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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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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动汽车,隔着窗子向管家夫妇挥手告别,弗丽达用力靠在椅子上深深吸一口气有精疲力尽的感觉,等她缓过心神才发现一辆车子和她并行,驾驶者正探出身子向她示意。
“亲爱的薇罗妮卡,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情来麻烦你。亲爱的弗丽达小姐,您刚才去拜访参谋长阁下么?”
“和他的管家太太比较熟……哎——你怎么知道那是参谋长的府邸。”
少女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弗丽达小姐,想请你替我看一些手稿。”
“什么东西?”
“我的小说。”
“呵,你开始创作小说了!”
“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以我的家庭为背景。还有一件事,不介意我在你这里借住几天吧?”
“当然没问题,不过——”
薇罗妮卡接过她递过来的饮料,啜饮了一口,叹息道:“别提了,我的一个大学同学迷上了地球教,一天到晚跑来向我传教,想把我拉进去可以给她的教区增加捐赠。我烦透了这个地球教,完全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他们居然宣传说,我们要为了保护地球这个圣地不被所谓自由行星同盟者侵占而努力。呵,难道这一次那么多青年加入军队为的是这么一个无聊的原因么?这样的话,我们的牺牲也太浅薄了。”
“所以跑到这里来避难?”
“我从来不知道她会是那么有坚持力的人。她那份坚持力要是用在学业上,大概不至于现在还没有毕业。”
“宗教的力量么……”
“弗丽达小姐。”
“没什么,不谈这些让你心烦的东西。”
“谢天谢地,我这些天听到地球教三个字就反胃。”
弗丽达正在整理她带来的两大束鲜花,已经搬出家里所有空闲的花瓶。薇罗妮卡摇了摇头:“真是抱歉,我下班后直接赶过来,只好把这些东西也带到这里来。”
“你的同僚送的?”
默默点一下头。
“我要是收到这么多鲜花至少会笑一下,亲爱的薇罗妮卡。”
少女依旧是清冷的神情,站起身帮忙把花瓶安置在客厅合适的地方,一边道:“我要是开花店的话,到是会高兴的。”
“薇罗妮卡,你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不可爱的。”
“军队里不需要可爱的军官,亲爱的弗丽达小姐。”
十二月上旬,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在伊谢尔伦回廊组织全面进攻;十二月二十四日,米达麦亚舰队抵达行星费沙的卫星轨道,费沙沦陷;二十八日缪拉舰队抵达费沙;三十日,莱茵哈特率领的主力舰队登上了费沙的地面,这一天,年轻的公爵第一次公开接受士兵们称他为“凯撒莱茵哈特”。紧接着,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零年的新年到来了。
和去年庆祝内战结束国家重新统一的欢庆不同,这一年奥丁的新年显得格外冷清。史无前例的远征队伍,使得奥丁许多家庭都或多或少有亲朋好友走向战场,战争的气氛代替了新年的欢歌。
后勤总部的官兵这一年没有假期,只有为了安定军心而象征性的一天轮休,弗丽达本来连这一天轮休也打算放弃,结果她的副手们实在看不过去,左劝右劝的让她在原本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稍微休整一下。
已经是十点多钟,还是不想起来,抱着轻便阅读器靠在床头读薇罗妮卡的小说。在她担任德莱赛小姐家庭教师的日子里,她把这个少女带进了文字世界,鼓励她创作散文和小说,构筑自己的世界。薇罗妮卡.德莱赛.安贝格,在她遇到她的时候就已经被称作清冷,仿佛刻意克制悲喜,她希望可以让她在文字的世界里释放隐藏的情感。她看过薇罗妮卡的儿童时的一些照片,即使是在她失明的那些日子里,也总有淡淡的笑容,总是被大人打扮得粉雕玉琢,象是洋娃娃般惹人爱怜。薇罗妮卡有时候会说“我小时候很任性哦,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谁都拿我没办法”。今天听来,觉得是个神话。
已经是第三次阅读这部小说,依然充满兴味。她对安贝格家的过去不是特别了解,只知道薇罗妮卡在十岁之前失去所有血亲。她用文字记录童年时代的悲欢离合,时而以当事者的立场,透过一个孩子的心来感受家庭的种种变故。
六岁到十岁,失明的孩子,经常被家具拌得身上满是淤青,坐在后来她养父母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几个女佣围绕着她,拼命想让她高兴。养母搜罗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温驯的小哈巴狗绕着她打转,显然做着一些可爱的动作,连女佣也被逗笑了。孩子却无心关注这些,而是双手放在腿上,坐得端端正正,用全部的心力捕捉这些熟悉的声音之外的东西。时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女孩越来越紧张,先是不断扭动身体、变换坐姿,然后,一滴滴眼泪垂了下来。女佣吓坏了,大呼小叫得找来她的养母,她的耳边被各种各样关心和询问的声音填满,她急坏了,大声哭起来。一时间,那些声音消失了,她在短暂的安静里啜泣着说:“好吵嘛,我听不到了。”然后,一阵阵衣裙摩擦的声音,靠在她脚边的小狗被抱开,不甘心的在门外发出“呜呜”的叫声。房间里变得寂静,女佣仿佛连呼吸都压抑着,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最熟悉的脚步声,孩子从椅子上跳下来,不顾养母急切的叫声,朝门外扑过去,她的叔叔——她唯一的血亲,终于从战场上回来了。
有些时候,她又冷静的一如史学家,惊天动地的事件、肝肠寸断的体验,也化得云淡风清、波澜不惊。
弗丽达反反复复阅读着,时而用电子笔在上面做些记号。常常发出叹息的声音,神色温柔,她容易被这样的故事感动,生活在变动时代的平民,身不由己的被历史的进程推动,在其间翻转,无法把握历史的方向,却始终是历史变革的牺牲品。
她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花形吊灯,唇边带一点笑影,缓缓道:“如果把我的故事写出来会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的故事才能被记录下来?”
听到门铃的声音,拿过床头的遥控器,上面显示出瑟斯顿.斯特拉特的笑容,按下开门键,不一会就听到他的声音。
“还在睡么?”
她慵懒地伸展双臂,打开房门,微笑道:“欢迎你,瑟斯顿,欢迎你回到奥丁。”
瑟斯顿顺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上下打量她,叹息道:“瘦了许多,你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事情……不太顺利吧?”
男人苦笑起来,她抬起身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明白的,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的错,是我们放弃了太多好的机会。我们……输给他了。”
“弗丽达。”
“虽然不甘心,可这毕竟是事实,而且,他能够大刀阔斧的改革,他的改革立竿见影。而且,人民总这么认为,认为他可以给大家带来和平。内战是由他结束的,接下来是自由行星同盟,帝国两百多年的敌人,吞噬了无数帝国士兵生命的敌人。他是胜利之神,他会战胜同盟军,吞并同盟。这样……就有了和平,人们不都是这么想的。”
“你……弗丽达,不管怎么说,能够统一银河总是好的吧?再怎么样,以后不会一次次出现边境冲突,两国交战。”
“你也这么认为?可是,我不是这么想。人类的历史上,多个国家同时存在的历史比一国制的历史要长得多……瑟斯顿,我觉得,有两个势均力敌的国家存在在银河中,或许比一个单一国家要好。一个国家需要有危机感才能保持生机,两个国家,两个民主共和的国家,彼此竞争,彼此防备;每一个国家的当权者都要时时提醒自己,一旦失政,就会被对方占有民心,进而亡国,这样子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瑟斯顿的神色显得特别严肃,坐正了身子,显然在认真思考她所说的话。
反而是她笑了起来:“算了,我总是说些古怪的东西,不要放在心里。和平……能够有和平总是好的,”她最后看了一眼阅读器上的文字,喃喃道:“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应该能够享受到和平的宁静,应该不至于再一次成为皇帝王冠宝石上的一抹血痕……”
“什么王冠、宝石的?”
“我在看一篇小说,描写一个王尔古雷飞行官家庭的悲剧命运。作者这样评价那些战死在沙场的青年‘一道闪光就是一条生命,他年轻的身体、十多年寒窗、长远到看着孙儿嬉戏眼前的那些梦想就这样消失了,他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他牵连着比一本王国史书更厚的感情,就这样消失了,他和他的亲人以为是天地的崩裂,可最终,不过是王冠红宝石上新添了一点闪光’……”
“…………弗丽达,还是少看些会让你难过的东西。”
弗丽达看着他,正想说些什么门铃再度响起。
“瑟斯顿,帮我去开门,我马上起来。”
他在客厅里扬起头,她在楼梯上俯望,隔着短短的距离,他们打量彼此,寻找记忆里的痕迹。
“弗丽达,弗丽达.冯.雷曼。”
很长时间以来只存在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再度被喊出,弗丽达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声音都不是很稳定:“是史蒂夫.冯.瓦尔迪斯先生么?”
“弗丽达——”
瑟斯顿站在一边,本来是疑惑的神情,可在听到史蒂夫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下子挺直身子,显出备战的样子。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我们一直都在找你,我这次到奥丁来处理一些事情,就想找你过去的同学再打听一下……”
“是伊丽莎白还是西格丽德给你地址的?”
“是艾齐纳哈上将夫人。”
“西格丽德……她总是那么心软。”
“史蒂夫想要点什么,还是喜欢花茶么?瑟斯顿呢,咖啡?”
“弗丽达,我来弄。”
“好吧,辛苦你了,瑟斯顿。”
“弗丽达,你的父亲……雷曼先生对过去的事情非常后悔,他希望你能够原谅他,这些年来他也没有放弃过寻找你。”
“史蒂夫,你应该知道,后悔是没有意义的。后悔不能挽回什么。史蒂夫,我听说你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很抱歉没有参加你的婚礼,冯.瓦尔迪斯夫人可好?”
“她去年病逝。”
“啊……对不起。”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瑟斯顿坐在正对门的单人沙发上,和史蒂夫相对,弗丽达坐在中间的长沙发上,目光不时在这两个人身上往返。
“弗丽达,有没有想过回家一次。”
“亲爱的史蒂夫,你或许还不知道,我现在是一个军官,去留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
“你……”
她立刻截断他,淡淡道:“我不会申请退役,这里有我喜欢的工作,有我自己的职业生涯。”环顾一下自己简洁舒适的客厅,“我不想再做冯.雷曼家可有可无的大小姐。”
“可是……”
“已经快中午了,嗯……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出去吃饭吧,今天我请客。”不等两个男人回答,径自拿起衣架上的大衣向着他们显出温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