身上了。阳春只觉得一个软乎乎的物件贴到了身上,一股酥麻的电流击穿他的皮肉,直向他的骨髓钻去。他慌忙伸手扶住即将跌倒的水月,当他的手触到她的胳膊时,滑腻的触觉直把他推向兴奋的深渊了。水月挺直了娉婷的身体后,含羞一笑,那美丽的笑容真似半开的月季,让阳春心荡神移。两人似情侣一般,在雨中走了近一个小时,直到雨歇才分开。
      潇潇的春雨精疲力竭之后,便悄悄地停了。水月向阳春再三致谢后,说了声再见,便飘然而去了。阳春望着水月远去的背影,淡淡的失落感像只淘气的猴子,一下子跃上他的心头。他怅然若失地合上雨伞,顺着原路往家走去。
      “啊!难道这就是动人心弦的缘分吗?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为她而白日放歌,也为她夜不成眠,为她魂不守舍,也为她愁肠百结。难道两颗心灵不经意间一撞,便迸溅出缘分的火花了吗?这两颗心灵的瞬间共振,不就是爱情交响乐的前奏吗?啊!缘分!你是划过心灵夜空的流星,你是怒放在情感花园中的昙花,你是引领少男少女携手迈入爱情殿堂的绿衣使者。——呀!我是不是一只脚踩在情网的边缘上呢?那似水柔情何时向我滚滚而来?如梦佳期又何时为我姗姗而至呢?哦!幸运之神已在波涛翻滚的爱河上,为我备了一叶小舟。爱神的灵箭呀!赶紧射中我诚挚的心灵吧!我将把一片精诚化成一支红莲,插到你乌黑的云鬓上。”
      阳春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雨过天晴后,天边出现了一道七彩虹。它似一条轻柔的鞭影,甩到阳春的心坎上了。于是,他暗自下了一条决心,毅然要向温柔的爱情福地奔去。

      三
      入夏之后,气温逐渐升高,阳光更加明媚。圆圆的青杏拨开碧绿的树叶,露出一张张稚嫩的小脸。衔泥的燕子双双飞过屋檐,它们正为垒造遮风挡雨的安乐窝而忙碌。成群的蝴蝶穿花度柳,好像巡回展示青春风采和炫耀华丽外衣。田野上,呈现的是另一派充满生机的景象。青青的麦苗株株较劲似的生长,它们要在夏收时节把沉甸甸的穗子献给流汗的农人。欲燃的油菜花,热情地接待着嗡嗡嘤嘤忙于采花的蜜蜂。碧绿的蔬菜在窃窃私语,商量如何把丰收的喜讯传给勤劳的人。起早贪黑的农人们,顶着红日,面朝黄土,挥洒汗水,播种希望。
      下里村人在辛勤种地的同时,还在大力发展养殖业。如果说“五谷丰登”是他们在种植上的祈盼,那“六畜兴旺”则是在养殖上的厚望。阳春家就养了一头母猪,自从它下崽后,阳春的母亲就一直守候在猪圈里,她生怕母猪翻身一不小心,就会糊里糊涂压死它的孩子。其时,猪崽的价钱较高,卖好的话,一窝可收入近两千元。有了这笔钱,可以为孩子交学杂费,可以应付杂七杂八的税费,还可以贴补家用。不过,这些日子,阳春的母亲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原来,半月前,那窝可爱的猪崽,一头头鬃毛滑顺,皮肉红润,吃过奶后,要么依偎在妈妈的肚下酣睡,要么在猪圈中斗闹嬉戏。没想到原本活蹦乱跳的宝贝疙瘩,一夜间竟连死两只。阳春的母亲一天尽忙着找兽医寻药物,她想极力把剩余猪崽的生命从瘟神手中抢回来。阳春望着母亲焦灼的眼神,怎么也安坐不住了,他向母亲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出了门。
      阳春满怀心事地赶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匆忙拦了一辆公交车,他跳上塞满人的汽车,他的目的地是兽医站。汽车在曲折的公路上左转右拐,本来不长的一段路,在阳春心中一下拉长了好几倍。他在颠簸的汽车上,预先设计了几个问题,还把如何与兽医站的人交流演习了一遍。当车停到兽医站门口后,他就一步蹿到地上,甩步进了兽医站。他迫不及待地把来意说给其中的工作人员后,又急着把猪崽的病症,以及它们的死亡全过程,详细地描述了一遍。一个穿白褂子的女人向他问过一些情况后,便给他抓过一大堆药,又潦草地说了使用方法。阳春付过钱,提着一大包药出了兽医站。他抬头一看,太阳已挂在中天了。他抬腿正要往家走,忽听到身后传来招呼他的娇声。
      “喂!不认识了吗?阳春!”
      阳春忙回头一看,居然是整日魂牵梦萦的水月。只见她躲在路旁的一棵槐树底下,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阳春原本心急火燎地要回家,可是,乍然见到袅袅婷婷的佳人后,与水月相会的心思便占了上风,于是,他大步流星地来到水月跟前。
      “你!忙什么呀!听见我叫也懒得回头。”水月娇嗔地说,“看你!大包小包的!拿着什么好吃的?”
      “没什么,全是给猪崽取的药。”阳春的嘴角浮过一丝苦笑,不过,他望着水月甜美的笑靥,听着她乳燕似的声音,嗅着她沁人心脾的芳香,心中产生了一阵幸福的战栗。
      “你来逛街吧。”阳春笑着说,“你好闲呀!啥事没有。”
      “我嘛!”水月狡黠地一笑,“当然很闲啦!刚到‘天缘金店’逛了半天,真扫兴,没发现一件新潮手饰。”
      “对了!吃饭了吗?”阳春觉得有点饿了,于是自然想到了吃饭。
      “还没哩!”水月把胳膊轻轻一甩,调皮地说,“一天只顾玩了,倒把吃饭丢到一边了。”
      “正好!”阳春爽朗地说,“我也没吃,一起去。”
      “怎么?请客?”水月嫣然一笑,一排洁白的牙齿从她的红唇中探出头来。
      “嗯!这还要看你赏光不赏光呢?”阳春满脸真诚地说,“就怕请不动你的大驾哩。”
      “行!我有那么大架子吗?”水月撒娇地说,“好呀!你!分明是打趣人家嘛!”
      两人穿过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来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东挑西选后,他们进了非常素雅的“红桥饭馆”,还捡了个靠近窗户的座位。服务员笑吟吟递上菜单后,阳春请水月点菜,他是稀有上饭馆的。水月娴熟地点了几样菜后,就与阳春攀谈起来。山南海北,家长里短,与阳春的笨口拙舌相比,她的伶牙俐齿让人由衷地赞叹。不大一会儿,香喷喷的菜就依次摆满桌子了。阳春热情地请水月先动筷子,只见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精致小皮包中,拿出一盒散着清香的小纸巾,夹一口菜,擦一下嘴。阳春望着水月那悠然的姿态,猛然觉得似有一堵高墙横在了他与水月之间,他的热情就像受了伤的小鸟一般,从高空向地面坠去。水月斜睨了一眼狼吞虎咽的阳春,她的嘴角浮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哂笑。吃完饭后,阳春付帐后,就与水月一起出来了。两人信步朝城南而去,没走十分钟,就偏巧来到“鸳鸯湖公园”的门口。
      “到里面逛逛吧!回家还早。”阳春兴致勃勃地说。
      “呀!真热闹!看!那么多人!”水月手舞足蹈地叫道。
      “鸳鸯湖公园”位于县城南边,清波荡漾的多情河在那儿拐了个弯,在人们匠心独运之下,便汇聚成一泓湖水,十数对羽毛美丽的鸳鸯游戏其上,于是得了个“鸳鸯湖”的美名。湖的四周遍植杨柳,湖畔还建有三个亭子。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像条带子似的半围着湖水,形状各异的花圃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路畔。三三两两的人,徜徉在风光旖旎的湖畔,这是何其浪漫的事呀。阳春与水月来到那个“鹊桥亭”中,他们坐在一条石凳上。阳春举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圆形的花圃中,姹紫嫣红开遍鲜花,在林荫道边,一对情侣正用身体语言表达着浓烈的爱意。
      “这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了。”
      阳春触景生情,这句戏词便脱口而出了。
      “好浪漫呀!”水月也望见了那对如胶似漆的情侣,她的眼角堆满笑意,笑盈盈地说,“听一道歌中唱过,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你说这是不是世间最好的风景呢。”
      “你说得好。”阳春动情地说,“没有爱的世界是荒原,没有爱情的世界是冰窟。”
      “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水月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的眼中闪烁着欢喜的光。
      “什么故事?”阳春怀着极大的兴趣问道。
      “很久很久以前。”水月望着一脸认真的阳春,先忍不住笑起来,那妩媚的笑容引得阳春又为自己编了一个爱情的花环。她尽情笑过之后,接着说,“有两个书呆子,一个叫刘七,另一个叫阮八。这两个傻子读了十几年书,可是和一个举人也没捞到,穷困潦倒极了,当然不可能讨上老婆。说来也怪,有那么一天,这两个傻子到天台山中撞运气,他们梦想能拾到一块金子,这样他们就会离叫花子的生活远一些。谁知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他俩竟在桃源洞中撞上了两个仙女。呵!真是傻子有傻福。后来哩,你猜怎么呢?”
      “牛郞不是在一个湖边巧遇了织女,为后人留下了一段爱情佳话吗?许仙不是断桥上奇遇了白蛇,为人间增添了一段离奇姻缘吗?你说的故事,恐怕有个类似的结局吧。”阳春自信地说。
      “这回你错了。”水月诡秘地一笑,“嗨!这两个傻子和仙女无缘,被人家撵出洞府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阳春有些惊奇地问。
      “你想呀!”水月故作神秘地说,“呵呵!他俩不是神仙嘛!凡人怎能与神仙般配呢?何况这两个穷酸兜里没有几个钱,长得又不过关,还没有真才实学。这怎能中仙女的意呢,只能摇头晃脑地把穷日子过穿。”
      “哦!”阳春原有的激情迅速消退了,他梦想的翅膀被撕下了若许羽毛,那灰色的疑虑犹如一阵阴云,聚拢在了他的心头,水月的笑容在他的眼中已变得有些僵硬。他稍微仰望了一下深邃的天空,只见那轮红日已无可挽回地向西方滚去。他又看了一眼满脸红晕的水月,潜在心底的情思如一股喷泉,再一次把春情的水花,洒向追索爱情的天空。
      “你好像不爱听故事。”水月见阳春目光有点呆滞,神情有些迷惘,就猜着问。
      “不!不是!”阳春连忙解释道,“你讲得很好,让我不由得想到别的事上去了。”
      “是吗?”水月也不在意,还是一脸笑容,她弯腰捡了一颗石子,轻轻把它投进了清清的湖水中。泛起的圈圈波纹,受了惊似的向水面四周荡去,倒映在湖面上的树影一下子破碎了,沉浸在湖面的金光胡乱晃荡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后,水月忽然说,“去别处走走。”
      “想起来了,前面不是有座连心桥吗?上那儿看看。”阳春附和地说。
      两人逶迤而行,清风拂面,鸟雀啼鸣,这让他们的精神越发清爽。半个钟头后,他们来到架于多情河上的连心桥前。这是一座石拱桥,桥面是青石铺就的,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只是因为一个动人的故事,就在多情河上出了名。说有一对情侣,苦恋了五年,由于门户之限,他们的婚姻惨遭一方父母的干涉和阻挠。他们为了追寻纯真的爱情,在不能长相厮守的绝望下,来到这座桥上。他们手拉手跳入了波涛滚滚的多情河,他们想把爱的精魂化成两只水鸟,而后永久地相伴在多情河畔。幸运的是他们又被救了,虽然殉情未遂,但是他们对爱的执著,感动了许多人,包括反对两人婚姻的那方的父母。从此,人们就把那座桥叫连心桥了。由于这个缘故,许多青年男女都把连心桥当成了恋爱的见证,两人携手从桥上走过,就成了爱情甜蜜和婚姻美满的象征。
      “我们到桥上去吧。”水月兴致不减地说。
      “是我俩一起吗?”阳春的心思一动,别有意味地说道。
      “你呀!”水月拿手指轻轻指了一下阳春,娇声说:“一点也不老实,整日价尽瞎想。好了,上吧。”
      “啊!”阳春如获至宝般快活起来,他又禁不住想入非非了。
      两人站在连心桥上,眺望如黛的远山,心中轻快极了。阳春更是心血来潮,他在正儿八经地构想一个色彩斑斓的爱情童话。两人在良辰美景之中,又说了些亲近的话,而后依依分别了。临别前,两人各自留下了通信地址,以便日后能联络感情。目送水月离开后,阳春才迈步往家走去。

      四
      “喔喔喔——”
      不知谁家的公鸡这么早起,抢着为睡梦中的人们报晓。阳春穿好衣裳,梳洗已毕后,就步履轻盈地出了家门。那勾挂于西天的残月,好似一只朦胧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与夜色笼罩下的世界告别。曙色犹如刚破土的嫩芽,以极为顽强的力量驱赶沉重的夜色,把光明的生命播向大千世界。阳春这么早出,为的是折些柳枝,依照下里村的习俗,在端午节,家家户户要在门窗上插柳。当他来到河边的时候,天已放亮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已在柳荫中欢歌了。河畔生满枝叶交错的柳树,狭长的柳叶上沾满晶莹的露珠,一颗颗好似美人的泪珠。阳春望着依依而动的柳枝,油然生出一股怜爱之意。他生怕吓着柳树似的,慢悠悠折了几束柳枝,然后就回家了。
      就在阳春把最后一支柳枝插到屋门顶的时候,忽然听见邻居家的孩子喊他,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后,就往门外走去。刚到胡同口,就看见那个孩子拿着一封信过来了。阳春接过信一看,但见信封的右下角写着“内详”二字,却不知是谁寄来的,他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他谢过孩子后,就转身回来了。他径直来到自己的屋子,一边胡乱猜测,一边撕开信封。让他惊喜的是那封信,蝴蝶状的,透着别出心裁的精致。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纸,又让他一阵激动。那散着淡雅的香味,印着瑰丽的花纹,留着娟秀的字迹的信纸,给他传递了一个幸福的信号。他迫不及待地把信读了一遍,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紧紧裹住了他的心,连日来的劳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一连看了三遍,越看越欢喜,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觉得自己的血管在膨胀,毛孔在开张,似要飘然欲仙了。他心潮澎湃地在屋中踱来踱去,心中无比兴奋地说:
      “啊!水月!我心中至善至美的女神。你的倩影让我醉心荡魄,你的花容让我魂不守舍,你的热情让我兴致勃然。这封洋溢着激情的信,难道不是出自你的肺腑吗?你不是把自己的心剖析给我看吗?你不是已为我预备了一只在爱河中飞驰的小船吗?呀!我为什么这般幸运呢?彩虹般的这段情缘为什么不为偏不倚落到我的头上呢?缘分真就这么奇妙吗?这是不是在做梦呢?——在人短暂的一生中,能与心爱的人相伴一程,这不能不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合成一个美丽的天使,在人生的天空尽情飞舞,最后悄悄地消逝于天际。当把人生的戏剧完满演完,让生命的真谛如谢幕前的微笑,永远留驻那个生命的空间。水月!你的情谊真如一支娇艳的红杏,直把芬芳送到我的心底。我不奢求荣华富贵,只求两心相依,我不侈谈轰轰烈烈,只望相濡以沫。我渴盼着与你携手并肩,一起流汗,一起耕耘,一起创造美好生活。我们一起穿过风雨夜,走过泥泞路,一起分享生活的甘苦,让我们在充实与平淡中慢慢老去。我坚信,即使我们的生命之花凋落了,那爱情的种子必定会在另一个世界的土壤中再次萌芽,千劫万劫之后,还将有更新的爱情佳话在人世流传。”
      阳春在一波激情过后,便用饱含真情的笔墨,写了一封回信。他那真情的汁液顺着笔尖流泻到了洁白的信纸上,那一行行字像受了他的心灵的嘱咐,要把他的思念与艳想热切地传递给远处的佳人。他的热情犹如滚滚而下的岩浆,好像能熔化人间的一切。他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涂抹在水月的心肝上,把自己的真心悬挂在水月的瞳孔上。他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笔如蛇走,心中的千言万语组成了一个追求爱情的方阵,淋漓尽致地表现着他的真诚。他文不加点地写完这封信,想了一个别样的形状后,才把它轻轻折叠起来了。他没顾上吃早饭,就跑到村头的邮寄处投信去了。
      阳春的母亲从庙会回来后,忽然想起鸡的饲料没了,她打算叫儿子到集市上买一些,屋内屋外寻了一遍,却没见儿子的踪影,就在她纳闷的当儿,阳春哼着歌从门外进来了。她把儿子叫到屋内,把买饲料的事了说了,给了他足够的钱,就把他打发到集市上去了。
      阳春来到县城的集市上后,特意比较了几家饲料后,才选了一家中意的。他背着饲料刚走了数步,正好碰上邻居家的三小子开车过来。三小子热情地叫阳春把饲料放在他的车上,说让他捎回去岂不方便。阳春正想到闹市中蹓跶一下,他谢过三小子后,就把饲料放到车上去了。
      琳琅满目的商品,此起彼伏的吆喝,摩肩接踵的行人,有机地组成了一个繁华的街市。阳春轻松自如地混入了密集的人流,端午节的气氛从四面围了过来,他在心底不住地赞叹城市的热闹。他走到民主路与法制路的交汇处,仰望了一眼富丽的“丽人服装大厦”,刚要从其门外路过,就被从里面出来的水月叫住了。一旦那张俏丽的脸庞闯入他的眼帘,他的心就立刻翻腾起来。只见水月两手提着衣物,身材丰腴的她,脸上尽是春风。在她的身旁还有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烫发如波,面颊敷粉,嘴唇猩红,一边走路,一边指指点点。
      “哦!”阳春有点意外,他一脸惊喜地说,“是你!”
      “嗯!”水月朝那个中年女人说,“妈!这是我新近认识的朋友——阳春。”
      “阿姨!”阳春早就猜出那是水月的母亲,他极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那个女人从头到脚把阳春打量了一遍,她的心中窃笑不已。她觉得阳春的面情有点木讷,衣着显得老气。如果说她的女儿似神妃仙子,那他简直就是山野村夫了。她有些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偏要与这等人混在一起,看女儿对他还有些亲热的样子,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怒气。可是,她的脸上却浮满假意的笑容。
      “哟!来玩呀。”女人笑着说,“你家哪儿的?常来县城逛吗?”
      “下里的,有事就来。”阳春轻声说道。
      “是吗?”女人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趣,眉飞色舞地说,“三十多年前,我在那儿插过队,在你们村的药房呆过,你们那儿人许多都认的我。”
      “以前的事,我只听家里人说过。”阳春一直对陈年旧事不感兴趣。
      “好呀!有空上我家玩吧。”女人客气地邀请道。
      “行!”阳春微笑着说。
      “妈!”水月有点不耐烦地说,“陈谷子烂芝麻了,还有什么好唠叨的。妈!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都是我把你宠坏了,什么都由着你。”女人笑骂道,“东西给我,千万记着吃饭。”
      “好了,妈,我知道你最疼我。”水月娇声说道,她把手中的东西全塞给母亲后,就拉着阳春往城南方向走去。
      “野丫头!”在水月与阳春走远后,女人半生气半埋怨地说。这时,她不由得为女儿担忧起来,生怕女儿涉世不深,中了别人的诡计,若是做出木已成舟的荒唐事,那不就绞碎了她的心吗。她胡乱猜疑着回家了,她的心头似乎蒙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阳春与水月又来了“鸳鸯湖公园”,他们穿过一片槐林,来到一座假山跟前。他们沿着石阶而上,不大一会儿,就来到踞于山顶的那个“比翼亭”中。亭子中央摆着一个圆形的石桌,四周还配着六个鼓形的石凳。两人分坐到石凳上后,就开始聊起来了。
      “早上,我收到你的信了。”阳春掩不住心中的喜悦,他盯着神采奕奕的水月,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看了!”水月微微一笑,后又神秘兮兮地问,“你呀!看懂了没有?我的话可难懂哩,你一不小心就弄错了。”
      “什么!”阳春的面上露出一点惊疑的神色,他不由得对自己怀疑起来,喃喃地说,“怎么会错呢?真的错了吗?”
      “呵呵——”水月一见到阳春傻乎乎的神态,就禁不住大笑起来。
      “好呀!”阳春猛然回过神来了,他知道水月在捉弄自己,竟情不自禁地伸手拍了一下水月的手背。
      “呀!”水月倏地一缩手,娇嗔地说,“看你挺老实的,原来竟这么坏。”
      “我……”阳春一时窘极了,竟不敢看水月的脸了。
      “哈哈——”水月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阳春太有趣了。
      “好了,问你点正经事。”水月忽又换了副严肃的表情,郑重其事地说。
      “什么呀?”阳春抬头望了一眼水月,疑惑不解地问。
      “你真信世间有缘分吗?真有一见钟情吗?”水月的神情清楚地表明了这种怀疑,她的目光经常是射向生活表面的,偶尔才投向浪漫的天空。
      “你可以怀疑人心的诚意,却不该怀疑缘分的存在;你可以怀疑婚姻的不幸,却不能怀疑爱情的崇高。”阳春缓缓地说,他想扫除水月的疑虑,他多么希望眼前的这个女孩有片一尘不染的心灵世界。
      “就算你说得对吧。”水月不以为然地说,“生活可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柴米油盐。”
      “是的,生活当然是琐碎的,平淡的,也有困境,还有险途,人却不是仅为了吃饭才活着的。生活不是风花雪月,那春天的和风,夏天的鲜花,秋天的明月,冬天的白雪,不是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吗?柴米油盐当然是生活必需的,如果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那人不就变成行尸走肉了吗?人是要有点精神的,这样才活得踏实,活得有趣,活得自在。”阳春把想到的全说出来了,他想极力把水月拉向自己希望的一边。
      “行了,不说这了。”水月又换了个话题,她指着不远处的湖面说,“你看!鸳鸯双宿双飞的,多美呀!”
      “是呀!”阳春深情地回应道,他脉脉含情地看着水月,那灼热的目光似乎直抵她的心灵了。
      “你呀!”水月轻轻指着阳春的鼻子,笑着说,“人小心大。现在想什么呢?眼光怪怪的,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呢。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呢。”阳春本能地辩解道,“我看是你心中有鬼吧。鬼灵精!你是!”
      “我要是鬼灵精,你就是赖皮狗。”水月笑骂道,她的脸上呈现一片得意之色。
      “太好了。”阳春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而后笑嘻嘻地说,“正好一对儿。”
      “好啊!”水月腾地站起来,一边说“不正经,你坏!”,一边举手假意向阳春的胳膊拍去。
      “好啊!”阳春学着水月的腔调说,“动手动脚的,你比我还坏哩。”说着他把身子轻轻往外一扭,水月没想到阳春会躲,一手拍空后,身子不由得向前一倾,竟跌到阳春的身上去了。阳春慌忙用臂腕揽住了水月,生怕把她摔坏了。而水月正好借势倚在阳春怀中,感受一下那将来托起一个女人世界的坚实。
      “终于有一个女人的身体倚到我的臂膀上了,男人的臂膀不就是承载女人生命的吗?一个男人如果一生不能拥有一个可心的女人,那他的一生不就是残缺不全的吗。西方人不是说,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变的吗?这不就是说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吗?如果说男人是女人在物质上的依靠,那女人就可做男人精神上的支柱。如今,倚在我肩头的这个佳人,不是暂时慰藉着我的心吗?以往所有的孤寂,所有的劳累,现今不是化成子虚乌有两先生了吗?我的肩膀能不能做她生命小船的避风港呢?我的双手能不能为她造一个幸福家呢?男人的责任太大,我要像一名战士似的,去生活这片大战场上格斗,与贫穷呀,羼弱呀,困难呀,灾祸呀,这一大群野兽搏斗,才能从苦痛中觅到甘甜,才能踩出一条光明路来。这样,不就更需要一个贤惠女人的扶助吗?就不知眼前的这个人能不能成为照亮我的生命的那颗星呢?她的俊俏容颜能不能在日后化成我烦恼的消除剂呢?她的手臂能不能与我挽在一起,风雨同舟,共同度过数十个春秋呢?——这又似乎是以后的事,何必想这么远呢?目前,这温软的身体就在我的怀中,且把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因缘紧紧攥在手心,让生命之流激起的这朵浪花永远定格在记忆中。这销魂的温柔,现在不就牢牢地缠住了我的身心了吗?春宵一刻值千金呀!最好让这种美妙的触觉进入血液中,进入骨子里。啊啊!原来幸福就是一种感觉,通过身体直刺入心灵,且让心灵颤抖的感觉。水月呀!你真如其名一般,如春水一样柔软,如闭月一样妩媚。我愿舍弃性命的大半,换取与你片刻的厮守。水月!我要在你的明亮的眼睛中酣睡,在你动人的笑容中沉醉。”刹那间,阳春陷入了目眩神迷的境界中了,他的心中倾泻出了许多话。
      “呀!”水月倚在阳春的肩头约三分种后,她的意识中划过一道光,她忽地觉出了一点不妥来,便从阳春的怀中脱出来了。她随手捋了一下蓬松的头发,那张娇羞的脸足以压倒盛开的桃花。
      “我们去湖边走走吧。”阳春意犹未尽地说,他的眼中闪着满足的光。
      “好吧,吃饭还早呢。”水月爽快地答应了。

      五
      清波荡漾的鸳鸯湖上,两只鸳鸯正互相剔着羽毛,温煦的阳光给湖面镀上了一层金色。阳春携着水月的手,正在湖边的浅水里嬉戏,两人互相泼着水,笑着,闹着,不料恰在尽兴之际,一条草绿色的水蛇游到水月的两腿间,在她白生生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而后拨开水花溜之大吉了。水月惊叫一声,全身颤抖起来。阳春顿时慌了手脚,虽然他知道这种蛇没毒,可是看到眼前的水染成了红色,一时竟六神无主了。眼看水月就要倒在水里了,他急忙伸开两臂,把水月抱了起来,然后慢慢出了湖水,一直挪到湖畔的草地上。此时,水月已经吓昏了,只见她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腿肚子还滴着血珠,两个深深的牙印显得那么狰狞。阳春把水月轻轻放倒在草地上,开始急促地唤她,他一边推,一边一个劲地叫,水月闭眼只是不应。阳春满头大汗,心中害怕极了。忽然,水月睁开了眼,声若游丝地说了一声,“我要死了!你好好活吧!”之后,就没一点声息了。阳春的眼中噙满泪花,焦心地大叫,“水月!你不能死呀!这就送你去医院。”阳春使劲摇晃水月僵直的身子,他不顾一切地叫着,哭着。正在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忽然坐了起来,原来这是一个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庆幸这不过是一个梦。他不由得摸了一下眼睛,竟然湿湿的,他苦笑着向窗外一望,黑沉沉的,就又倒头睡下了。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稳了,那个梦的残痕似乎还在头脑中缭绕,他辗转反侧,折腾着过了后半夜。
      天刚麻麻亮,阳春就与母亲去收割麦子了。两人踩着带露水的野草,来到田地边,然
      后分头挥动镰刀,一片片割下去。阳春看着沉甸甸的麦穗,想到这是自己与母亲流汗得到的果实,心中有些欢快。可是,当他看到母亲伛偻的身姿,他的心灵蓦然一颤,觉得母亲衰老得太快,惆怅的思绪旋即卷上了心头。大半天过去,阳春回头一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扎成捆的麦子。他走到母亲跟前,只见母亲的脸红红的,鼻梁上全是汗,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他不觉心疼起来。他把母亲拉到田边的树荫下,两人坐到水渠边的石头上,喝了几口茶水,又嚼了一会烙饼。歇息的空儿,阳春举目望去,田间有割麦子的,拾麦穗的,路上有拉麦子的,送饭送水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一派繁忙火热的夏收景象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两人稍稍歇了一阵,又去抢着收割麦子了,直到晌午才回家去。
      夏夜的星空十分美丽,雪白的月光洒了一地,蟋蟀似比赛歌喉般高唱。阳春坐在院子里,劳累了一天,他的手腕发酸,腰也有点疼痛。他正乱想生活如何艰辛,农民如何辛苦,猛然看见母亲拿着镰刀,要朝门外走去。他赶忙站起来,快步走到母亲跟前。
      “妈!这么晚了,你还上地里去。”
      “呆子!现在是什么时候!虎口夺粮!得赶紧割完麦子。”
      “我们都割了整一天了,你就歇了吧,晚上哪还有人。”
      “你早点睡吧!你看,这么亮,这么凉,晚上比白天好干活呢。”
      “不!妈!我跟你一起去,我给你做伴。”
      “呆子!你不知道,前几天,三小子家被偷了吗。你看门,我去。”
      “妈——”
      阳春还没说完,母亲就决然出了门。他一直撵到大门口。望着母亲瘦弱的背影,他的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直到一点望不见母亲的影子,他才怏怏地回到院中。月亮是那么圆,像捉弄他似的露着笑脸,他的心中十分烦乱,禁不住恨起月亮来了。他在月光下独自徘徊,首先想到了母亲,想到父亲早逝,母亲把自己和妹妹养育成人,他心中感慨万端。又想到在自己能担起生活担子的今天,母亲还要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还要没日没夜地耕种劳作,他羞愧极了。“吱吱吱——”墙角打架老鼠的叫声,惊断了他的思绪,他攥紧了拳头,决心要通过不懈的努力,改变目前的生活状况。
      阳春回到自己的屋里,合衣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母亲,后又想到了水月。他的想像长了翅膀似的,仿佛飞到水月家去了。他想到水月可能与父母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她可能正对着镜子瞧刚穿的新衣服;她可能正与朋友们跳舞唱歌;她可能……他乱想了一阵后,才迷迷糊糊睡去,他岂能弄懂县城里的水月在做什么呢。
      就在阳春烦乱的时候,县城那端的水月却沉浸在欢快的余波中,原来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白天来了许多亲朋客人为她祝贺生日,父母也给她送了贵重的礼物,有些人还争着给她说亲,她觉得平生没有这么快活过。在酒席上,别人热情劝酒,她还忸怩着喝了两杯。客人散尽后,父母又与她说了半日话,有了醉意的父亲还说,已给她物色了一个男孩,与她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亲又唠叨起阳春了,规劝女儿早些与那个土包子一刀两断。水月瞬间觉得自己成了群鸟中的凤凰,头顶似乎生出了光环,她轻舒玉臂,慢移莲步,在客厅中唱起歌来。晚饭后,月亮的清辉透过窗口,泻到了水月的床头,直照到她的脸上,她一边回忆白天的喧闹,一边编织未来的梦想,她的心灵在幸福的漩涡中打转,她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美满的家,还有一个知心爱人。她渴望闲适与安逸成为生活的主调,饰品与鲜花成为生活的点缀,她越想越迷醉,欢乐的波涛时不时淹没了她。直到觉得有点累了,她才闭上眼了,又到梦乡中寻找未来生活的乐园了。
      转眼就到七夕了,阳春暂时把繁杂的事务搁于一旁,放开身心,来度这溢散着浪漫气息的美好夜晚。他站在南边院墙的葡萄架旁边,仰望浩茫的星空,开始寻找耿耿的银河。那个耳熟能详的美丽传说又在他的心中活动起来了,记得第一回看那个故事,他真是感动极了。故事中说,每年的七夕,站在葡萄架底,就能听到牛郎织女的说话。当时,半信半疑的他还真到葡萄架下听过一回呢。他伸手摸了摸葡萄树的叶子,会心地一笑,随后又把思绪引到那两颗孤寂的星星上去了。
      “呀!牵牛星!织女星!你们隔河而望,心却相依;你们相隔一方,魂却相系。你们的光辉交织在一起,真正的爱是任何强权扼杀不了的。你们的热量交流到一起,纯洁的爱是封建家长的阻挠不住的。你们的叛逆,不知鼓励了多少青年男女大胆去爱。你们的爱情,早变成了一枚闪光的宝石,照耀着青年男女追寻爱情的道路。我赞美你们!经典爱情的象征!我景仰你们!浪漫爱情的先锋!我学习你们!永久爱情的楷模!”
      阳春又禁不住想起了水月,那个花模样的女孩,一经想起,他的心中就似沸水般翻腾了。他在院子中走来走去,那种煎熬心血的相思,吸吮骨髓的相思,把他折磨地心神不宁。难以遏抑的骚动如大潮般涌来,把他毫不留情地打翻了。又像有一万条虫子啮食他的心,把他害到痛不欲生的边缘了。他极力压制体内的那股澎湃激流,牙齿紧紧咬着嘴唇,闭着眼睛直摇头。忽然,他神经质地小跑几步,情感一下子从波谷翻到波峰上了,他清了清嗓子,仰起头,大声念出了那首有名的宋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念过这首词,阳春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摘了几个酸葡萄尝了尝,然后回屋睡觉了,他未能管住自己,胡思乱想,又折腾了一夜。
      这日,天空昏浊,大风呼啸,地里干活的人急匆匆往家赶。不一会儿,豆大的冰雹铺天盖地打了下来。阳春冷然站在屋檐下,手中拿着一封信,呆呆地看着狂野的冰雹横扫一切。阳春的母亲一边念佛,一边忙叫儿子躲到屋中来。阳春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心好像结了一层冰。偶尔,几颗越轨的冰雹斜劈到他的脸上了,他还是没有退后,似乎不可理解地企盼,这场来势汹汹的冰雹全部打在他的心上,这样,他的心反而好受一些。原来,昨天,阳春接到水月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就草草写了几句话,语气不似以前。信中让阳春中秋夜到“鸳鸯湖公园”相见,其余的事见后便知。生性敏感的阳春,咀嚼出这封信大有断交之意,他像吃了黄莲,一直苦到心里去了。以前,他曾朦胧觉得与水月隔着一层厚厚的障碍物,这不过是由城乡差距造成的。可是,那种执迷的情感就算极大的理智也压不住,更何况一点遥远的隐忧呢。他万没想到事情结束得这么快,还没来及玩味,就要劳燕分飞了。他本不想再见最后的一面,觉得见了也于事无补,反增伤心,可是又极不甘心,最后还是决定善始善终,也算对自己的感情有个交待。半个小时后,冰雹才收住了急乱的脚,碎叶断枝落得到处都是,一派狼藉的景象让人心痛。阳春把手一扬,那封信落到了湿漉漉的地上,然后,他转身回屋去了。
      在阳春眼里,中秋的月亮苍白苍白的,酷似失血过多女人的脸,还透着冷冷的光。他孑然立在\"镜花亭\"前,心中一片空白,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茫然望去,县城已是万家灯火了,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片欢声笑语。偶尔,天空绽放了一阵烟火,火树银花闪亮一会儿后,就化成灰烬随风散去了。“鸳鸯湖”上倒映着一轮月影,还有参差斑驳的树影,也赶集似的挤在湖水边缘。忽然,阳春觉得眼睛一暗,忙抬头看时,就见一朵灰云吞掉了月亮。忽又听到一阵狗叫,接着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霎时,他的心咚咚跳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就慢慢等候那一时刻的来临。
      “来了,等了半天了吧。”水月还没走近阳春,先笑着打了声招呼,依旧是那副甜美的笑容。
      “就一会儿。”阳春扫了一眼水月娇媚的脸,心中真如刀割一般。
      “约你来没别的,就为我俩的那点事,今晚最好说清。”水月来到阳春跟前,她似乎早就想好了,倨傲地说道。
      “好吧!我听你说。”阳春见事已无好转的希望,只得忍心把这出已知结局的戏演下去。
      “我们认识也算有缘,又相会过几回,每回都玩得很好。你是个热情正直的人,我与你在一起很开心。不过,我们又都太年轻,容易被一时的情感迷惑。另外,我们的家庭出身,生活经历又各不相同,只是相处的时间太短,暂时没有觉出不好来。你想,两个人要是没有相同的志趣,就没有共同语言,也就没有任何幸福可言。纵然结了婚,那只能是一种受罪,带来的只能是无法修补的遗憾。天涯何处无芳草,比我好的多了去。以后,你一定会遇上一个才貌双绝的女孩,与你相亲相爱,走完一生的。”水月不疾不徐地说,她的脸色随语调的抑扬不断变化着。
      “难道你以前说的话全是假的吗?”阳春重重地说,他恍惚有了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
      “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游戏。”水月淡然一笑,根本没有理会阳春的感受。
      “游戏!”阳春的身子一震,心中又惊,又愧,又气,又恨。惊的是一个豆蔻初开的少女竟把爱情视为游戏;愧的是自己太傻,被人家捉弄了好久竟不知;气的是自己时运不济,挫折一次次袭来;恨得是人与人间总有那么多高墙,让美丽化作了腐朽,善良变成了裂隙,真诚翻成了秋风。他真是百感交集,一时竟没了言语。
      “阳春!”水月见阳春脸皮变成青色了,不得不赔出一点笑脸,抚慰他说,“我知道你现在有点不冷静,你该好好想一想。退一步说,就算你娶了我,你也养不起我。我要漂亮的楼房,高档的手饰,时髦的衣服,精美的饭菜。我还要许许多多精神上的享受,我要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阳春!知道你是好人,我不想害你。好了,我们回去吧。说不定你妈正等着你团圆呢。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有空一定上我家,我好好招待你。”
      “哎!万种繁华本是幻。”阳春轻轻叹了一声,呆然望了水月一眼。
      “拜拜!”水月飘然而去了,地上只余下阳春的孤影。
      “就这样结束了。人生不如意者太多,又何止这一次呢?这累人的多情,无奈的多情,把我弄成了失败的宠儿。理想糊住了我的头脑,浪漫又迷住了我的眼。可笑呀!自以为深沉的我,至今还在生活的面皮上浮游。还有那可恶的诗情画意,把我引到远离生活的云彩上了。我把一切看得太纯粹,其实,这个世界不就是由名的经线与利的纬线织成的一张巨网吗?是非成败,悲欢离合,不就是网上的结吗?人不就是在网格之间打秋千的小虫子吗?当神圣成了市侩的玩具,崇高沦为庸众的弃儿,物欲的大浪滚滚而来之时,我还在一些传说童话中沉醉。醒来吧!生活永远是势利的,它从来就没给不合时宜的人预备盛宴。醒来吧!爱情不能是纯粹的,它很少给囊中羞涩的人投去青眼。把分手的痛苦遗忘了吧!就算碎了心,干了泪,又能如何呢?李后主不是说过,自是人生常恨水常东吗?在铁板一样的现实面前,古人与今人不也有着一般的情怀吗?——算了,男子汉怎能叫感伤的蛇缠住呢?还是回家去,那儿才能温暖我的心,妈妈的笑容,能替我化解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哀愁。”
      阳春又胡思乱想了一阵,直到水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才披着月光闷闷地回去了。

      六
      太阳冲破烟岚跃出山顶了,朝霞映红了东方的天边,充满生机的清晨给人带来了希望。阳春从石头上缓缓爬下来,他的身子有点僵直了。在河边独坐了一夜,他对爱情的热烈追求,犹如涅槃了的凤凰,又在心中复活了。他慢步来到河滩上,活动了半天腿脚,心中轻快了许多。阳光照到他的脸上,他举起两臂,大叫了三声:“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然后,他朝东边的一条大路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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