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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   (十二)

      钟意走进餐厅,领位的年轻男孩也忍不住打量她。黑色连衣裙极其合身,碎钻项链是一朵含苞的花,整个人神清气爽。刘然的评价是:“这三十年的气质不是白沉淀的。”

      Robert凝视她走进来,为她拉开椅子,落座,微笑着说:“能和这样一位女士共进晚餐真是我的荣幸。”

      钟意点了香槟。那一支味道有特殊的樱桃味,略甜,入口感觉优雅细腻,似乎恰好是为今夜的钟意准备的。

      钟意一向偏爱香槟,那滋味好像过去的好时光。算一算,也有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自得的用晚餐。她看着对面那个男人,是的,不算英俊,但眉目深刻,嘴角有温和的笑容,当他不说话的时候,眼睛会深深,深深的凝视她,好像看到她灵魂里。

      时间的意义在于什么?钟意曾经不止一次的去思考。

      在于去记得,还是在于去忘记?

      在于让之过去,还是在于让之到来?

      在这一刹那钟意却觉得,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浪费在这些对社会生产力毫无贡献的地方,听着音乐,味蕾放纵,眼光偶尔触碰,整个人懒洋洋的如在云端。钟意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也许从此以后他们再没有机会共进晚餐,但是现在她决定好好享受。

      等着上甜点的时候,Robert清了清嗓子,诚恳的望着钟意:“Sophie,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钟意挑了挑眉,他继续说,“X公司请我过去,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一起走。”她微笑了,略低了低头,用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说:“哦,这真的是个很大的决定。只给我一顿饭的时间,显然不够。”Robert也笑了,他原本担心对方会惊讶的追问细节,然后做势提高价码,可是钟意的表现太自然,太漂亮,他倒有些惭愧,简略的说了说他所认为的X公司的优势,并且暗示了薪水的优厚。

      这顿饭总的来说应该很愉快。Robert仅仅是点到为止,很快他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引起了钟意的兴趣,谈话一点都没有冷场。他当然没有注意,钟意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自嘲。

      这条隧道始终是要由她自己走完。

      不过钟意不打算责备自己的天真。任何时候,人都会有那么一点点非分之想。重要的,是如何在泡沫破碎的时候懂得接受现实。

      所以她虽然在谈话,脑子已经开始飞速的运作。现在是周四,她就算明天回去也没有任何帮助,何况她还有关于严行的事务需要处理。但是她一定得提前结束这三周的年假,在周六赶回去。Robert一旦离开,公司内的中高层一定震荡继而调整。如果她打算留下来,那么这正是最好的升职机会。如果她打算走,那么也至少要协助自己的未来老板做好善后工作。

      Robert很聪明。钟意其实是他顶头上司Michael的人,既有校友关系,又有知遇之恩。要劝说钟意跟着他走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他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得力人才,钟意的假期恰恰给了他开展温情攻势的机会。又或许,这场铺垫早就开始了。

      他火候控制得不错,指出的几点对钟意事业发展有重要影响的因素也一针见血。说钟意不心动,那是假的。可是现在开始,是为自己精打细算的时候,钟意很小心的,不露一句自己真正的想法,却又不缺表示适当的兴趣。Robert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个女人真是城府甚深,滴水不漏。

      一回到家,钟意就打开电脑查看航班信息。刘然从浴室里走出来:“嘿,小妞,进展怎么样?”钟意微微一笑:“很好,我很享受。”“哟,瞧你这色咪咪的模样。”刘然笑着走过来,看到屏幕上的航班,会心的一笑:“还真灵啊。这么火辣辣的就跟回去了。”

      钟意不打算解释,只是头也不抬的笑着说:“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没我这个麻烦在?”“哪里,我会夜夜为了不能吃你亲手做的饭菜而悔恨交加。”

      “我说,”钟意把笔记本放到一边,认真严肃的看着刘然,“老陈真的不错。人,要懂得珍惜现在所有的。一个男人是不是好丈夫的料,可不在于他是否足够有魅力足够风趣。老陈最懂得爱护你,小心这样的人有天跟别人跑了你才悔恨交加。”

      刘然愣了半晌,重重的咳嗽一声:“你干嘛啊,搞得好像托孤似的。”钟意笑了,坐到她身边,摸了摸她又厚又黑的长发:“小然,我特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比我幸运。”刘然看着她,忿忿的说:“妈的,钟意你最爱搞煽情。”

      等刘然躺到床上看小说准备睡觉,钟意走进浴室。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年华已经老去,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岁月的力量真是强大,明明五官还是一样的,脸型还是一样的,皱纹也没有多添,但是你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了。

      钟意对自己打了个响指。生命的滋味苦如黄连,并不猛烈但是绵长。如果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滋味,也许可以学着苦中作乐,甚至学着重新开始。譬如现在,要学着从清清楚楚把一切物质化衡量的过程中找到乐趣。

      房子的月供,水电煤气,车子保险,她的生活就靠这份工作。这是她的契机,她必须谨慎又谨慎,好好的权衡利弊。新公司固然好,可是太大,她钟意在老东家颇有些分量,到了哪里会不会沦为小卒?薪水涨了,但是新城市物价也高,或许并非钟意喜欢的环境。与Michael的私交和丰厚几乎一倍的薪水比较起来,她是不是真的可以义气到留下来死守?如此种种思虑纷至沓来,让她把之前的失落统统抛在脑后。

      她走回客厅坐到沙发上抱着笔记本,随手点开自己私人的hotmail信箱,看到林桓的名字,不由坐直了身子。

      什么事情都凑一起了。她看着那封粉红色底版的电子请柬,苦笑不得,五味杂陈。

      哟,订婚?都二婚了还如此罗曼蒂克充满了文艺气息,生怕别人不知道您赶紧着从一个坟墓爬到另一个坟墓似的。钟意听见心里那个刻薄可怕的自己在冷笑。

      她捂住脸。

      女方从未有过婚史,当然要一切正式。

      钟意你已经跟这个人毫无关系了,你现在应该盘算要送多大的红包。

      钟意有一千一万个理由责备自己那一刹那的刻薄和嫉妒。可是她又不舍得。

      刘然已经关了灯,却好像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钟意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所以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电脑。

      不是没有徒劳的挣扎过。那个晚上,她做的晚餐丰富,电视节目也好看,氛围十分十分的好。她坐在那里削苹果,听见自己温柔的,带着点期盼的,小心翼翼的说:“林桓,咱们要一个孩子吧。”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钟意猛地抬头,恰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那种仿佛看见天下最滑稽的事情的表情。

      水果刀依旧平稳的划过苹果表面,她的心伤口平滑,甚至不见血。就好像武侠小说里描述一剑穿胸致死,因为太快,拔出剑血还来不及喷出来。

      是不是如果你从来没有遇到对的人,就说明你本身有问题?还是只是,跟那个叫命运的东西有关?

      隧道里行进的每一步,钟意都有苦苦怀疑自己的倾向。可是她不敢。在黑暗的,听不见任何呼吸的隧道里,她大声对自己说:“运气差那么一点点罢了。”如果她也不再相信自己,还有谁来相信她?

      钟意蜷在沙发上,拉过毯子盖住自己。心事那么多,感触那么复杂,居然也就睡着了,隐约听见里面刘然走动的声音。

      闹钟响了,钟意睁开眼,要想一会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

      她跳起来匆匆洗漱,然后出去。

      严行的房间安静的沐浴在阳光里。他并没有回来过,每样东西都跟她上次离开前一模一样。

      钟意已经同他的家人联系过。双方一致认为应该再等严行半年。不过从此以后,这件事情就由严行在美国的二伯父一家接手,不需要再麻烦钟意。

      电话的最后,钟意轻轻的说:“阿姨,我想,能不能拿走那把吉它做个纪念呢?”对方沉默了很久,长叹一声:“没问题。”然后突然,从一个冷静严厉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大声哭泣需要安慰的母亲,有人走过来,挂断了电话。

      钟意要一把吉他有什么用?她的回忆已经满满的快堆不下了。可是她还是痛惜,生怕最后严行的东西都要被处理掉。什么都可以丢掉捐掉,但是那把吉他不可以。

      所以就这样,固执的钟意背着一把吉他在纽约街头的人潮中穿梭。

      不知道下次再走在这里是什么时候。钟意需要一点重量在肩头,需要一段路程在前方,好提醒自己发生了什么,即将面对什么。

      “钟意,我们分手吧。”严行背对着她,一字一句的说,火红的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几分钟前钟意还在用力同他争辩,现在却突然哑口无言,定在当地。

      他从来没有说过分手。他只会在她说要分手的时候目送她远去,然后又奔上来把她拉回怀抱。

      这一次,他甚至不肯看她,只是镇静而缓慢的说:“钟意,我们分手吧?”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平静而肯定的说:“去湖里游泳吧,我教你。”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她发觉自己在微微的颤抖。不太象愤怒,不太象伤心,而是,全然的不能相信。

      他转过身来,看见她脸色苍白得可怕,不由伸手去握她的手腕。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仿佛害怕他会伤害她。她的手猛烈的一甩,两个人都听见咔哒的一声。周围的环境不算安静,海风很大,海浪起伏,还有几个游人在说话。但是很奇怪,他们俩谁都没有错过那细小的咔哒一声。钟意袖子上的扣子与严行手腕的手表链相互作用,那只手表在最最不可能的情况下松脱,好像慢动作回放,他们一起眼睁睁的看着那微弱亮光划过,跌落海面,然后是一片黑暗。

      她搬到刘然那里。刘然来工作之前钟意为她安排的公寓,现在到成了自己的避难所。刘然叹了口气:“唉,分开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钟意开始习惯蜷起身子缩成一只刺猬的姿势入睡。好多次夜晚,她醒过来,都会听见严行那熟悉的呼吸,可是一转身,身边并没有人。

      刘然说:“不行,钟意,你得去见见他。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钟意无言。刘然说:“既然每次分手都是他来挽回,那么为什么你不能挽回一次呢?你要那该死的自尊心做什么?”

      钟意哭了。她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不坚定,恨自己甚至没有勇气去争取幸福。

      她站在街口等他,就象好多次她等他下班一样。他和几个同事走出来,远远的看见她,走过来,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嗨。”“嗨,”钟意看着他,鼻头一酸,几乎要语无伦次起来,“我想,我想我们应该再谈谈。”严行的表情严肃起来,抿了抿嘴唇:“钟意,回去吧。再过段时间也许我们可以找机会聊聊。”钟意急了,固执的瞪着他:“我要现在就谈。”严行看着她:“我已经跟朋友约了谈别的事情。”“那我等你谈回来。”严行站在那里,苦笑一声:“好吧,你回去,我到家给你电话。”

      钟意站在严行家的楼下。十一月的纽约夜晚温度已经很低了。她裹着大衣,固执的看着街灯,也不着急,对于时间的流逝全无概念。等刘然找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冻僵了。刘然一面骂她,一面掏出手机:“快给严行打电话。妈的,快一点了他还在那里鬼混?”

      电话接通了,对面很安静,一点不象有聚会的样子。钟意听见严行疲倦的声音:“钟意,你还没睡觉么?”“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他沉默片刻:“你回家吧,我今天晚上是不会回去了。”

      “我要见你,不管等多久我都要见你。”

      “钟意,你这是何苦呢?我不能见你。这样对我们都没有好处。你知道,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只会伤害更深。”

      “可是我爱你。难道你不再爱我么?”

      第一次,严行没有坚决肯定的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说:“回去吧。”

      钟意的声音微微发抖:“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爱我了?”

      他沉默了很久,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这样说:“回去吧,不管你等到多晚,我都不会回去了。如果你还要继续等,那么我只能暂时住到朋友家了。”他坚决的挂上电话。

      钟意很慢很慢的走在街灯下。

      她曾经信仰过的那些,期盼过的那些,以为是她生活最后屏障的那些,觉得失去全世界也不要紧因为还拥有的那些,终于坍塌了。

      她看见自己摇摇晃晃,她看见自己伸出求救的手却扑了个空。

      刘然紧紧的跟在后面。她很想安慰钟意:“其实严行也就是怕见到你心软吧。他一见你就肯定心软。他逃避是他在乎的表现啊。”可是,这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辩解。

      钟意突然停了下来。刘然屏住呼吸,看见她从手腕上褪下那块情侣表,手高高的举起,她还没有来得及惊呼,手表就已经砸到墙上,玻璃碎片,齿轮,指针,螺丝撒得到处都是。

      永不原谅。永不原谅那个绝决的恋人。

      然而真正不能原谅的,却是那个深爱过却不肯优雅放手的自己。

      那天以后,钟意整理了行装,西行一千余迈,与过去告别。

      已经三年多快四年了。算起来是一千多天,三万多个小时,十八万多分钟。钟意终于可以重新背起严行的吉他,没有怨恨没有痛楚的走在这里。

      她回到家,刘然居然回来了。钟意吃了一惊:“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刘然摇头:“昨晚没睡好,头痛死了。我请了半天假。”

      “小然,你没事吧?”

      刘然笑笑:“还好吧。你猜我昨晚梦到了谁?周远帆。唉,都分手这么多年了,我居然又梦到他。”

      钟意过去摸摸她的额头:“你快去睡会。我做好饭叫你。要不我给你热杯牛奶?”

      门外有响动,钟意霍然回头,刘然倒笑了:“干嘛这么紧张?”走过去打开门,拿着包裹进来,三下五除二把胶带撕掉。

      钟意松了口气,把吉他从盒子里取出来,却听见刘然低呼一声。

      “怎么了?”她忙问。刘然无限疑惑的转过身来伸开手掌,掌心是一副精致的木制耳环。多少年前,宿舍熄灯之后,刘然挤到钟意的被子里,把头埋在她的肩膀轻轻哭泣:“小意,周远帆送我的那副耳环被我弄丢了。”

      钟意后退一步,手乍然一松,吉他砰的倒在地上。好像琴箱里有东西脱落的声音,钟意蹲下去,把琴身翻过来。

      一把晶亮的钥匙安静的躺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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