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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零叁 ...

  •   其实额娘第一次涉权后宫,是皇阿玛凯旋当日的庆功宴,本该由皇后操持着一切的,但皇后称病,家宴不得不免,可朝堂的臣子们却不能忽视,无论是跟皇阿玛出征的,还是跟十四皇叔留守的,都该表表他们的功。这宴,便也就俭省着让额娘来安排啦。此次征伐喀尔喀,其目的在于威慑内蒙古各部落,因为皇阿玛的雄心壮志,意欲逐鹿中原,自然无法兼顾首尾,必做到问鼎时无后顾之忧。何况如今的大清,府库日充、版图日廓,也该是厉兵秣马,挥军南下了。
      宴会设在笃恭殿内,是皇阿玛日常理政的地方。前面的崇政殿呢,则是大朝时所用;后面过凤凰楼就是清宁宫啦,东边依次为关雎宫、衍庆宫,西边依次为麟趾宫、永福宫。而再后面,便是我和雅图、阿图还有淑哲日常玩耍的花园子了。至于这宫里头其他的地方嘛,我也不太清楚。
      因是前朝宴席,额娘不便陪座,但皇阿玛却叫来了我,算意外之喜么?我板板直直的坐着,看一桌子的皇叔皇兄们,唯例外者,是范文程范大学士,皇阿玛特别倚重他,登基后创设的国史院、秘书院以及弘文院,就命范文程为总监汇管三院文员,皇阿玛也曾夸口:“宪斗实乃大清第一谋士。”否则,范文程也会被安排在远一些的文臣武将当中。额娘这样,真正合了皇阿玛的心思。
      据说范文程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后,可也就是据说啦。昔日皇玛父率军攻抚顺城,久攻不下,幸得范文程相助,此人状貌魁奇见者不忘,因此我认得他。只不想,皇阿玛拉着我的手走到他面前,有些纡尊降贵的说:“真儿,拜师傅吧。”满席皆惊,除了范文程,他倒泰然自若,观着我的面,眼睛慢慢眯了眯,那条缝隙里隐约透着一晃而逝的悲悯,嘴里却只客套着说:“格格英华毕露,臣怕有负皇上所托。”
      皇阿玛笑,“宪斗,你也太自谦了,朕信得过你的学问学识。”
      范文程不再推托,当着一殿臣工我行了拜师礼,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师傅。”范文程受之,亦还了半礼。皇阿玛忙道:“小孩子家,承不起你的礼。宪斗,以后待真儿就像自己的女儿好了,该罚则罚,不必闹那些虚文。”范文程应着,又说了几句赞美的话,便将相谈的内容转到了天下大势。
      明王朝的腐朽,中原百姓苦不堪言。
      各位皇叔们、各位皇兄们,皆附和,“打!”
      而平素最爱驰骋疆场的十五皇叔却沉默着,由始至终没融入进席间言语,他只愣愣的盯着我瞧,一会儿悲,一会儿又喜。笃恭殿四周全是碗口粗细的蜡烛组的宫灯,照着一殿通明,十五皇叔这样的一反常态,自是惹的皇阿玛问,“多铎,你看什么呢?”十五皇叔恍若未闻,一双眼睛,仍直勾勾的盯着我,傻了一样。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似全在等待着十五皇叔的回话。
      我有些不自在,擎箸的手停在半空,可腕上那对翡玉镯好沉啊,直坠着手臂。一顿饭吃的难受,不饱,也没了胃口。我放下箸,抬头望了望十五皇叔,目光相接,他还是痴惘惘的盯着我,方向是我的方向,但他盯着的好像并不是我。那目光虚虚的,穿透了我,落在什么地方,或近、或远。
      坐在十五皇叔一侧的十四皇叔这时起身,以头风之症为理由欲离席,临行前,他轻轻按了下十五皇叔的肩头,略带斥责的说:“皇上问你看什么呢?多铎,你可真是醉傻了。”十五皇叔哦一声,不假思索的答,“真儿真美。”十四皇叔眉梢一挑,挑开那眸中的寒光如白刃出鞘,令人遍体生凉。可灯火丰盛,白光交错着寒光,像错觉。确实是错觉。片刻之间,十四皇叔又笑了,“说你醉,你还真醉了。”
      我不懂,即便我真如十五皇叔说的那般美,又有什么不好?
      皇阿玛侧了侧脸,也拿眼睛盯了我,半晌,方悠悠的说:“的确是很美,真儿,你额娘果然用心良苦。”
      十五皇叔的脖子微微一梗,像是猛然清醒了,他愤愤的站起来,东摇西晃的端了酒壶,一边喝一边说:“皇兄,玉姐姐待你什么时候不是扑满了一整颗心,你呢,今天宸……”未及说完,就被十四皇叔给制止了,“多铎!”十五皇叔显然不服,“哥——”十四皇叔铁青了一张脸,一字一字的说:“别叫我哥,我担不起。”十五皇叔顿时丧了气,带着几分委屈,又低低的叫了声,“哥——”
      十四皇叔喟叹了叹,替十五皇叔向皇阿玛告罪。
      皇阿玛嘴角笑着,眼角却一点笑意没有,淡淡接道:“多尔衮,你让他把话说完。满朝的文武都在,他这话,说一半不说一半,怕是不好吧。”
      正是闹的不可开交,似乎十五皇叔不说完就不能收场,而大殿里又沉寂了,寂寂无声。空气仿佛胶着了。一向寡言的十二皇叔竟开了口,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惊了无数聚在十五皇叔身上的眼,他很慢的说:“皇上,臣弟冒昧想代十五弟说完……”觑着皇阿玛神色,继续着,“那年臣弟陪皇上去科尔沁草原,遇着那达慕大会,赛马、叼羊,欢歌笑语的,皇上不是还夸过一位穿着海棠红的少女么?她就是宸妃呀,皇上难道不记得了?”
      皇阿玛沉声质问,“有这事儿?”
      十二皇叔笃定的说,“有。”掷地有声,叫人不得不信。也不能不信吧。往日里,十二皇叔只会围着皇阿玛转,阿谀奉承的,相信给他颗熊的心豹的胆,他也不敢欺君啊!大概有这原因,皇阿玛也半信半疑了,口吻松动,“是宸妃,又怎样?”十二皇叔似斟酌着解释,“皇上忘了那旧日的缘分,宸妃面皮薄又不好自己告诉皇上,这才见是庄妃的用心良苦呀。况且皇上远征多日,宸妃自小皇子夭折后身子就弱,庄妃又能借真儿的一身装扮提醒皇上早些去看望宸妃,两相得益,何乐不为?宫闱之内,有些事情做的太明,会遭人话柄的,皇上也该体谅庄妃的一片心啊。多铎从来不会说话,好的都能说成坏的,今儿喝了点酒,更是疯话连篇。皇上,念在庄妃同宸妃的姐妹情深,就饶了十五弟在御前失态吧。”
      皇阿玛稍点一点头,“多尔衮,还不把多铎给朕带下去。”
      十四皇叔谢了恩,十五皇叔像是还有气,硬是不肯折腰,他瞪着十二皇叔,一脸的鄙夷。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意思,不止一次在人前人后的啰嗦,“爱新觉罗的子孙,顶天立地,怎么出了个阿济格那样胆小的!无时无刻不逢迎着,简直懦夫!”是呀,额娘与宸妃,在十二皇叔的嘴里都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一双好姐妹,还不是因着皇阿玛喜欢宸妃么?十二皇叔巴结过了头吧。我听的也怏怏,为额娘抱不平,宸妃哪里好?!
      可惜,十二皇叔的一番话,击中了皇阿玛的心坎,越说,皇阿玛越是眉开眼笑,击节叹赏。十五皇叔带来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了。列位臣子们你言我语的,又开始说起了被山海关隔绝的另一面的故事。好没意思。我闲闲的动了几箸子,觉得没一样菜可口,便也向皇阿玛请辞,“真儿饱了,可以去找姐姐们玩儿么?”
      皇阿玛笑着说:“宪斗,你瞧你这学生,刚拜了师,就想着玩儿。”
      范文程说:“格格年纪尚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况且女儿家,也该娇养。”
      皇阿玛这才对我说:“去吧。”
      我屈了屈膝,转身慢慢的走着,尽量让脚步稳当。宫灯渐次远去。离了笃恭殿,即刻撒欢的跑起来,明月当空,温温柔柔的泻着一地流光,两侧宫墙耸立,夹住这月光,便如一条淌水的河。我徜徉其中,无意回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细细长长,忽左忽右的,像小猫伸直了四爪儿在打滚,淑妃的猫。心下一动,抬脚就去踩,却总也踩不到。随行的宫女、太监都在抿着嘴笑,窃窃的声音,顶讨厌。我看的不舒服,将他们都给打发了。
      周围岑静,唯剩风的低吟。
      我转着圈儿的踩着自己踩不到的影子,乐呵的满头大汗。晕晕乎乎间,似听到有人在唤我,“真儿?”
      竟然是十二皇叔。
      怎么会?十二皇叔待我一向不亲厚,这样的单独见面又从未有过,他叫我做什么?气喘吁吁的站定了,我问,“皇叔,有事?”
      十二皇叔嗯一声,朝我身前走了两步,那高大的身影罩住了我,亦挡了几分月光。我仰望着他,黝黑的夜晚看不出他的神色,唯觉眉宇之间,有着忧伤。他缓缓俯下身,那月色如水,淌淌着洒在他周身,化作夜的萤火,微微一脉的光亮,让我看出了十二皇叔眸中那盈千累万的疲惫,声音也透着乏,他说:“真儿,以后别穿这样的衣裳,别作这样的打扮。”
      我本能追问,“为什么?”
      十二皇叔勉力笑了笑,“不好看呀。”
      我不信,“十五皇叔还赞了真儿美呢。”
      十二皇叔的笑骤然僵住,眸底的疲惫也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兽类遇危时的警觉,他恨恨的叹道:“多铎……多铎,都是多尔衮给惯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打了几场胜仗,就认为这大清的江山离了他不行,他对皇上,何曾恭敬的表过服啊。真儿,这帝王家不只是有花团锦簇富贵荣华,还有着无形的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兄弟之间亲不亲疏不疏,并非不想,是不能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不小心……”
      我听着听着,反正也听不懂,十二皇叔的话说没说完,便无所谓。风过,吹着我额角的汗凉飕飕,我哆嗦了一下,那银钗牵着珠翠一阵脆响,十二皇叔忙抽了我襟上的帕子给我拭汗,动作极轻,仿佛我是一朵娇嫩的花。我挺困惑的,为心底里滋生出的那一抹奇异的信赖感。但十二皇叔,终究不是十四皇叔和十五皇叔。
      月色黯了,被云头遮了光芒,十二皇叔看一看天,站起来说:“不早了。真儿,务必记着皇叔的话,你穿这衣裳作这打扮真难看,都算丑了,而且这不是你。人活一世,最幸福的莫过能做自己。好了,快回永福宫吧,别贪玩的叫你额娘等久了。”摸摸我的鬓发,催促着,“走吧。”
      千叮万嘱,又似无奈的不舍。印象里,十二皇叔再也没这样单独的见过我,而记忆长河的波涛壮阔,浪花无穷的叫我应接不暇。这一晚,实在微不足道。可是许多年以后,十二皇叔因谋反被关押在紫禁城的天牢中,正等待着死亡降临,他披枷带锁,蒙头垢面,我却借小窗外漏进的朗朗月光,清晰的看到了他眼底的轻松及释怀,甚至有着对死亡的向往。刹那间,我想起的正是这晚的月色,水样柔光,那也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日。
      幡然顿悟,原来十二皇叔对我的疼爱,并不亚于十四皇叔与十五皇叔。
      只是彼时的我,太过没心没肺,体会不出。我别了十二皇叔,径自往永福宫走着,近凤凰楼似看到了宝音,那一身青的发白的衣裳,有些晦气,在这月亮高悬的晚上,愈发的白惨惨,像丧服。除宝音外,还会有谁肯穿这种衣裳?但她此际不该照看着福临么?我好奇,尾随着她做贼一样,跟她左转右转的,到了一处尚未营建完工却已废弃的戏台。
      荒草漫漫,夏虫唧唧。宝音的脚步格外轻,一级级的踏着楼梯,那夏虫的叫声依旧萦绕在耳。她要做什么?待她上了一层,我才跟着上去,谨慎的也怕惊扰了夏虫唱晚。到了戏台的顶层,我居然瞧见了十四皇叔,沉肃的近乎塑像的十四皇叔,于我陌生的十四皇叔,我更加好奇了,尤其宝音不是宝音时。
      宝音不是宝音,宝音是额娘!
      胸口一窒,我躲在楼梯的背面,慌的不晓得该走该留。恰恰这时候,十四皇叔开了口,“你很得意吧?”淡淡的口吻,挟着雷霆万钧的怒意。额娘没应声,可她肩头一抖。十四皇叔嗤笑,冷冷道:“三分模样,三分性情,足够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平常是如何教导真儿的,既然多铎能喊出额娘,你当然得意,精心策划了多久,从把梁九功要进宫算起,一步步,都不出你的计划吧?如今倒好了,真儿拜了范文程作师傅,你还真当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的,皇上看不出你的用心……玉儿,你这么做,早晚会害死真儿的!”
      一句句的斥责,迫着额娘还口也多少有气无力,“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十四皇叔叹道:“没有办法,你一句没有办法就把真儿推进虎口?玉儿,当初你要养真儿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让她一世平安,可你……你做的这些是一个额娘该做的么?”
      月光洒进这残破的戏台,清泠泠的。额娘久久没言语,我又一次偷偷探出了脑袋,只见十四皇叔挫败了似的靠着案台,垂着头,拿手指使劲儿的捏着额角,他周身透着浓重的疲惫感,有点像十二皇叔。我所熟悉的十四皇叔,我所不熟悉的十二皇叔,他们都怎么了?还有,额娘……她为何要扮作宝音?
      额娘也叹了气,缓缓道:“你可以质疑我在这件事情上面的用心,但你不该质疑我当初养真儿的动机!多尔衮,这不公平,我有五个孩子,不能为了一个真儿不顾他们的未来,何况真儿确实得到了她皇阿玛的重视,证明我赌对了,这怎么又会是虎口?你小题大做了吧,这些殊荣,原本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得到过,她是昔日大金的福星,为什么今日不能站到万人中央?我是为了我自己,可我也是为了真儿……”
      豁的,十四皇叔离了案台,扬起积淀的灰尘四处飞舞,他向前走几步,气闷的打断道:“你还强辩!说来说去,你就没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换成雅图、阿图和淑哲,你会这样做么?”
      额娘似乎被激怒了,语气不再平静无澜,她说的很快,“我早这样做了,但凡她们有一点点像你额娘的影子!只是她是真儿,我不舍得,邬恩琪那样不管不顾的自尽,让我真心可怜这孩子。哪儿有做额娘的,像邬恩琪那样狠心,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多尔衮,我要有别的办法我也不这么做了。在这宫里头,我必须先保住了我自己,才能去保真儿,我不相信这道理你不懂?”
      十四皇叔哈的一声笑了,“我懂?我懂的只是你想要你姑姑的位置和你姐姐的宠爱!我懂的只是你无止境的野心和欲望,我懂的只是你利用了我死去的额娘,我懂的只是你一开始就别有用心……玉儿,不要跟我说什么为了孩子们的前程,皇上现在春秋鼎盛,中间的变数不知会出多少,我早说了我会帮你的,不惜一切让福临……可你真不该……”顿了顿,带着无助的说:“你很清楚,我承诺过邬恩琪要保真儿一世平安。”
      额娘冷笑,讽刺道:“承诺,我怎么不知道你多尔衮还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你承诺过她,可你也承诺过我,要陪我在科尔沁草原看一辈子的落日,你做到了么?没有!那你的承诺算什么,就是把爱你的女人们送进宫,然后继续着左拥右抱?!好一个承诺啊,真是高明,我终于明白了邬恩琪为什么要选择自尽。”
      我听的懵懵的,不啻被雷电劈中,脑袋空空的,心里却仿佛长满了荒烟蔓草,疯狂的长着、长着,毫无罅隙让我去感知。我只麻木的记得,邬恩琪是自尽的!不可能……我的亲生额娘选择自尽,也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莫名的惶恐袭来,我怕额娘也不要我了,不敢再听下去,但两条腿像是被灌了铅,动也动不了。楼梯上的蛛网密织,我被紧紧的束缚着,呼吸困难。十四皇叔与额娘又说了些什么,一个字也没飘进耳朵里,等我那感知回来,只听十四皇叔失望至极的问,“玉儿,我是不是从来就没认识过你?!”
      额娘的眼角亮晶晶,她用手擦了擦,不无悲凉的说:“我知道你喜欢科尔沁草原那个直爽的布木布泰,骑马射箭,牧马放羊,不会拐弯抹角,所以这些年我从来不提,可你既然这样看我,那么,我们不妨把话说开了吧。你不认识我嘛,好,我就让你认识认识我!不错,我在怪你,怪的不是你将我送进宫,因为你不送我来,我也会想方设法的来,只有来到这里,才能离你最近。当初你对我说:对不起,多铎还小。仅仅一句话呐,你是铁了心的打算对不起我了,你永远不会娶我,那么嫁给谁还有什么关系?况且我这样进宫你会内疚,多尔衮,我怪的不过是你的对不起!为什么你对不起的人总是我?我不甘心,知道邬恩琪存在的时候我不甘心,看到宝音含笑的时候我更不甘心……我也会不停的问自己,你身边不可能没女人,我这是为什么?我没有答案。”
      十四皇叔静静听完,说:“玉儿,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不要再牵连无辜了。”
      额娘反问,“她们无辜?”十四皇叔默然,却把手握成了拳,轻轻捶打着额角。月光映着他的脸,微微的白,不知是不是捶打的关系,那额上竟有青筋暴出,两颊颧骨挺立,几分狰狞,仿佛痛苦。偏偏这一刻,额娘慨叹道:“如果没有多铎,你不会不娶我,她们倒也不至如此。”
      十四皇叔即刻接道:“你可以怪我,但你不能怪多铎,他只有我!”
      “还有他自己!多尔衮,你疼他,我也疼他,可他……迟早,多铎他迟早会给你引来弥天大祸!”
      十四皇叔狠命砸了下额角,咚的一声,他的话随着这声滑出,却有些高昂像是在吼,“我不在乎。额娘离世前,吩咐哥哥照顾好我和多铎,但哥哥胆小怕事,就会依附皇上,溜须拍马的叫人所不齿,要是我再不照顾多铎,又怎么对得起额娘?玉儿,我不在乎多铎为我招灾惹难,我只希望他能做他自己。”
      一面说,一面砸着额角,那拳头简直成了武器、凶器。额娘扑过去,抱住十四皇叔,似用了全身的力气才阻止了十四皇叔伤害他自己,“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话气你,这都是我胡扯的。多尔衮,你又头疼了是不是?你别吓我……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做你不高兴的事情,我什么都答应你……”
      这情形,令我也是一惊,十四皇叔的头风之症竟是真的!发作起来……可这情形,我也不方便再观之,便悄悄的下了楼,飞一般远离戏台,却找不到回永福宫的路,我一着急,更是择路就走,越走越迷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都忘了哭。只在这宫禁里游荡着,仿佛一只孤魂野鬼,唯那大月亮始终陪着我,筛着阴森森的白光,仿佛给我指着通往神秘之境的路,我走着、走着,一直到我又累又饿,再走不动,才缩在一处大殿的角落里睡着了,总算看不见白光啦。
      周围暗沉沉的,像是梦的黄昏,或黄昏的梦,我还没弄清楚状况,就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自己,哦,那不是我,娇艳艳的海棠红,衬着眉目如画的一张脸愈发的不真实。那不是我,是谁?附在我身体里的鬼……我又看到了额娘、十四皇叔、十五皇叔、皇阿玛……他们都不理睬我,将我丢在这荒荒的没有尽头的地方,我被世人遗弃了!我害怕的大喊大叫,苦苦哀求,仍无济于事,回声荡荡……隐约间,我听到有人在说:“绮真,连你的亲生额娘都不要你,还有谁会要你?”
      我摇头想否定这一切,不信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一切,突然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拍着我的脸,沉痛的呼唤着,“真儿?”闻声,我努力睁开眼,迎进第一道目光里的是额娘哭的红肿的双眼,核桃似的深深陷在脸上,那脸也憔悴不堪,像放置了许久许久的水果,还有点霉味儿。额娘瘦了。我哑着嗓子叫了声,“额娘——”
      额娘如释重负的说:“真儿,你终于是醒了。”
      眼泪如洪水决堤,扑簌簌的掉着,想到那可怕的梦,我只觉委屈,“额娘,我找不到回来的路。”而其余的内容,我藏进了心里,成了一人独享的秘密。我的秘密。至于那个梦,几分真几分假,我不敢深究。万幸,那仅仅是一个梦。额娘没有不要我,十四皇叔和十五皇叔依旧疼爱我,就是皇阿玛,也宠溺我不同以往。然而,邬恩琪呢?宁愿选择死也不愿选择我的亲生额娘呢?
      我不知道。
      因我的走丢,又大病了一场,着实吓坏了额娘,她为我挑了个贴身随侍的丫头,比我大半岁,并不算宫女,玩伴吧。连范师傅讲的课,也伴着我,这就是托娅,与我一生相伴的托娅。我们不是主仆,我们是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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