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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夜 ...

  •   考虑到这里按时付酬,我留下继续工作,继续被分配无聊体力活——扫地。或许受气氛影响,扫帚在我眼中也异样别致,麻绳扎着枯枝,整整齐齐,端头一缕艳红长带,绳结垂地。我尽力风姿绰约地扫,不让这活玷污了这身衣服和别致扫帚。

      神社屋顶覆着一层草状物,夕阳下灰黄灰黄。边扫边望,印象跟家乡秋日的稻田重合,突然很想家。有些潸然泪下时,扫帚梢头出现一双白色的鞋。确切的是应该是白袜子,精致木屐配着灰黑的石头地,煞是雅致。

      “兰桑,是吗”

      我循声抬头,眼前一张净白的脸,带着温和笑容。他装束让我认出他就是方才的舞者,不过没了远望时的漠然感觉。但粗黑的眉,一抹红色拉长的眼尾,也妖异的很。

      我愣愣地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你是中国人吧。我向伊藤打听了你名字,第一次来这儿做工吗?

      听到这个一身日本古装的人说出流利汉语,我惊讶至极,以致一时说不出话,只好又点了点头。

      “伊藤是今天帮你的那个女孩,她会说点汉语,所以我请她去看看你,现在没事了吧。这衣服穿得还习惯吗?”

      “习惯习惯。真谢谢你了。哥哥,你汉语说得真好”我赶快让自己反应过来,以尽量礼貌的日语说出这些话。居然在争这口气,真莫名其妙。

      “其实我也是中国人,你不用跟我说日语”。他低头注视着我,眼里漾出了笑意。

      “是吗,是吗,你真的是中国人,完全看不出呢。”我真要潸然泪下了,所谓老乡见老乡,这异国逢国人也类似。

      “中国人跟日本人本来差别不大,我今天工作,这身装扮是更像日本人”。他笑意更甚。

      “是十足像。你打工真高级,可以跳那么美妙的舞,羡慕。”我把斜着的扫帚立起来,叹了口气,见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就随便得多。

      “这可是我正式工作”,他挥挥袖子把手放背后,眯起眼低声对我说:“我是这里的主典,做些祭祀的事”。

      我见他典雅白衣,想起那个著名的《阴阳师》电影,那个眼形弯弯,总带狡黠笑意的安倍睛明,他到挺像,我于是道:“我只知道阴阳师,电影上看的。主典,是不是跟阴阳师差不多。”

      他微微摇头,欲言又止,可能想到跟我也解释不清,就拿起扫帚穗子上绣的“吉田”二字:“这个神社是吉田神道本社,吉田神道也是阴阳道之一,我就算是个阴阳师吧。”

      又一个被影视美化的角色,我虽然好奇,见自己都做了扫地巫女,那阴阳师内涵,也不好多问。

      他拿过我扫帚,拍拍我的头:“不用扫了,神社应该马上清场。你先休息下,等我换了衣服,一起走吧。”

      他转身离开,夕阳在白衣后拉出长长的剪影,影尾没入木亭四边灯光中,一晃一晃,撩人心弦。

      呆看了会,才发觉又累又饿,我拖着脚步进屋,休整了下。屋子地板高出地面些,延伸到墙外,形成檐下一条窄窄走廊,跪坐在上,倚着柱子,看着对面卷帘下丝绦穗子夜风中摆动,忽一声碎碎响后,他从帘后现身,穿着靛灰长衣,缓缓郑重地向我走来,还保持着舞时姿态。

      我意识自己有些花痴,赶紧平整心绪,跳下走廊,面色平静地离开屋子。天色全黑,神社只剩寥寥数人,山道和参拜道两旁灯起,一路旖旎到门口鸟居。我和他并肩走,免不了谈笑近乎近乎,他说话低沉温软,我则高声毫无顾忌,想来有些破坏气氛。

      我们说各自经历,多是来日多长时间,干什么事之类。不过仅限了解身份,萍水之交,也不便多问什么。有幸我们是同校学生,他已待了六七年,比我资格老得多。

      出了山门,我望着盈满亮黄的月亮叹了声:“你看这月亮黄得好诱人,刚烤出来的饼一样。”

      “是啊,的确很亮。不过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他转头望我一笑:“你很饿吧”。

      “我晚饭就吃了一个饭团,便利店里最简单的那种。那月亮是个饼就好了,真想抓下来咬一口。”我接着叹气。

      他愣愣看着我渴望表情,我这种俗人,估计让他很无语。

      “你不急回家吧。等我下,我去学校便利店再买个饭团。”

      “这段是寒假,便利店供货少,这时候应该没饭团了”。他好心提醒我。

      “那我去买袋饼干,能吃的都行”。

      “这么饿吗?再坚持下。百万遍附近有个居酒屋,我常去那里,天冷,吃点热的东西比较好。”他说完,脚步加快,推着我胳膊在路口转弯。

      百万遍是学校北边的十字路口,也是个公交站名。周围一圈小型超市和饭店,是那种任何学校必不可少的吃喝玩乐地。但并不热闹,所有的店门面逼窄,门帘半垂,毫不张扬地做生意。唯一较大的门面是座寺院和石材店,古式建筑,肃穆的历史感远盖过四周商业味。

      “百万遍,奇怪的名字。”沿着堵矮石墙往北走,我念叨着这站名,想跟他分享下对异国风物的感觉:“是不说这里每天有车来来回回经过百万遍,有创意。”

      他扑哧一笑:“是你真有创意。谁会在这儿数车经过多少遍?其实百万遍是说的是念百万遍佛。看到对面知恩寺了吗,14世纪时候,这里发生大疫病,据说寺里的僧人念了百万遍佛,疫病终于止住,天皇就赐这儿叫百万遍。”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名字,挺文雅,原来都六百多年历史了。哇,那庙岂不也是六百多年的古董,我天天过,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不也全是,寺迁过几次,不过现在的也很古老,起码百年历史。”他说完,静静看着那寺庙,似乎在景仰那百年历史,我则在景仰旁边饭店暖黄的光。

      居酒屋在知恩寺后的一条小巷,门口的白麻布帘上一个粗拙的“月”字,是店名。店内一圈高高的餐台,棕黄木漆光泽如水,老板是对中年夫妻,微笑着在圈内忙乎,圈外稀疏地坐着几个人,低声谈话或孤寂地自享茶酒。

      “凌昆,总算来了,欢迎”。我们一走近,老板娘转身迎接,微微弯腰,笑意暖人。日语里,尊称是桑,对男子亲称是昆,阴阳师告诉我他叫凌云,被称凌昆,显然是这里熟客。

      坐上高椅,他推过来一张菜单,我也懒得看,其实是有些看不懂:“这里有乌冬吗,一碗乌冬面就好。”

      “好几种,清汤的,加肉饼的,加章鱼的,加~~”。

      “好了好了,最简单那种,我肚子饿了,吃什么都行。”人一心急,礼貌体面也抛到九霄云外。

      热腾腾的一碗面上来,我打开筷子摆开大快朵颐架势,发现正被姿态娴雅的老板娘,还有身旁悠然持杯的凌云盯着,赶紧合掌,用日本女生特有的尖细嗓音说完吃饭仪式话,才开始搅动摆得齐整的面条。

      我扑哧扑哧地吃,凌云和老板娘低声谈话。我只是听懂了句“最近生意如何”一句问候。认识他不过几分钟,居然心生些妒意。面味道不错,但一个人闷头吃也别扭。我见缝插了句:“你们很熟吧,这么谈得来。”

      “我以前在这儿兼职,做过三年。妈妈桑一直很照顾我。”凌云转向我,眼里暖意流淌。

      “原来如此。你打过这么长时间工啊。”我讶异。

      “来日留学大都这样,开始几年会比较苦。”他淡淡地,仿佛这些苦可以一笔抹去,但话里难免透出些悲凉。

      “是啊,我日语不好,没兼上什么职。过得真辛苦。”我感同身受,一想自己也苦不到哪儿去:“好在我只是交换留学一年,半年后就回去啦。”

      “还是国内生活轻松吧。”他语调有些波动。

      “是啊,什么都便宜得多,也热闹。不过我喜欢这里,雅致安宁的感觉,国内哪儿都找不到。”

      “若你喜欢,可以再来。”

      “暂时还没打算。”渡日是天上馅饼砸头上的偶然机会,还没到改变我人生轨迹的重大程度。“我回国后要毕业、找工作。闯荡社会、自力更生。”我豪情万丈地说出平庸志向。

      “真是有志气的女孩子。希望你一切顺利”。他朝我抬了抬杯,细长手指投影上梅梗般的线条。

      我看着灯光下他半明半暗的脸,表情莫测,觉得这夸奖有些虚伪。其实除了同样的国籍语言,我与初逢的他毕竟大有隔阂。

      深沉夜色中,我们告别居酒屋主人,也相互告别。他住在学校附近的吉田寮,我住在颇远的修学院会馆。他说我们的住所条件是天壤之别,我不信地呷笑一声。然后,空无一人的寒夜路上,我呼呼蹬着自行车,月色清幽,浸润得心境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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