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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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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将近,天气有些阴湿。露水重重地落了一夜,草色便愈发地浓,像是化开了的墨,深深浅浅染尽荒原。
这汉中的古道如今已罕有行人,青绿染上了路面,马蹄踏上去,连声音也变得湿漉漉了。马上的人上了些年纪,行了半响,一个同行也未碰上,不觉有些无聊,也愈发疲惫起来。他放慢了速度,举目望去,只见一片萋萋旷野,碧色连青天,风中弥散着淡淡的青草香。
“怕不是走错路了罢。”这老头儿有些后悔,“是该等等老萧的。”便索性下了马,揉了揉腰,想寻处可以歇会儿的地方。
那并不难看到——不远处一片青绿间立着的灰色高台,以及台前方那块暗红的石碑。老头儿只觉得眼睛微微跳了两下,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下意识地向前走去。
它们安静地立在摇曳的春草间,斑驳而破旧,却丝毫不突兀,像是已经融入了这块荒野。他猜不出这是哪朝遗下的。只觉得眼前石台虽然破败,却难掩古朴凝重,天光云影下,草色烟波中,静默无声,自有一种傲然气势。
许是这天地太过静谧,一个人又太过无聊,虽然只是个市井商贩,也突然涌起了类似思古追悼的情怀。老头儿直直地望了一会儿,心道,却不知当年是何等风流人物,又缘何建这高台。
一时感慨一时好奇,便朝那石碑走去,“是了,立碑于此,定是那人的生平注解。我倒要看看是哪位英杰。”
老头儿走上前去,既惊讶又失望。那暗红的碑面光滑讲究,却未刻一字。前后左右寻觅了一番,终究没找到半个名字。
莫名地他觉得有些心酸。这破败的古台,沉默的碑石,与他隔着不晓得多少年的岁月,却叫他觉得一见如故。他第一次见到这种红颜色,觉得美,又觉得说不出的凄惨,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冰凉得指尖都发颤。
然而这冰凉又细腻的触感,又似乎曾经记得。
老头儿摇晃了一下脑袋,想是太累了。他一路颠簸,腰早已开始酸痛。索性靠在石碑上,丝丝凉意沁入后背,竟有些舒服。四月的风是熏人的,他很快沉沉闭上了眼。
这人上了些年纪,却并不显老态,微微泛白的须发修理得齐整干净,一把断须尤其精神。岁月并不留情地从他脸面划过,也磨去了不少市井间的精明气,让他多了些长者的温厚。然而一身衣服还是俗气的,绸缎上沾了一路风尘,正是个带着乡土气的生意人。有人走近他身边,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露出迷惑的神情。
被注视的人便如同有感应一般,缓缓睁开眼。那人往后退了一步,站定了,继续执着地盯着他看。
“晌午了,小兄弟也停下歇歇脚?”老头儿定了定神,微笑看他。那是个瘦高的青年,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唯一双眼睛明亮非常,那么坦然地看过来,倒叫人不忍。活了半辈子,老头儿倒第一次被看得这么不自在,错开那目光不愿对视,只觉得那人的眼睛,好似要看到人的心里一般。
那人想了想,便点点头。
“小兄弟怎么称呼,是往哪儿去?”这青年虽然有些奇怪,看上去却着实清秀温良,平白地就叫人想亲近。老头儿心道这定是哪家读书的孩子,书读多了,才有这么一股不食烟火的呆气。有人能同行,到底还高兴的。
青年皱了眉头,老头儿这才觉得他好像是不高兴。 “在下姓韩。”他轻轻咳了咳,敛了神色,冷冷道,“来此地寻人。”
“原来是韩兄弟,此地相逢也是缘分,俺叫你一声韩兄弟,你便唤俺刘大哥罢。”老头儿却是个自来熟,凑近几步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
青年愣了一下,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熟络,往旁边轻轻一闪。虽然盯着他看,神色却冷淡,到底是没应他。
刘老头儿也不管这么多,四面环顾了一番,不禁奇道,“这荒山野外的,你寻的什么人?”
停了半响,刘老头没有听到回答。他转过身,看到韩姓青年正瞧着那旧石台,只是静静看着,神色说不出是喜是悲。老头儿觉得他在看自己看不到的东西。那不过是一片废墟,瞧这青年的神色,倒好似高台上有人纠纠唱戏。
老头暗想,书读得多了,看来不好。
过了一会儿,只听青年愤恨道,“一个无赖。”
“无赖你寻他作甚?”老头觉得好笑,转念一想又明白了。“原来是欠了你家钱财,小兄弟追来讨债?”
青年一愣,突然冷笑了起来,“不错,正是如此。”他转身看着老头儿,不住点头。“确实是欠了我不少钱。我等了这许久,自然是来讨债的。”
老头儿仍是不解,“这里连户人家也没有,你又向哪追债?莫非韩兄弟得到消息,知道那人去向?”
“要招我回来,倒是选的好地方。”青年语带嘲讽,抬手将那碑身抚摸了一番。“我回来了,却不见那人踪影。想来又是唬我。”
老头儿不太能听得懂他言语,只是有些同情地看着他。那笑容悲切,不该属于这样一个年轻人。“既是无赖之人,你还信他,可不是犯傻?你想,既然是他欠你钱,还巴巴的要见你作甚?”
青年于是大笑起来,直直看向他眼睛道,“不错,正是无赖之人,不可信。再不可信。”
老头儿隐隐觉得这青年好似一腔愤恨都向了自己,叹了口气,心道这孩子大概是被人骗伤了心,不与他计较,倒是愈发同情。“在这等了多久了?”
青年靠在石碑上坐下来,仰头看天,好像有点累,不再想搭理他。隔了一会儿老头听到他凉凉道,“很久了。”
“孩子,回家罢。”老头儿看着他,心里莫名地酸,“家里可还有人等着?”
“自然是有的。”青年想起什么,神色温柔起来,“我娘亲还在等我。”他看着天上薄薄的、飘散的云,语气也变得轻缓。“我娘亲做的饭,很好吃。”他这么说话时,表情也变得乖巧起来,看着远天,好似就在他娘亲身边一般。
老头儿语气也被带得轻起来,慈爱起来。“那就回家罢,别等了,傻孩子。”
青年依然是远远地看着天。“是啊,阿嬷,我真想她。”一阵风卷过,突然他开始咳起来。他扭过头去,然而有鲜红的什么溅落在草叶上,老头儿还是看得见。
老头儿暗暗猜到,大概是病得厉害,这才淹留此地不得归。心里着实觉得可怜,上前握住了他手,帮着拍他后背。这明明是年轻人的手,却瘦骨嶙峋,没有一丝热气。老头儿心里愈发难受,索性脱下了自己衣服,暖呼呼地给他披上。
带着灰土味和汗味的衣服披上青年肩膀时,他明显颤抖了一下。他转过脸,用一种格外复杂的目光看着老头。
老头儿叹了口气,“韩兄弟,打一见面你就这么看俺。亏着咱老头子脸皮厚,要是个姑娘家早被你看臊了。”
青年哼了一声,又有点嫌弃地看这披上来的褂子,却也认真穿好了。“刘大哥是做什么的?”他突然问。
“你刘大哥没本事,做点小买卖。”老头儿听他终于开口称呼自己,心里高兴,笑道,“折腾了半辈子,赔赔赚赚,勉强能管上全家老小一口饭。”提起家里人他有了兴致,唠叨起来,又埋怨又炫耀地说着自己的一家。
青年还是忍不住打量他。这人眼中仍有那种无赖特有的精明,仍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激情。仍旧那么善于掌控别人,那么好笑,却带着无法解释的魄力。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很明白,这已经不是那个人。
那精明中深藏的霸气已经不见,那个人的心那么大,装了太多人和事,便不会有这般安宁又知足的神色。
这么多年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那人的哪点让自己甘愿追随。也许,不过是解下衣服时那一瞬间的关切神情,还有那衣服的温度,那些是真实的,鲜活的。
他愿意去追随,去相信。人世给他的温暖这样少,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会十倍去珍惜。
老头儿还在絮叨他的儿女们,和任何这个年纪的老人没有区别。那脸上的幸福是真实的,也是他所陌生的。
“那真好。”他最后这么说,带着微微的惆怅。
“是啊,”老头儿看着他笑,“回去后韩兄弟也该娶妻生子,许是比不得一个人自在,烦也够烦的,但日子可不就是这么过的,慢慢的就觉出滋味了。”
青年没有回答,淡淡地笑一下,扭头往远处看。老头儿听到一句轻轻的叹息,“可是我已经记不得如何回去了。”
老头儿心里便像被戳了一下,想要再问点什么,突然听到有马蹄声哒哒传来。
他们都抬起头,看到远远地,道上有人骑马奔来。
老头儿喜道,“是我家萧掌柜,终于找来了。”
青年人突然就颤了颤,扶着老头儿的肩膀站起来,望了一望,闷声道,“我该走了。”
“你往哪儿去?”老头儿拽住他袖子。
马蹄声愈发近了。青年叹道,“我只是不想见这人。”
老头儿愈发好奇。“莫非韩兄弟与萧掌柜认得?”
青年盯着那骑马的身影,素色衣角随风飘起。“认得。”
老头儿感觉手中衣袖一空,听到一句低低的叹息。“我韩信不怨他,却不愿再见他。”
“韩信……”老头儿微微一愣,努力回忆起这名字,便被人推了几下。
“老爷,醒醒。”
他睁开眼,看到是老萧的脸。他急急起身,四顾了一番,茫茫荒野,碧草连天,再没有人。而自己的外袍落在脚下,盖在草丛上。他轻轻捡起来,看到几片殷红的草叶。
“老萧,”他急惶惶地问,觉得心里有什么呼之欲出,“这是什么碑,那又是什么台?”
姓萧的掌柜到底是读过书,便细细与他说来。“那不正是当年汉王的拜将台。当日淮阴韩信还是无名之卒,唯萧何识得此人国士无双。汉王深以为然,特建此高台,拜为大将君,一时间举军尽惊……”
他脑子突然疼得厉害,耳边声音渐渐不闻,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抬起头,拜将台焕然如新。
他看到那青年,比刚刚见到的更加年轻稚气,眉目间带着瞩目的骄傲。这一天的日头洒得极好,一切都是明亮的,充满希望的。也许是日头晒得太热烈,他脸颊都泛起了红色。他穿着崭新漂亮的铠甲,依然是瘦,却一点也不单薄。
他的手握在那个叫刘邦的老者手中。只有那人知道这青年紧张得在轻轻颤抖,他攥紧了他,郑重地,一步一步带着他走上那高台的顶端,将三军兵马尽数交付。“从此以后,你就是孤的大将军。”汉王微笑着看着这年轻人,脚下是几乎所有人的惊疑,眼里却有无上的信任。
盔甲折射出璀璨的光辉,千古的荣耀和传奇,从这一刻开始。
国士无双。十年后大汉的开国之君站在长乐宫中,念起这四个字,才发现他的萧丞相是多么善于形容。他怀念起那一日掌心的颤抖,那无双国士是属于他的。那样年轻,骄傲,那样的叫人不可思议,却是属于他的,从来都是。
他想起他的大将军披着自己衣服的样子,那样瘦,衣服完全将他罩住,就像自己整个将他抱住。那一年军中总是这么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年轻的大将军听了,耳后会微微发红,只有他看见。他是属于他的,连一点秘密也逃不过。
他的荣耀是属于他的荣耀,他骄傲是属于他的骄傲;他的委屈,绝望,伤痛,亦将同样地烙在他的身上。
华不再繁,他跌坐于空旷而幽静的大殿中,岁月忽以老。
“史载,十二年初,汉高祖卧榻思信,为慰忠魂,钦此地方上贡的红色宝石一方。萧何奉旨树此碑,碍于吕后权威,未刻碑文,仅将碑石置立拜将台前……”
但见血染荒草色,何处迷魂招不得。
…………
萧掌柜的声音悠悠地飘散在风里。他看了看自家老爷,惊讶地发现这从不会伤古感怀的人,竟对着这废墟红了眼睛。
“老爷?”萧掌柜上前推了推他。
老头儿恍惚了一下,目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拉扯回来,像是从一个深邃的梦里醒过来。他无言地蹲下身来,将那殷红的草叶小心地挖出来,用袍子捧住。
“走,我送你回家。”
忽然就起了一阵风,卷起了二人的衣襟。满目的荒草迎风摇曳,风中传来簌簌的低吟。天开始飘了牛毛雨,雾气朦胧中,萧掌柜看着自家老爷执意骑马远去。
正是清明时节,天地生烟,春草绿了多少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