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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今日花好(完) ...

  •   如果点进来了,请拉到作者有话说…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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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平二十二年,春。

      十岁的怀熙,乖巧地坐在父亲眼前。小手使劲儿地捉着针线,似懂非懂地随着父亲比画。窗外的桃花虽好,但进了这片门槛,便只余下一片静寂世界。小郡君就是端座得有些别扭了,也没敢动弹吵闹。待得王君偶尔出声指点,小小的背脊更是挺得笔直。一双肖似郡王的双眼亮亮的,只懂得盯着父亲的脸庞看。王君说的什么,小孩儿还不是能够听懂的年岁。王君也并不为难着恼,瞧着幼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要拿起针线来,王君也并不阻拦。小小的郡君,虽说还不懂人事,但也隐隐知晓,父亲对自己,不若姨父对小弟。他没有想过,父亲能对自己千依百顺。但看着小弟委屈不委屈,都能够一头扎在姨父怀里……怀熙也想,只是对着父亲,他却不敢。

      怎么能呢?小孩儿熙晓得,就是两个姐姐,见了父亲也得规规矩矩的。虽说父亲从来不大声斥责人,但府邸里谁都晓得,父亲是极重规矩的。其它的世家子弟,幼时多配有教养公公教习进退规矩。他也有,两个姐姐也有。但打他记事,几个公公便只向父亲回事。教养如何,父亲从不放诸他人。母亲虽是极为宠爱他的,但母亲也从不干涉父亲。时日久了,他与姐姐,见了父亲……虽说不像避猫鼠,但也从来不敢放肆。只是他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自己,总是淡淡的。总有些个叔伯见了自己,直说可惜。要再说什么,父亲便会要公公把他带开。这些叔伯离开后,父亲的话也会更少,就是母亲扯着,也要几天才能缓过来。每到这个时候,他总会有些怕,说话行动,也会瞧着父亲的脸色。父亲从不因此说些什么,但他也晓得,自己一定做错了。否则,怎么会惹得父亲伤心难过,连眼角都有些发红?

      「针脚平些,嗯?」

      父亲把他的绣品──其实也称不上绣,就是几道歪歪扭扭的细线──还给他。看着他的指尖捏针捏得发红了,便又让他把绣品放下,指了个小子替他端上点心。他有些放不下,总忍不住瞥着绣布上的丝线看。他记得的,姨母曾经说过,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能够衲出鞋底。父亲不爱听姨母说这些个话,总会开口打住。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气恼自己,怎么自己就笨,学了小半年,却仍学不到父亲的皮毛。他伸出手,看着自己指尖上的红痕,除了气馁,也有些委屈。他怎么也不懂,父亲能够做到的,怎么自己就不成?

      「怎么了?」

      早察觉了儿子不对。王君放下手上的绣布,让儿子到自己跟前来。郡君大着胆子,小手勉强抱住了父亲的双膝,小小的脑袋,只晓得埋在父亲身上穿的素色袍前。他抽了抽鼻子,忍着没哭,又摇了摇头。父亲像是能够读懂他的心思,轻拍他的掌心温暖。只是,当他抬起头来,父亲已经藏起了几回的欲言又止,最后缄口不言……他把自己埋了一会儿,最后仍是站起身来,重新拿起绣布针线,依然坐的笔挺。

      那一日晚间,他听公公说了,母亲请了太医过府。他让公公带他进父亲的睡房,小小的手,轻轻地抚上了父亲微烫的额尖。

      跟着,他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二)

      及长,他才渐渐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走不近父亲身边。

      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周旁除了保父公公、伺候小子,余下的便全是母姐与祖父对他的宠爱。父亲虽然对他平淡,也总是拘着他,但也一样对他呵护倍至。但除此外,他的身边,几乎再也没有其它。

      姑父虽然也宠着他,但姑母家只得了两个女孩儿……几个姨母家,虽然也有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母亲却不爱自己与他们多有往来。就是入宫见祖父,父亲也会将他带在身边。若是有其它的命夫一块儿朝见,父亲便会将他交给一同入宫的两个姐姐。早几年,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但随着年岁增长,他也逐渐因为寂寞,而察觉自己……只有一个人。

      没有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就是那些年长的命夫,他也只知道姑父一人。或许也是怜他孤单,母亲、长姐,甚至是姑母,也从不吝惜替他带些小玩意儿,甚至是待在院子里一整日,只为了陪他。

      但那也只是一日……只有许多一日。

      他还是一个人。当他还是个孩子,他尚且会因为这样的寂寞而落泪。父亲从来不说什么,只是不断地加重他的功课。母亲甚至专门请了先生,他的学识也因此远超乎他的两个姐姐。

      但……母亲并不在乎,他的两个姐姐,也并没有在意这许多。

      他的针黹功夫,即便在许多年以后,也没有太大的长进。父亲从来不为此恼火,也从不干涉母亲对他的偏爱。他的姐姐们为此感到惊奇,但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是。「咱们家小三可了不得」,他的长姐总是笑得欢畅。肖似父亲的一双眼里,有的是他在在父亲身上从来都见不着的宠溺。

      所以,他虽然寂寞,但并不感觉害怕。他并非毫不介怀,但他也并不闹腾。

      他……还是定邦郡王府的小郡王。锦衣玉食,安富尊荣。父亲也并非待他苛刻,只是冷淡些许。母姐几乎是惯着他,就是男儿家最重要的终身大事,母亲也从来没有勉强过他分毫。即便是他,也晓得这样的宠溺是过度了。然而,他的父亲却也没有在他面前为此多说过一句。

      他想,父亲该不是厌了他。只是,比起姐姐来,父亲或者并不欢喜自己,也没有那般在乎自己。或者也是赌气……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连父亲的面都不愿意见。

      他晓得,父亲就是厌憎他,也并没有亏待他。但想着父亲或者不在意他……或者对于父亲来说,他或许根本无足轻重,郡王府的小郡君,便有些着恼。两个姐姐几回进园子来劝他,却也不得要领。几个公公瞧着不对,便私下回了郡王。这一切自然也都看在他的眼底,他没有阻拦。待得母亲出现在他面前,他自然也不会有丝毫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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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让厨子做了些点心。」

      看着母亲让自己房里的小子公公退下,他便站起身来,想亲手替母亲沏茶。郡王却没让他起身,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跟着亲自到隔间,稳妥地沏上茶来。

      他有些不安。母亲虽然没有发怒,但他也很清楚母亲为何而来。想着母亲平时对他的宠溺,年轻的郡君多少有些害怕。但父亲的冷淡,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底。

      「熙儿。」

      亲自给儿子添上茶。郡王抬了抬眼,瞧见了儿子的不自在,却只是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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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见母亲喊他。带着些许安抚意味地,没有苛责的意思。

      「熙儿……」

      他的母亲停顿了一会儿,跟着便让他抬起头来。

      他的母亲告诉他,她晓得所有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晓得。

      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他的母亲有些怔怔地,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他看着母亲的脸孔,除了惶惑外,更多的却是不解。

      熙儿……他的母亲,凝视着他的脸孔,但却又不是在看他。郡王府邸的小郡君晓得这代表什么──他晓得,他的脸盘至少有三四分像是父亲。就是姑母刻意不要姑父提起此间种种,他也心知肚明。

      他看得见镜子。他也看得见母亲、姑父的神情。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啊……他回过神,只听见了他的母亲微微地苦笑。他感到歉意,却开不了口,他的胸口还堵着一口气,他很明白这一点。

      他的母亲只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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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这个故事。漫长的,其实只有时间。

      第一个十年,他的母亲说,有个男孩儿,被严格地教养长成。他修德习文,只为了他从未蒙面的妻子。

      第二个十年,这个男孩儿遭逢剧变。为了他唯一的妹妹……为了家族仅存的一线血脉,他付出了一切,甚至几乎是要以身相殉──然后,一个女子一把扯回了他,他也成了那名女子唯一的夫婿。

      第三个十年,他给他的妻子添了两个女儿。他的妻子却不知足,只想要一个儿子──一个肖似他的儿子。女儿有什么好,她的妻子告诉他;她就想要个儿子,可以让她宠溺上天,能够让她捧在掌心。她说,郡王府的小郡君,必定会是个天之娇子。

      只是,她的夫君不愿。

      「你爹他不是不喜欢男孩儿。」

      看着儿子脸上的黯然,郡王也着实心疼──她没有理会那些个礼法,而是把儿子拉到自己眼前。轻轻地握住了小郡君的掌心。

      「你爹……只是舍不得你。」

      定邦郡王君舒氏,庄敬贞淑,端孝节烈……谁家男儿敢称不知?而昔年郡王迎亲;皇夫领皇命,亲赴郡王府邸,颁封诰命……此间种种,莫说京里人至今仍津津乐道。普天之下,谁不晓得老舒家出了个好男儿,兴家荫妻,女儿家亦有所不及?

      只是,他的小玉儿不在乎这些。

      打入王府始,他就只把自己当作是武家的夫婿。过往种种,他真正地当作了过眼云烟。外头有谁提起了,他也只是一笑。

      「只是,你爹是个精细人。思虑得多,却从来不肯为自己多想一些。」

      只轻叹一声。她也晓得,诞下女儿倒没什么。但要是诞下男孩儿,外头人该怎么看?女儿是她武家女儿,郡王府的小郡君,却不会只是武家郎君。

      「你爹他……只愿做我武家夫婿,做你们的爹爹。可外头人不这么看他,也不想这么看他。」

      舒玉、舒氏子,舒大公子。虽说男子出嫁从妇,但出了王府,谁都不愿只将他当做一个「王君」。往昔如何,总有人反反复覆地讲述,只为教导世间男子应当如何立身处世,如何尽己男诫夫德。如若他诞下男孩儿,外头人该怎么看这小娃娃?

      另一个舒氏子……或者,舒玉之子。

      「你爹爹他……曾经很苦很苦。所以,他不想他的孩子也那么苦。」

      「所以他不敢要男孩儿。两次有身子,他都怕自己生下的……会是个男孩。」

      「我说,我可以保护我家的小郎君。」郡王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一丝笑意。

      「我说,外头再怎么冷风刺骨,也吹不进咱们这郡王府来。我武家的郎君,大可不必到外头去风吹雨打。」

      她的王君,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不发一语。她没有在意,只是一如以往地宠着他。直到孩子落地,是个男孩儿。她看见了,她的王君,脸上一阵苍白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两个女儿,担得起头面的管家都唤进内院。他吩咐几个管家,府里要修院子。地方要大,修的要精巧。里头伺候的要挑过再挑过,不要那些个多嘴多舌毛毛燥燥的孩子,挑起个心细沉稳的才好。人可以慢慢补上,不许滥竽充数。

      接着,她把女儿唤到跟前。她抱着出生不久的奶娃娃,让两个女儿都到她身边。小娃儿刚刚才让奶公哄睡过去,小小的脸蛋还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儿。小姐妹对看一眼,吐了吐舌。郡王没说什么,只让人把小郡君抱回王君身边。

      「这是妳们的小弟弟,当姊姊的,得保护好弟弟才行,嗯?」

      两个女孩脆脆地应了声。郡王又将管家召上前来,立下规矩。从今而后,不许拿过往王君如何拘着郡君,特别是郡君的院子里,不许谁提王君的过往。语罢,郡王还有些不放心,转头低声询过自己的夫君。王君原先还有些发愣,但随即便回过神来,他甚至不愿意多想,便对他的妻子说:

      「全凭郡王做主。」

      而后,郡王府的小郡君,就在自己的院落里长成。除了王君自个儿拘着,就只有母姊的万千呵护。十数年后,虽是时光流转,但这郡君仍是鲜少出现在人前。就是凤仪宫内,也得皇太夫单独召唤,郡君才随王君入宫。人都说这郡王对郡君爱逾性命,着实是太过宠护。但也就郡王、王君与两位小姐知晓。宠是真宠,护也是真护,但他们真正要的,是不要这小郡君听见外头言语。虽说皇太夫早先不赞成,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孙。瞧着小人儿自在地在自个怀里扭着小小的身子撒娇,老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舒家的男孩儿教得好,但谁希望自己的亲孙被那么教管?

      待皇太夫故去后,郡王府的小郡君,就连自己踏出府门后……还能上哪儿去都不晓得了。郡王有些后悔,但是她并没有改弦易辙。她只是更宠这个小儿子,甚至放任两个女儿带着小弟偷溜到街上去。她只告诉长女,除了要看好小弟,也得当心别让她家的小郡君去听人说书。虽说是二十几年前的过往了,但诸如武郡王勇救玉倌人这样的段子,还时常有说书大娘讲起。

      但她也晓得……她的小儿子还是寂寞。就是男儿家,也经不起总是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她们这样的世家,虽说也不时兴让郎君拋头露面的,但谁不是有几个自小熟稔的小伙伴?只她这定邦郡王家的孩儿没有,因为她放不下心。郡王很清楚,就是她们这样的世家家主,也有许多对她这般作为不以为然的。然而,她在意的,却只有夫君的心念,以及对儿子的亏欠。

      「别怪你爹,嗯?他也难,偏生又是个闷葫芦。」

      他的母亲笑得温柔。他其实也看惯了,母亲对父亲,永远是那么一派纵容。只是父亲知道分寸,从不肯踰矩。他看着父亲,慢慢也学懂应对进退。母亲告诉他,这么许多年来,把他圈在府里,是怕他生受父亲的盛名之累。但也在许多年后他才晓得,说到头,他也还是父亲亲手拉拔大的孩子

      三

      然而,即便是母亲开口,他与父亲之间,也没有太多改变。

      父亲仍是那么平平淡淡地对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他先前的心思。这让他觉得心安。但想着母亲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却又感到不安……他想,母亲该是要他体贴父亲些许。只是,他连该怎么向父亲说话都不晓得。

      就是什么事也没有,也能够主动向父亲开口?他有些迟疑。连着几天,他拿着针都能反复扎着指头,弄得父亲以为他是病了,几乎就要唤进御医来。母亲听闻了他的事,只是笑着要他们都宽心。母亲对父亲说,孩子大了,总有些心思。于他,母亲只让他顺其自然,『你父亲不是个小家子气的』。母亲笑着告诉他,且放宽心来,慢慢地就好了。真不成,母亲也会帮他。

      母亲是这么说的。身为一家之主,虽然总是笑咪咪的宠着他与父亲,但毕竟是个女儿家,又是一国郡王,他的母亲,向来一言九鼎。说许了他的,从来没有失约过。

      只除了这一回。

      显阳关之战,长姊随着母亲一块儿战死。王师虽胜,但委实胜得太惨。举朝上下,谁也没能欢喜起来。定邦郡王为护佑监军皇女战死,世女为了给母亲复仇,亲身诱敌,战死阵前,埋身于土崩之下,只送回了贴身长剑,还有给父亲、妹妹的诀别书信。二姊姊迎回母姊的棺木遗物后,父亲一滴泪也没掉。只在母亲的棺木前待了七晚,是他与姊姊劝着,好歹进了饮食,才没倒下去。外头的喧闹号哭,似乎都与这宅邸之内无缘。待得母亲下葬,父亲也就剪短了头发,换上黑衣。这是贵族男子矢志守节的表示。若无意守节,只须换上黑衣,无须落发。他原先想,父亲盛名之下,姊夫怕是得在这王府独守终生。只是,父亲却是在姊夫落发的前一日,让下人都退出灵堂,只留下他、二姊姊,以及姊夫三人。

      「孩子。」

      就在他们一众小辈面前,父亲静静地开了口。一如以往,父亲的说话口吻还是那么平平淡淡的。不看那一身黑衣,谁也想不出,眼前的这男子,才逢亡妻丧女之痛不久。

      「为父与你母家议过。如若你愿意,就别落发。」

      一句话,把他与世女嫡君都惊得一愣。世女嫡君跟着就要双膝落地,父亲却是向他点了点头,让他把姊夫给扶起。

      「孩子,你别想多。这不是嫌弃你。」

      父亲的手,轻轻地抚在只装载了长姊配剑的空棺上。世女嫡君全身发软,只晓得靠着他,手捂着嘴,压死了不敢发声。他听见父亲叹了一口气,接着,父亲慢慢地走到了世女嫡君的身边,一字一句都咬得清楚明白。

      「孩子,为父不是怪责你。你对煦儿如何,为父都看在眼里。煦儿的性子急,向来瞻前不顾后。多亏有你在,她才平安这么好些年。」

      「只是,你还年轻,日后还长。煦儿……也有嘱托。」

      从袖口取出了女儿的书信。王君没有重复女儿的托付,只是把信递出给女婿。嫡君接过信,双手颤抖。读到末了一句「莫要耽误」,呜咽与泪水便一同决堤,整个人瘫坐在地上。郡君背过身子,想着母亲与长姊从前如何呵护疼爱自己,保护自己,也不禁感到一阵鼻酸。

      隔过一日,嫡君依旧是落了发。母家来接人的几个叔伯是早得知的,只是男人家软弱,总留不住泪水。反倒是嫡君开口宽解,直说自己不委屈,也不勉强。

      「孩儿没有什么其它心思,就是思前想后,再也没人能够同怀煦一般好。」

      看着几个叔伯的泪水,嫡君的脸上,反而是捎上了浅浅的笑意。他在一旁看着,心中却是一阵阵的酸涩……这算什么呢,听着自己心底的喊声,定邦郡王府的小郡君,却仍是有口不能言,什么也不能说。

      虽说礼法并不拘着世家男儿改嫁易妻,但按例,若是妻子为国殉身,嫡君,连带有名份的侧夫小爷,都该替妻子守节终身。这是明摆着的规矩。更别说他那长姊专情,连通房小子都没有的,姊夫更不可能走。他不晓得父亲为什么还对姊夫说那些话,就是哄骗,也太令人做恶不是?

      然而,他对父亲的厌憎,很快也就被接踵而来的件件桩桩给淹没。大丧结束以后,府里的两位节夫封院,二姊姊袭封亲王位、出征。他还没有来得及不知所措,便被召入内庭,被收为皇夫义子。舒家的姑父、佑家的叔伯都到了。姑父直拉着他的手,哽咽地要他放心。节夫封院,从此与外界纷扰再无瓜葛。但父亲的请托,他是放在心上的,一定好好扶持这个甥儿,不让他再受半点委屈。

      他愣愣地看着姑父,没能意会过来自己会碰上什么委屈。姑父以为他还怕,便将他收入怀中。叨叨絮絮地说着父亲封院前是怎么样地请自已过府,如何把孩子托付给自己。多少节夫宁愿带上儿子一块儿封院守节,无他,就怕儿子在外头受人欺辱。但武家的孩儿,怎么能受这种委屈?

      可……这就算是委屈了?他有些恍惚地,想起了母亲曾经提起的,父亲的过往。他以为委屈该是那样的,而不是如他这般,依然为众人捧在手心。就是出征的二姊,仅有的几回来信也都有他一份。字里行间,无处不是对这个小弟的关心。

      所以,他不认为自己委屈,不论是什么,他想,都还远远构不上委屈二字。

      他眨了眨眼,轻轻地抱住了姑父。心底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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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后,他仍留在王府当中。他逐渐被当作半个主子看。追根究底,也就是他那二姊姊迟迟没有纳进王君。偌大府邸,总得有人打理操持。堂堂亲王,怎么说也不好将时间打磨消耗在府里琐事。他就是无意于此,也只得接手过来。起始时,虽说还有些不知所措,但想着父亲平素如何打理府邸,再加上父亲教出来的几个管家,慢慢地也就上手了。然而,等到他回过神来,回头望见自己的身形,他感到惊异,也因此哑然失笑。

      那是父亲的模样。理事也好,起居也好,父亲的一言一行,几乎是深深地烙印在自己身上。就是自己从来都不喜欢父亲那一惯的平淡安稳,如今自己也随了父亲,不许自己失却些许从容。而到了父亲面前,他则更不愿意苟且。每月一回,他进了父亲的院里,除去请安问好外,几乎没其它的话。二姊姊得胜回朝以后,他就几乎只是陪坐。总要到了大姊夫那里,他才能松缓些许。姊夫不晓得他的心思,只当他还是那个木讷孩子。二姊姊是知道小弟与父亲向来不亲的,也不多加勉强。他也知晓,莫说是自己,就是二姊姊,只要不出格,父亲什么也不会说。所以他也想过,父亲是不是就默认了,他可以这么活一辈子。

      只是,父亲毕竟是父亲。许多许多年后,他才真正意会过来,那时的自己,只得了父亲的皮毛。父亲的心思,他还远远构不上。

      他原先想,父亲把他给皇夫当义子,找舒、佑两家护持他,只是怕他日后受人欺凌。然而,他没有到的却是,丧期过去以后,皇夫便找了他去,说是要给他指亲。『哪有二十多岁的男孩儿不嫁人?外头人要不明所以的,可都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不是了』,皇夫笑着对他说。他有些困窘,只得搬出他那二姊姊来。姑父随即就拦了他的话,说是他那二姊姊也不是,就这么一条根了,也不懂得早些开枝散叶。

      『要按我说,你那二姊姊不懂事,连带你也受挂累。』姑父虽说是语带愤然,但却仍不失几许天真。『我也晓得女儿家的志向重要,郡王的仇也是不得不报的。但王府就剩下你二姊姊一条根不是,就是不好纳王君,也该挑几个小子……』就是脸上通红,姑父也还是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他没有吭声,只是低头聆训。然而,心中却也有些淡淡酸涩。

      母亲早先就对他说过。她郡王府的孩儿,嫁娶由心,不讲什么纵横连合。他的长姊如此,二姊姊也是如此。落到他身上,虽说母亲多了个心眼,言明媳妇的品德、为人好歹得由家中长辈、两位姊姊考核。不求大富大贵,权势熏天,但至少要是个懂他的,能够疼宠爱护他的女儿家。母亲告诉他,就是找不得这么个女子也不要紧。「留在家里当少爷,以后专一伺候娘与你爹爹,嗯?」。母亲是这么说的。他还记得,母亲笑得弯弯的眉眼……还有总是不离口的调侃。他那长姊则是随即就接过话来,说是再怎么都是郡王府里的少爷,母亲大人那儿多拨俩伶俐的小子行了,小弟堂堂郡君,自然该被娇养宠爱的,怎么好分拨去伺候人?然而转眼间,母亲与长姊便相继故去。母亲的笑谈,外头人当作是荒唐的承诺,也会就此荒芜吧,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抚下自己的心思。

      「可怀真那孩子拗得很。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怕她闹起来,咱们更不好办事。」开口的是佑氏的世女嫡君。虽说是年轻,但向来心思机敏。就是舒氏嫡君,他的姑父,向来也对这个外甥女婿服气得很。

      「得寻个办法,总不能让孩子就这么委屈着。」

      舒氏嫡君说道。佑氏的年轻嫡君则是笑着说,总归是有长辈作主的,就不知是哪家女儿有福气,讨得个这么个如意郎君。皇夫闻言,原先还要调侃佑氏嫡君几句。但瞧着郡君只是低着头,不置一词。皇夫便只得无奈一笑,悄悄地向眼前的两个男人递过眼色。两位嫡君虽然心领神会,寻了事由便退出宫庭。皇夫也并没有急着诘问于他,只是让人替他换上香茗。

      「怎么了?害羞?」皇夫笑着问他。他没吭声,也没动作。皇夫暗叹一声,都说这郡王王君虽说是身分贵重,但待人接物、应对进退都是极合宜的,不愧世家风范。但这郡君,最多也就是中规中矩,说不上有乃父之风。舒家男儿的风采,怕是就此了结了吧。皇夫也只能在心底叹息一声。

      「不怕的,男孩儿家,总得要嫁的不是?」皇夫拉过他的手,轻拍着他的手背,面上温柔可亲。但他却仍只是咬着唇,一句话也没说。皇夫见状,也不好勉强他。只得几句话敷衍过去,就让人送他回府。皇夫自个儿则是发愁,这么个少爷,可得怎么嫁?这王君,可真是撂了个难题给人。

      然而,话虽如此,这郡君,却仍是迟至两年后才披上嫁衣。

      ──也就是他嫁的前一晚,他瞧见了他那二姊姊,以亲王之尊,亲自替他清点陪嫁。他原先想劝姊姊早些休息……再者,也就是清点陪嫁,点哪个管家来不成?他走上前去,还没开口,便瞧见了姊姊的横眉竖目。

      这都早晚了?明天要当新郎官的人了,不早些睡怎么成?姊姊一边说话,一边拾起一旁的长衣,替他妥善地披上。他抬起眼,看着姊姊专心致志,心下也多少有些忐忑。

      姊姊也睡吧。他说,让管家清点陪嫁就行了,姊姊明日也忙,也该早些休息。他的二姊姊却是一挑眉,伸出手来,弹了弹他的眉心,又伸手替他揉了揉。

      我答应过娘的。他的二姊姊说,看起来有些怅惘。如果你不愿嫁,就在家里也没什么,陪姊姊一辈子也成。如果你要嫁了,我与大姊自当为你打理一切。如今,大姊也去了……我自然该替你打理。二姊姊对他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地去当你的新郎官就成。

      要是小弟我现在说不嫁了,姊姊也这么纵着我?他淡淡地说笑,一边替姊姊点着自己的嫁妆。武家的二姑娘也只是爽朗一笑,不嫁怎么的?不嫁就不嫁,姊养你,明早就给你去退婚。

      他有些骇然,接着连忙摇头。他那二姊姊,却只是认真地看着他,一双因为长年习武练剑而显得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那二姊姊告诉他,武家还有女人顶着,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委屈。他却只是摇摇头。他今年已经二十二了,为了他的婚事,几位长辈都急,只是他那二姊姊扛着,说什么也得替他找得一个佳妇良媳。如今,他将嫁往礼亲王家,成为世女嫡君。他那二姊姊想了半年,又瞧了那个女子半年,好容易才订下来的喜事,他不想扫兴。

      姊姊瞧得好,肯定不会有错,他笑说。世家男子成婚,原本就没有所谓两情相悦之说。父亲与母亲是绝无仅有的,就是舒家的姑父,初嫁之时也并未对姑母抱有男女之情。母亲向来怕他委屈,偏生又寻不出方法来让他自寻所爱,所以才会要他留在家里。他晓得,外头人说母亲向来乖离,怕也是因为自己所累。父亲让自己认了皇夫做义父,或者也就是为了要让姊姊少去一个负担……他咬了咬唇。想怨父亲,他自己却也清楚,不该怨。

      他就只剩下这个姊姊了。他只希望,他的二姊姊也能顺遂平安。所以姊姊提起这个礼亲王世女时,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世女人品如何,爱好如何,他都乖乖地听着,不多发一语。姊姊觑着他,他便乖巧地点头微笑,一点儿也不委屈。

      只是,当姊姊告诉他,明日出阁前,他得自行进院子,拜别父亲。他不愿,但看着姊姊,却无论如何也都开不了口。

      该怎么……愿?他晓得,父亲做的一切都没有错。逼他嫁人,逼姊姊放手,这都在情理之中。即便他不愿意,他也不能说父亲有错。

      但是,他不愿意见父亲。

      节夫封院后,便终生不会再踏出院门一步。如若节夫之子出嫁,则须一人入院,请节夫训诲。一般多以为,如若能在出阁前承节夫训诲,那是新夫体面。就是嫡父庶子,那也是子承父训。有的是庶父宁愿自己上不了前堂,也要儿子能够入院请训。再怎么说,就是陪嫁千万,也比不得带过妻家的好家教。但凡是个殷富之家,也都讲究这样的脸面。那些个世家大族,哪个又能够等闲视之?

      所以,即便是不愿,他也只能安静地顺从他那二姊姊的安排。隔日一早,他在公公、小子们的簇拥下换上嫁夫衣衫,梳起头发。姊姊把他送到院前,他有些依恋地,回头看了他的姊姊一眼。随即又掉转过头,推开眼前的那扇小门。

      小院里,仍只是一片平静。

      他穿著喜服,走到小院正堂。院子里一个伺候人不见,他原先有些纳闷,但想着父亲的秉性,眼前的景象似乎又不难理解。

      他推开正堂大门,父亲就坐在二进的小厅里等他。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他的盖头,与一个紫橝木做的长型小盒。他的父亲依然身着黑衣,与他的盖头,与他一身的喜庆,都格格不入。

      「儿子请父亲训诲。」

      他在父亲面前跪下,深深地磕下头去。父亲没有扶他,只说了要他起身。他也没有推拒,径自站起身来,垂手低眉,等着父亲发话。

      「要是有什么委屈,就回家来吧。」

      他愣了一愣,抬起头,睁大了眼。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那个小盒打开,从中取出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父亲没有再让他跪,只是把他按在椅子上,替他插上簪子,接着,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喜庆的红。父亲牵起了他的手,把他带到正门口。两个伺候人迎上前来,扶着他出了院门。他被交给了他的二姊姊,跟着,他听见院门关起的响声。

      姊姊亲自送嫁,亲手把他交到他未来的妻子手上。

      他出嫁时有多风光,他是后来才听人说的。下轿,入府,被接进府里,拜堂,他能看见的,几乎都只有眼前的一片红。直到他的妻子掀起他的盖头,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真真是嫁了。他有些着慌,泪水也有些不听使唤。然而,他的妻子却是温柔地对他笑,轻轻地替他抹去了眼角的水气。

      这就是姊姊替他选的妻子了。他在心底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他那长姊一样好。

      ───────────────────────────

      成亲后,他还是每月回府,陪着姊姊探视父亲与姊夫。妻家乐见其成,妻子也从不拦他。他也谨守分寸,务必在午膳前回府。

      然而,不若姊夫总是拉着他,细细地问他与媳妇,与妻家相处得如何,又总是急急地要赶了他回府。父亲仍是那么淡淡的,只问他好不好,其余便只是听姊姊说话。

      好,自然过得好。虽说他并不懂得逢迎,也不会讨巧。但他从不多嘴饶舌,也不与人使心眼子。侍上恭谨,理事也有条理。妻子身边的大小琐事,小半月他也就大致上手。入府半年,便替世女怀上子息。十月怀胎,诞下一双龙凤。阖府上下,谁不是待他如珠如宝?就是原先要迎入的侧夫,纳期也在妻子的请求,老太君的做主下延后。倒是他,还替几个未来的兄弟说了几句话。老太君赞他不愧是家教严谨,嫡君则赞他明白事理。就是他的妻子,也爱他的宽容大度。如此这般,他怎么能不好?

      他不是父亲,也不是姊夫。他不是不爱他的妻子,只是他不会那么掏心掏肺,他知道,如此这般,他也就能保一世平安。

      父亲从不说什么。姊夫看上去想叹气,却也无从置喙。他那二姊姊,平时还没什么。一提府外未纳的几个侧夫,脸上便见不豫之色。

      定邦亲王府家的女人,不纳侧夫小爷,打前头郡王到两个小姐都是一个样。只这是定邦亲王府的招牌,外头世家大族,谁不多纳两房侧夫?他那二姊姊,自然也知晓这么个道理。就是打从心底腻味,也还是给他挑了几个本分的家生小子做陪嫁。家生的总是干净些,他那二姊姊说。他晓得姊姊没说完的──几个挑上的男孩儿,论起母家,也都是亲王府里有了头脸的奴才。亲王府还捏着这些个人,自然也就不怕这些个小子给嫡君作耗。就是世女另外又纳上几个,他也多些耳目不是?

      他什么都明白,但无论如何,他也只是搁在心底,嘴上只说些让人能够放心的话语。他不想让姊姊担心,也不想让自己难受。让他自己平平淡淡的,就像是……父亲。

      ──他不是父亲,也不想成为父亲。但毕竟事与愿违……随着年岁增长,他固然没有像父亲,但怎么看,他都像是父亲养出的孩子。

      不只是亲王府的小郡君。也是舒氏之子。

      他渐渐地,有些期待与父亲见面。有时遇到难解的事,他也会设想,如果是父亲,应当会怎么处置。他没有想过要成为父亲,他的妻子,毕竟也不像母亲钟爱父亲一般地爱他。

      他还记得清晰。就在父亲过世前的几个月,世女终于将几个侧夫收房。他取出了姊姊替他准备的几样首饰,亲手替他的几个兄弟戴上。

      父亲晓得了,也只是告诫他,既然世女收房,就别难为人家。他点头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他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也不会那么做,他告诉自己。

      他想到了他的姊夫。青年守寡,从此隔绝于尘世之外。他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父亲,自己或许还是个老少爷,还让姊姊纵容保护。

      他想到了父亲不要姊夫守节……也想到了父亲交代他,要他委屈了就回家。他想,父亲怎么能说出这些话?如果不是父亲、他想,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他们不会有这些束缚。

      父亲离世前的几个月,二姊姊总算是纳了王君。一片锣鼓喧天当中,他带着二姊夫进院子,给父亲磕头。礼毕,他把人带出院去,自己则托辞身上不爽,留在父亲的院子里。

      问了又如何?他也曾如此这般告诉过自己。就是要了父亲一句话,又能够改变什么?

      所以,当他真正问出口,他的确是有些后悔……何必与父亲较真?他想。他毕竟也有了孩子,慢慢也能够想通,为什么父亲当初没想要一个男孩儿,为什么母亲简直就是把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反复叮嘱他的两个姊姊,务必要保他一世无忧。

      ──母亲前头便说过。父亲是个讲理的人。父亲说话做事,都有他的道理。他原先不懂,如今却逐渐能够明白过来……或许,只是他想着自己已经明白了,却仍不明白。

      他告诉自己,算了吧。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过去如何,又如何?既然他都想通了,那也就是了。

      他没想要从父亲嘴里听见一个答案。他站起身,有些仓皇。却在此时,他听见了父亲对他说。

      他问父亲,为什么开口要姊夫不要守,开口要他委屈了就回家。父亲该晓得……莫说他们不会这么做,有父亲在前头,他们不该也不能这么做。

      父亲的答复却很简单。

      他没法子拦着女婿守节,也不能惯着儿子不嫁。但他也不必然要压着女婿守着女儿,儿子要是委屈,他要回儿子,也没什么不对。

      如今的世女嫡君愣了愣。他原先还觉得荒谬,但反复思量,却也找不出错处来。他想,自己总得开口说些什么才行。父亲却只是挥了挥手,只说自己乏了,要人把他带出院子去。

      那几乎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二姊姊迎娶王君没有多久,父亲就染了嗽症。春暖花开之际,父亲却只能卧床不起。虽说随后便有些好转,但太医毕竟没法过院子来闻问望切。几幅药都下得小心,进境也就十分有限。皇帝虽然也几回加恩,指了他与二姊夫一块进院子伺候,但父亲总是小半会儿就撵他们走。父亲轻易不疾言厉色,但对他与姊夫,却是难得地板上脸,好生说了他们几句──规矩摆在那儿,父亲说,节夫的行止如何,王君的行止如何,都有尺子量着,委屈不着谁。就是上有加恩,自己也该有所忖度,而非有恃无恐,恣意而行。他听着父亲说话,多少有些为姊夫抱屈──他那二姊姊,虽然也对丈夫呵宠,但同他那大姊姊,武家的女人,钟爱的还是父亲这样的男人。大姊夫是个温婉的,二姊夫虽说是出身小户,但性情驯顺,最是体贴妻子不过。就是挨了父亲几回训诫,二姊夫也从来不让人对二姊姊说。就是他们小家小户的,父母训斥子女也是该当。哪有去挑唆妻子的道理?这头给太医说完病情,那头二姊夫便只是笑笑地,便把在父亲院子里所受的委屈放开。他看着二姊夫,心底多少有些赧然。

      他晓得自己。虽然对姊夫,他认为父亲不近人情。但父亲的冷淡,对自己来说,却无疑是让自己松了一口气。

      他毕竟还不到父亲的火侯。他只能这么想自己,就是心理知晓,过往有怨有恨,事到如今,自已只能、也该放手。但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却又隐隐不甘。明知昔日之日不可留,但真要割舍,却又像是要削去身上的一块腐肉。那对他好,疼痛却也不可避免。

      偏生,他又怕疼。

      ──────────────────────────

      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有仿效二姊夫的神情、作为。或许是太过拙劣,摆放在父亲面前,他总是有些心虚。但父亲从不在这些事上与他纠缠,甚至,父亲也并不在意他的敷衍。他想,他们毕竟是父子。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没变,他也没变。

      相形之下,二姊夫反而更像是父亲之子。即便是品出这一点,他也平心静气,不见丝毫恼怒。他那二姊姊并非对此毫无所觉,但她也是知道自己兄弟脾性的,从来也只能惯着他。他晓得,二姊姊也背着他劝慰父亲。但他并不认为父亲会在意这些。他能够淡然以对,父亲自然也能。

      而后,二姊夫有了身子。怀胎十月后,顺利诞下世女。原先父亲因为姊夫有了身孕──或者是因为得知府邸后继有人──病情也有了起色。姊夫诞下世女后,他想,父亲的病情该会有好转的。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见过孙女一面,父亲的病情,却也跟着急转直下。他那二姊夫急得慌了手脚,除了延医揽药,布施祇愿,几个在王府之间走得转的相命大娘,也在他那二姊夫的坚持下一一请过府邸。几个大娘瞧了瞧孩子,要过老王君的八字,异口同声都说是世女克着老人。如今只能把世女送出府邸养大。他听了,只觉得荒谬。要说他克着父亲他是信的,可那么个小娃娃,又懂得什么?

      他把这件事当作是笑谈,平平淡淡地说给父亲知晓。然而,总是平淡的父亲,此时却是皱起了眉心。父亲甚至挣扎着起身,要几个伺候的小子替他准备梳洗更衣。他有些意外,父亲就是不赞成这样的做法,让他去传话也就是了。怎么还这么大张旗鼓的,非得换过衣裳见人?

      父亲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让他唤人。而父亲既然发话,他也就没有其它的话好说。带着几个小子伺候父亲梳洗更衣,他又让人传话,请姊夫过院子来。他原有些担心姊夫在父亲这里讨不了好,想先替姊夫疏通几句话。但想着自己与父亲这十数年的点滴种种,他却又怕自己害了姊夫──要疏通说情,总得找个与父亲相与得来的,他想,他这样的孽子,怕只会弄巧成拙而已。

      然而,父亲终究是发现了他的心思不定。觑着姊夫还没到,父亲便开口问他,是不是心理有事。他想了想,想定不好瞒着,便如实对父亲说了分明。姊夫是做得过了,但谁家的父母愿意与骨肉分离?他对父亲说,姊夫就是有过,心里也必定不好受。但看在姊夫也是一片孝心的份上,父亲也无须责备姊夫太过。

      原先他想,父亲该会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也不会加以理睬……然而,父亲却是凝神细思,跟着伺候人入内,通报王君到了。父亲便对他点点头,接着要人去请王君。他站在父亲身旁伺候,原先还有些心惊胆跳。但父亲说话的语气,虽说称不上是和颜悦色,但也还平缓。生死有命。父亲告诉姊夫,他们这样的人家,命归于天,而不归于卜者的几句言词。他那姊夫红了眼,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下,最后终究没有能够说出口。

      父亲叹下一口气。他有些惊讶,只是没声张。看着父亲伸出手,轻轻地把姊夫拉过身边来,一点一点地劝解。他有些恍惚。他不断不断地告诉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没有在作梦。
      他的父亲,原来也能够这般温存。

      这很好。他反复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担心姊夫。没有其它的意思。所以,如今这般自是最好,

      他看着父亲与姊夫。觑着父亲端起茶碗来,他走上前一步,寻了个理由──幸好,对一个已为人夫的男人而言,这样的理由从来都不缺──便告辞父亲,退出院子去。然而,也只一瞬间,他看见了……父亲眼底的,一抹失落。

      但也就是一瞬之间。他告诉自己,是他自己看错了……父亲从来都果断,怎么会有什么失落。他没有回头看父亲,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

      隔年秋天,定邦亲王君舒氏薨逝,享寿六十有二。帝后皆恸。皇太女奉帝命,亲往亲王府颁旨,破格赐谥,立坊表彰,并入贞烈传。老一辈的京里人都说,这王君生荣死哀,一个男人能活到这步田地,也着实不易。就是他身边的几个小子,也都偷偷地互相传说外头人嘴里的『定邦王君』、『舒大公子』。几个侧夫也总在嘴上刻意提着,是奉承吧,他也总只是平淡地,不置可否。

      他还是他。流水还流水,落花还落花。他不似父亲,也不像两个姊姊。母亲替他安排好的人生,他安安稳稳地往下走。他不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

      他还是礼亲王世女嫡君。隔过几年,他成了礼亲王嫡君。他还是皇夫义子,定邦亲王亲弟。执掌礼部的舒容舒太傅是他的嫡亲姑姑,他姑父则是出身佑府,最是疼宠他不过。他替亲王诞下的三女二子,其中长女为亲王世女,长子为郡君。几个有出息的庶女,也在他的安排下,分别择了文武之道,并立于朝堂之上。也因此,他的妻子敬他出身贵重,也爱他大度淑良。就是没少收侧纳小,也从不冷落于他,更不干涉他调理内院。府里的老太君也乐得总拿念叨几个女婿。人都说夫贤,妻祸少。老太君总说,这前头舒大公子调教出来的儿子,可不就是个小舒公子?

      哪能呢。他总是笑得平淡,恰如其分地谦让。父亲教过他的,该怎么应对进退,该怎么持家,该怎么保身。但他从不以为这是谦让。

      自己怎么与父亲比。他看得很淡,却也多少有些不甘。

      就像娘只有父亲,他知道,他的父亲,心里也就只有他的母亲。父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母亲……人都说前头定邦亲王君持家,不仅是井井有条,待人接物、应对进退,也都极有分寸。但又有谁晓得,父亲原本便不爱见生人。只是父亲总是心疼母亲辛劳,说什么也不愿让妻子回家也不得安闲。他见过的,母亲有时瞧不过父亲勉强自己,便会硬是赖在父亲怀里,不肯起身。那时的父亲,就是羞赧,更多的,也就只有对母亲的纵容。

      相较之下,众人嘴里的宽和公平,说到底,也是因为自己其实并不在意这许多。比起父亲对母亲的心思,他也就只能好生敷衍。再多的,他不愿,也不能给。

      他告诉自己,他绝对不能像父亲,像他那傻姊夫……就是他已然知晓,不管父亲或是姊夫,都是自己选了这条路走。但他仍无法释怀,总是怕,自己有朝一日,也步上他们的后尘。

      他一辈子,都没有失掉自己的心。

      他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

      他的二姊姊,两个姊夫,他的妻子先后纳的那些个侧夫小爷,甚至是他的孩子,都先他一步离开人世。只有他的妻子还陪着他,留在他的身边。他一辈子都没有变,他的妻子却是越发愿意待在他的身边。

      甚至是他病了,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他的妻子还大发脾气,握着他的手,要他们的子子孙孙去找更好的大夫。他感觉得到,妻子的手在发抖。但他看着妻子,也只能哑然失笑。

      他想告诉他的妻子……罢了吧罢了吧。谁都得走到这一步不是。父亲说过的,生死有命。他这一生也着实太过漫长,够了。

      他说不出口。只觉得想累,只想好好睡一觉。他听见了妻子喊他,却没想要多应一声。

      当他再醒来时,只觉得身子轻盈不少。早已枯瘦长斑的双手,也已经回复到年少时的娇嫩。

      他并不觉得惊异,而是很快地坐起身。眼前,是幼年时所住的那处精致小院,他刚才还躺在草地上,连发稍都染上了草香。他四处张望,池边廊下,母亲为他种下的各色花朵兀自盛开。母亲就坐在他的身旁。笑着替他摘去了发上的草屑。他张了张嘴,想说话。落下的却不是话语,而是成串泪珠。

      好大了,都嫁了人,还这么爱哭,嗯?

      母亲笑着逗他。他慌慌张张地抬起手来,想擦去泪水。却在此时,一双略带冰凉的手,轻轻地按下了他的失措。

      别揉眼睛。他听见父亲的嗓音。接着,是一方罗帕递到自己眼前。

      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看着他,浅浅地微笑。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今日花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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