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公玉仙姬

1、翩翩·上

　　【1】
　　还是柳絮纷飞时，阿爹便催促我赶紧收拾行李去云县蓝家，这一催就催到了春末山花开尽。
　　对于阿爹的意图，我和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皆心知肚明得很。据说我和蓝家的这门亲事早在两百年前就该完成了，但出于某种原因，我没能成功出嫁。至于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阿爹阿娘不说，我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也不说，于是我被瞒了两百年。
　　我叫翩翩，翩翩起舞的翩翩。这个名字的出处，按照阿爹的说法是出自一句意境很深的诗。那诗的原句是：看朱成碧思纷纷。我们都知道阿爹的内心充满着一股子很酸的书生气，作为一条活了九百多年的鲤鱼，这确实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然，我冥思苦想了很久，依然没看出我的名字跟那句诗的潜在联系。哥哥姐姐们都笑话我的名字更像是飞禽类的，以往每每他们无聊得极了，定会拿我的名字来打趣我。我曾怀疑过我不是阿娘所生的，否则为什么大哥二哥三哥的名字分别是鲤看、鲤朱、鲤成，大姐二姐的分别是鲤碧、鲤思，而轮到我的时候就变成翩翩了？再怎么也得是鲤纷纷才对的。
　　为此阿爹解释说，我出生那天，他刚好喝醉了，在为我的名字上族谱时，他把那句诗记成了“看朱成碧思翩翩”，并且他还看到了很多翩翩飞舞的蝴蝶，高兴之下，“翩翩”二字顺理成章的上了鲤鱼族的族谱了。信奉天命姻缘的阿爹就这样也顺便帮我与蝴蝶族订了一门亲事。
　　定亲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跨族定亲亦不足为奇。然我的亲事奇就奇在一个是水里的，一个是天上飞的，很不靠谱。族人里没人看好我的亲事，我们的鲤王还语重心长对阿爹劝说过：古人有云“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飞禽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水里”，可见这段姻缘是十分不明智的，赶紧退了吧。
　　我在一旁深以为然。
　　鲤王又说，退了与蝴蝶族的婚事，他可以介绍狐族的美男子给我做夫婿。我在心里直点头，觉得这个交易极好极好。谁知老爹的思想观念太根深蒂固了，他认为既已与别人约好，岂能失信于人？于是这门亲事就不改了。
　　我为此悔了好久，暗自责怪阿爹的不通情理。阿娘为了安慰我，对我说，蓝家的那位是极好的，蝴蝶族里再找不出那样顶好的人家了。闻此言，我方宽慰了许多，然心底委实不太放心。
　　按照二哥酒后的真言，我曾偷偷的试图去过蓝家，然到底没成功，反而弄得一身的伤回来，这一折腾就折腾了两百年。
　　阿爹见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养了两百年也养得白白胖胖了，这亲事不能再拖了，遂呼天喊地的催，愣是从去年柳絮纷飞时，催到了今年山花开尽时。大哥二哥已自立成家，大姐二姐已远嫁，只有三哥还待在家，美名其曰照顾受伤的我。阿爹催得实在厉害，三哥哀求了我很多次，说，我若再不去趟蓝家，真惹阿爹动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了又想，三哥委实说得有道理，我总归要嫁的，嫁狐狸也是嫁，嫁蝴蝶也是嫁。
　　于是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兴高采烈的踏上了去往蓝家的路。
　　【2】
　　我临行前，三哥只差没学凡人那样放鞭炮庆贺了。其实三哥之所以迟迟不自立成家，是因为他看上了邻村的牡丹花妖媚媚。
　　凭心而论，三哥的眼光委实不错，媚媚是邻村的一枝花，容貌一等一的漂亮，家世也没得挑，然，既是美人，想娶她的自然多不胜数，三哥占不了上风也在情理之中了。
　　依我看，此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三哥赢不了美人的芳心，心情抑郁之下竟把原因归结到了我身上，巴巴的盼着我赶紧嫁出去，免得误了他的大事。我有苦无处说，只得暗自记着，等我回来了再好好的算这笔账。

　　作为一条鲤鱼精，我当然是居住在妖界的。若要细细算起来，鲤鱼族还能跟龙族沾点亲带点故呢，毕竟人间流传的“鲤鱼跃龙门”确有此事，所以鲤鱼族在妖界一直以名门望族自居，颇有点自视甚高的意味。
　　我对这些倒不太上心。从出生到现在的三百年间，我只出过一次门，那仅有的一次还是两百年前偷偷出去的。可惜的是，我全然忘记那次出去发生了什么事，倒是记得带回来的那一身伤将我折腾得不轻。
　　所以严格来说，这是我第二次出远门。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刚踏出家门没多远，一路走来就收获了很多指指点点：
　　“快看，那不是鲤家的小幺嘛，她终于敢出门了！”
　　“可不，说起来就气人，凭什么她一出生就能攀上蝴蝶族的蓝家公子，那可是蓝家的公子哎！”
　　“你们光在这里羡慕有什么劲儿，自己去把蓝公子勾引过来才是本事。”
　　闻言，我一个趔趄，差点摔跟头。
　　“看看，那眼睛就跟狐媚子的一样，怎么看怎么风骚。”
　　“还有那腰身，啧啧，细得跟竹竿似的，以后怎么生呀。”
　　“你们都不觉得她的脸又尖又白么，苍白得跟鬼没两样。”
　　“我最讨厌她的头发了，黑乎乎的，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没错，她简直就是一人妖！”
　　我深深的呼吸了两下，自动闭上了耳朵。
　　这还不算完，正当我打算走水路的时候，妖娆美丽的媚媚笑颜如花的站在了我面前。
　　“翩翩。”
　　这一声喊得那叫一个千娇百媚、千回百转，我生生的打了一个激灵。
　　“两百年没见了，我可想你得紧。”
　　我的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印象里，我跟媚媚没那么熟吧？
　　“呵呵，呵呵。三哥常在我耳边念着你。”我说的是实话，三哥每天都会念好几遍媚媚的名字，我的耳朵都快生茧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为什么两百年了他还没来我家提亲，讨厌。”
　　我实实在在的吓了一跳，难道这两百年来三哥都毫无察觉？难道他天天跑去邻村找媚媚是没带眼睛还是没带耳朵？我的娘哎，难道三哥是白痴么？！
　　没想到三哥的魅力如此之大，竟能让媚媚心心念念了两百年，可喜，可喜。
　　然我不能太便宜三哥那么容易抱得美人归，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我淡然道：“媚媚你有所不知，最近很多妖女缠着三哥，他脱不开身，所以•••”
　　媚媚的脸立刻阴沉起来，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媚媚是去排除异己了，她有那么多追求者，根本无须亲自动手。
　　我倍感愉悦，遂继续上路。

　　行至一半，我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女鬼，她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身白衣，幽幽的飘在半空，幽幽的看着我。我两眼一瞪，昏厥了过去。
　　待我醒来，那女鬼就坐在我旁边，我险些再次被吓岔气，好在那女鬼赶紧飘离了我几尺，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你想做什么？”
　　女鬼幽幽的飘了飘，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在等人，可我不知道我等的是谁。”
　　哦，原来是一个孤魂，看来她的执念很重，否则早该投胎去了。我谨记阿爹的教诲，不要多管闲事，不管是人是鬼。于是乎我对她说道：“我对你的遭遇倍感同情，但我还有事情要办，你继续等吧。”
　　女鬼仍幽幽的飘在半空，两眼无神，我的话似乎对她没有任何作用，她还是跟着我，我想了想，倘若继续这么让她跟着，万一真让她跟到了蓝家，委实不太好。
　　“姑娘。”人类都是这么称呼女子的吧？
　　我思量再三说道：“你这么跟着我委实有些不太好，其实你可以换一个人跟。”
　　女鬼不说话。
　　恰好此时有只蚯蚓爬过，我抓住蚯蚓，对蚯蚓说道：“你认识她不，有什么办法让她不跟着我？”
　　蚯蚓瑟瑟发抖，好似我会吃了它。
　　“这这个孤魂•••已经飘了两百年年了，看见女的就会会会跟着，只要你你跟她说想听她的故故事，她、她说完了就会离开开的。”
　　我丢下蚯蚓，决定试试。
　　“姑娘，你为何迟迟不投胎？”
　　女鬼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眼睛亮了亮，飘到我面前，幽幽的说道：“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然后女鬼果真给我说了一个十分十分长的故事。
　　那个故事发生在两百年前。
　　【3】
　　两百年前。
　　当她还是人类时，她的名字叫做芸湄。芸湄的爹常年奔波于外地做生意，她娘亲去世得早，因此她是由奶妈带大的。
　　奶妈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从小教给她许多妇道，她爹只管满足她物质方面的需要，因此芸湄在这样的教导下，成为了标准的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千金小姐。
　　芸湄十四岁那年，邻里搬来了一户人家，下人丫鬟们议论纷纷，说隔壁来了位极俊美的公子少爷，看样子很有大户人家的风度，而且还未娶妻，惹得好多人家的姑娘纷纷翘首以盼呢。
　　芸湄虽没怎么读过书念过学，也不知道什么诸子百家的那些个大道理，但她也曾瞒着奶妈偷偷和丫鬟去茶楼听过几回书，那说书先生讲的正是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可是那毕竟是戏文，是故事，当真不得，芸湄却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因此，听到丫鬟形容邻家的公子是多么的丰神俊逸时，她不由得憧憬若能嫁与他，该是多么幸福。好在芸湄遗传了她爹的精明，为了亲眼看看邻家公子的模样，她找了一个借口，说最近阿爹经常托梦来，让她多出去走走。
　　于是她每天以去寺庙烧香为由，带上一名丫鬟，坐马车从邻家来回路过。每次芸湄都是小心翼翼的挑开帘子的一角，心虚的从车厢里看一眼邻家的大门，期望能看到那位公子。
　　这个做法显然很难如愿，半个多月过去了，那两扇朱门仍是紧闭的，芸湄郁郁不欢，又放不下小女儿家的矜持，因此干脆放弃了之前的念头。
　　就在这个当口，芸湄的爹回来了，因是做生意赚了一大笔钱，便打算回家歇歇，好好陪陪女儿。
　　她爹见她整日闷闷不乐，一问丫鬟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要说芸湄家别的不多，就是钱有点多，她爹一拍胸脯，向芸湄保证，不就是一门亲事嘛，既是女儿看上了，一定遂你心意。
　　芸湄只当她爹安慰她，没放在心上。不想过了几天，丫鬟异常激动的跑来对她说，邻家公子来提亲了！
　　芸湄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看到对方的聘礼后，喜悦得险些晕过去。
　　这门婚事遭来了无数闺阁小姐的嫉妒羡慕恨，出嫁前，芸湄甚是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她爹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对方来提亲的，丫鬟安慰她道，既然聘礼都下了，那就该安安稳稳的嫁过去。
　　成亲当天，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芸湄怀着一颗羞涩的少女心情，与她的夫君拜了堂。那夜，当盖头被揭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无铸的脸，芸湄悬着的心忽然放下了。还未来得及高兴，她的夫君只道了句“睡罢”，就和衣而卧了。
　　芸湄以为是夫君太累，也就没多想。岂知接下来的日子，皆是如此。表面上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实际上她的夫君待她很冷淡，几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开口询问缘由，时日久了整个人开始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芸湄的爹在她出嫁后，又忙着做生意去了，奶娘也回老家了，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芸湄觉得度日如年。
　　为了打发时间，芸湄着丫鬟买了一条鱼回来养，谁知丫鬟敷衍了事，买来一条奄奄一息的红鲤鱼。
　　芸湄见那鲤鱼可怜，费尽周折的照顾它，可算救活了。闲暇时芸湄就跟鲤鱼说话，把心中的苦闷统统倒给它听，她也不指望那条鲤鱼能理解她。
　　半年后，芸湄生了一场大病，许久都不见好，她的夫君为她请来了很多大夫，仍是束手无策。

　　故事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然后你就死了？”
　　女鬼阴森森的笑了笑：“我确实是死了，可我没想到在我死之前的那个夜晚，有一个身穿红色衣裙的漂亮小姑娘来到了我的床前，她跟我说她是那条鲤鱼，刚开始她很是喜欢我夫君，但听我说了那些话后，便十分同情我。”
　　“所以呢？”我接着问。
　　“所以她想借我的肉身替我活着，然后给我夫君一点教训。我本不想这样麻烦她，毕竟我是将死之人，何苦去做这些无用的事，然她报恩心切，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遂点了头。”
　　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恰好是红衣，真巧。
　　女鬼继续说了下去。

　　芸湄的魂魄离开身体后，那条鲤鱼就占据了芸湄的身体，她的夫君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晚过后，“芸湄”的病也好了，原本沉闷的性子也逐渐变得活泼开朗起来，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也没人在意。
　　除此之外，许是芸湄的夫君终于觉察到之前的态度过于冷淡，芸湄病好了后，她的夫君竟对她温柔得不得了。
　　小鲤鱼有些措手不及，一方面她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另一方面她暗自高兴着，事情比她预想的顺利许多。只要等芸湄的爹回来，她再提出和离，定要叫芸湄的夫君颜面尽失，悔不当初。
　　然小鲤鱼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芸湄还没与她夫君圆房。

　　我很是佩服那小鲤鱼，为了报恩，居然肯做到这个地步。
　　女鬼又阴森森的笑了笑，“那条鲤鱼确实说到做到，当我的夫君开始对我好之后，她就待他很冷淡。”
　　“那她可与你夫君圆房了？”我对我的这个想法感到十分不耻。
　　女鬼说道：“没有，毕竟她只是借用我的身体，而且还很耗她的法力，不可能行房事。”
　　委实有道理。
　　“虽然小鲤鱼拒绝了身为妻子该做的事情，我的夫君也没有表现出不满。他还是继续对小鲤鱼好，真真是将她捧到了手心里，羡煞了无数闺阁小姐。”
　　喔，不知蓝家的那位会不会也对我那么好。倘若我是那条鲤鱼，肯定会对芸湄的夫君动心的。
　　“你想得没错，没有哪个女子不会动心，小鲤鱼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一面对我心怀愧疚，一面陷入我夫君的温柔里不可自拔。就在这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爹快回来了，这意味着她也快要离开了，二是我夫君的好友突然登门拜访。”
　　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夫君的朋友没来几天，小鲤鱼不知因何缘故，失身于他。夫君一怒之下，留了休书一封，不知所踪。小鲤鱼悲羞交加，自觉无颜面对我，她决定要找到我夫君，跟他解释清楚，这一去就是两百年。待我爹回来，得知了我的死讯，悔得白了头。”
　　我挤出了两滴眼泪，这个故事真真凄凉，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那你不肯投胎，是为了等你夫君么？”真是个痴情女子。
　　女鬼的双眼蓦地变红，她激动的掐着我的脖子说道：“我不知道！我想说，我夫君不是人，他不是人啊！”
　　“咳咳咳咳，芸湄你别激动，别激动。”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你休了，的确不是人。委实可气，可气！
　　然当一个人愤怒的时候，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进去的，更何况在我面前的是一只鬼，还是一只女鬼。
　　就在我以为我会被芸湄掐死的时候，尽管很没骨气，不料芸湄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烟消云散。
　　我惊魂未定，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名白衣男子忽的入了我的视线。未等我出声询问，他率先开了口：
　　“翩翩，你让我找得好苦。”那语气真真是三分幽怨六分宠溺还有一分似嗔非嗔。
　　我没站稳，跌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