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吾妻桥下流水急,
喝酒千万别上那儿去。
看见了久别的恋人,
少年纵身翻下去…
还记得你我一同在桥顶上兔子跳的情景,双手举过头顶可爱的你。
不如,今天我们再来比一比,谁跳得快。
住在旅店的第二个夜晚,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不知道是哪一年的祗园节,我独自一人站在小小的山上,了望高处的风景,一回头,看见了你漆黑的眼睛。
你也正巧朝坡上看,我身后的一片绿意静悄悄地倾泻在你的衬衫上。那一块翠绿和乳白的融合,将你的纯真完全衬托了出来。你手指夹着香烟,烟从梳理得一缕一缕的头发上飘下去,在到达湖面的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你还是老样子啊,不过,脸型好像变了。”你用小指拨了拨额发,歪了下头,露出了我久未见到的笑纹。
我抬手从下巴到耳根来回摸了一圈。
你边说边走上坡:“怎么,还是一个人吗?”背后的湖面在夕阳的映照下像鲤鱼鳞片般闪闪发光。
看着愈发真实的脸,我多么想就这样张开双臂,迎接满面笑容的你。
你在翠绿的流窜中如梦似幻地闪动着。
“还没有结婚吗?”
这一次,你真正亲自站在我的面前对我展开了询问,和以往不同的,你站在低处,而我意外地有了俯视你的机会。
你依然笑盈盈地凝视着我,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喉节动得格外优美。
我俯视着你,眼泪无声无息地溢出眼眶。
“为什么不结婚?”你问我,眼睛里透着黑色的光晕,眼角的轮廓也雾化了。
我无法开口,只能不停擦眼泪。我多么想拥抱这样的你,你如何才能了解。
你的脸,宛如被谁用温柔的手指抚摸过一样。
“不要哭,不要紧的。”你说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抓住我的左腕。
我拥抱了你。
“没法结婚。”眼泪像是要从梦中流淌出来。
“不要哭啦,我们一定能相逢,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你说。
醒来后,我在黑暗中的纸门上看见了妻子如同剪影般鼓起的肚子。房间外头伊豆夏夜特有的风像年幼侍女的脚步从廊下经过,我的心随之跃动起来。
听着沉睡如婴孩的轻鼾,我不觉间流下了眼泪。
次日,我拉着妻子娇小的手越过了天城山。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雄伟的世界,然而又有一个散发温热的小小的躯体万般柔情地依偎着我。
顺着她那可爱地张开着的手指望去,层峦迭嶂的山林,似乎变成了她手中之物,罩上了一层幻想的色彩。手在五月风中舞动着,她好几次要跳起来,我只好将飞出去的帽子重新按回她头上。
“留着点力气,待会儿还要回去呢。”我说。
妻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右下方的一片茂林,那里不时有白色的鸟扑腾着飞出来,好像一颗颗从林子里射出的流星。
她看得出神了。
“你累了吗?”我问她。
“这不就歇着吗?”她终于把视线移开,对我说,“要不下山后坐车回去吧。”妻子慢悠悠地环视了巍峨的山岭,乌溜溜的眼睛似乎在说:“这就要走了啊。”
坐在汽车里,妻子还老是回头看远去的山群,车子不时地在颠簸的小路上跳动,她吓得捧住了肚子。而在我们左边的山崖下,是充满了南国风光的海岸延伸至天际。
“老实说,带我出来很麻烦吧,可是我就是这么固执,我说要在生产之前来这里一趟,就非来不可。”妻子将胳膊肘靠在车窗上,漫不经心地注视路边一条条晃过的白栅栏,帽檐上蝴蝶结丝带随风飘舞。
“因为你是半调子旅行家啊。”我回答。
她转过红润的脸蛋。
“反正不是坏事。”我打趣着说,“你一路游山玩水认识了我,还结了婚,说不定这次伊豆之行,我们还能抱著孩子回去呢。”
“什么呀,才六个月,哪能这么快!”她挥舞着手,不好意思让司机听见。
司机冲我俩一笑,扭头时带动了他脖颈上那条蜈蚣似的伤疤。“感情真好啊。”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的这么说。
妻子看看我,好像盼着我说话。我将之理解为女人的虚荣,但是在爱情这方面,显得尤其可爱。于是我笑着朝前方说道:“她啊,孩子似的。”声音顺风飘了出去。
“马上要成为父亲了吧。”不知不觉间,司机好像有意要和我们谈话了。
“没错。”我仔细观察着他的侧脸,“做这份工作,家里还过得去吧?”
想不到他淡淡地回答:“老婆还没生孩子就死了。”语调十分平静,他灵活自如地操控着方向盘,朝前方隧道口驶去。
妻子惧怕似的靠在我的身上,用湿润的眼睛注视着我。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进入了隧道之后,四周瞬间暗下来,只有妻子的眼睛泛着亮光。
“也没有什么。”司机的声音伴随发动机的轰鸣在黑暗的空间中回荡着,“我从南洋打仗回来,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啊。老婆病死了,房子也烧掉了,我什麽都不知道,也没看到。”
汽车突然冲出了隧道,他脖子上的伤疤像一把白色的刀“唰”地刺进了我的眼睛。无数光刃在我的眼前挥舞,几乎要将我的思维砍断。
我抱紧妻子,闭上了眼睛,昨晚的梦境在深处浮现出来。
“哲也。”妻子的声音把我唤醒了。我抬头一看,已经到达旅馆门口了,店员从跑出来,把妻子扶进去。
付掉车钱后,我站在靠车头的位置,司机问我,还有什么事情。
“不好意思,有点事我想麻烦你,也许有些不妥,不过,请一定帮帮我。”
当他用这个时代独有的爽朗笑容回答“ok”的时候,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同时也沉入了时刻萦绕在身边的黑色深渊。
我低下头在上衣口袋里摸索,拿出纸笔写下了一个名字。我看看他,把纸递过去。
这个时候,妻子在楼梯口望了我一眼,独自上楼去了。
“这个人,你在南洋见过吗?”
司机用冰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深深的感觉到我们似乎被阻隔在两个世界。难道这就是军人的眼神么?我不禁颤栗。同时又蕴含着无限的凄怆之感。
“没有。”他退回纸条,两手叠在方向盘上,注视着前方,“对不起没能帮上忙。”
“没关系,耽误你了。”我朝他挥挥手。
“你找他多久了?”
“也没怎么找,只不过他没有家人,消息也传达不到。”
“好几年了吧。”
我点点头,不觉一阵痛楚涌上胸口。为什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如同坚固的蛛网将我紧紧束缚住?
司机摸着自己的脖子,向前方说:“这条刀疤,是一个三年兵留下来的,熬得住的人,就活下来,你等了这么久,他要是还在,一定早来见你了。”
这些话,已经几年没有听到了呢?起初开始搜寻他的消息时,无论是谁,都这样告诉我。但是现在的我,和以往逃避的情况完全不同,为什么又不自觉地开始这样做呢?难道是因为痛苦的感觉已经被我淡忘了吗?
我把手里的纸条叠成长方形,和笔插入口袋。妻子坐在洒满夕阳余辉的阳台上,如同马里亚一般,露出洁净的笑容看着我开门。我的心又小小地震动了。
“哲也,我有点不舒服,不如明天就动身回东京吧。”
“哪里不舒服?”
“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我猛地睁大眼睛。
“你昨晚哭了吧。”她忧伤地微笑着问我,“为什么?”
我一时无法回答。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总有一天,自己喜欢的人会消失,还会继续爱着他吗?”
我和美嘉的回答不同,她说:“如果对方让我痛苦,我宁愿时光倒流,选择从未遇见他。”
听到这里,我本想责备她,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是对喜欢的人的不敬。
不想让你消失的心情,应该由谁来传达。
各自喜欢的人不同,所以情况也有很多种。可是,也有一种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达成的爱情。
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
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最特别的,不是别人,所以让我伤心。以前也曾经想过,或许喜欢上别人更好一些。可是今天,连这样的想法我都不敢去碰触。
这是对你的不敬啊,你会生气吗?会消失吗?
我现在和你说话,也不知道你能否听见。
我的恋情和别人不同,因为对象是你。在我这里,几乎是静止的,它仍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永远不停止。
你从前那样温柔地问我,我却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我翻开了学生时代的笔记本,才发现当时的我把你的话记下来了。难道那个时候的我有这种记录的习惯吗?
但是即使是现在,我的笔记本上,除了工作笔记之外,还有不少别的东西。都是不知不觉写下的句子,在旁人看来,一定很奇怪吧。
所以我趁着妻子离开的一会儿,我不自觉地将手伸进箱子里,翻了翻这本本子。
对面坐着的母子从刚才就在吃桔子,在这摇晃的火车上,男孩子纤瘦的胳膊一直颤动着。
我有时候想,自己的心思是不是太细密,不管是工作也好,待人接物也好,总是缺少了男子气概。
甚至连旅行,也想着把私密的物品带齐全。
如果说我是担心这些东西被人发现才随身携带,那还不如放在家里更不会引起美嘉的注意。我只是,想把它们带在身边。
多少年了,这样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我那时怎么回答你的,现在已经忘了。笔记上也没有写下来,大概是没有回答你吧。
可是现在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即使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消失,我还是会喜欢你。”
写完后,我抬起头,将视线投向窗外。列车正在驶往东京的途中,我们一早就出发,这时太阳已经从群山后露出来了。
我和美嘉的感情,好像出现了裂痕。
她回到我身边的位子坐下,一言不发的看着车厢的另一头。
外面的阳光太强烈,晒着美嘉的上半身。我身把窗帘拉起来。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那对母子都抬了一下头。
“要不要吃东西?”我早已把箱子放回行李架,桌子上放了几盒点心。
妻子还是不说话,一动不动。
“你要是累了就躺一下吧。”我拍着她的肩膀说。她却没有回头。
似乎察觉了气氛异样的那位母亲关心地说:“坐车怪累人的,孕妇特别要小心啊,还是休息会吧。我带小五出去走一下。”
“您有五个孩子了啊!真年轻啊。”美嘉终于开口说到。
那位母亲笑着带着孩子出去了。
车厢里回复平静之后,我觉得十分痛苦。妻子生我的气,却从不迁怒于人,她平时脾气很好,使我更加不安。
她看着自己的膝盖,也没有躺下。
“是先吃点东西呢,还是先睡?”
“我不想睡。”
“那么你要桔子还是……”
“慎吾……”美嘉叫着我的名字,向我胸前靠过来。
我搂着她的肩膀,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那样的,你不要对我百依百顺,我……”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颤抖着说,“我很害怕,这几天总是梦见你处门后再也不回来了,醒来后又看见你眼角的泪光——究竟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悲伤?你怎么了?我不要你回到以前那样,慎吾——”
她越说越激动,伏在我胸口大哭起来。
“像以前那样”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我了解妻子心中的不安,因为我同样也感到不安和恐惧。就像我会把笔记本带上旅行,把想到的话写下来一样,根本没有舍弃那份感情打算。不管十年还是二十年,它依然完整地保留在我的心里,有时好像猫一样,静静地伏在我的脚背上。
那是因为我总是对自己说“不后悔”吗?我不后悔喜欢你,花费那么多年追寻你。这是美德,还是伤害婚姻的利刃呢?我对你那深藏心底的爱,为何时常像海中的白帆一样在我的眼前优美地展开?这样平凡的生活里,到底有什么让我的心中突然翻涌起对你的思念。
好几年前,我就已经把你遗忘了。
我回应似的抱着妻子,让她安定下来。
我早已选择了你最痛恨的“背叛”,就算我现在想要忏悔,也一定来不及了。
况且连你是死是活,就连这一点,我也不知道。
妻子睡着后,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中午。
我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朝车尾走去,前进的方向和车外景物运动的方向相反,我在晃动的树影间感到头晕目眩。
在餐车里,我看见了那对母子的身影。我找到靠窗的位子坐下,想要好好平稳一下心情。
“两个人能够生活在一个时代,已经算是奇迹了。可是,两人的相遇却要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
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看到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人,少女长得十分可爱,那少年却埋着头。
“你说是不是啦?”少女忍不住生气了,拿起桌上的书本敲了一下对方的头,“你说话啊,秀明!”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的一个声音起了共鸣。
“又不是你说的,只会照着书上念,有什麽意思嘛。”
“啊?这个可是我想出来的,是我说给你听的,你给我听好啦。”
两人吵起来了,那个被叫做“秀明”的少年抬着一张虾子一样红的脸。
原来是害羞了啊。
我拿下衬衣带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了“若宫秀明”这个名字。忽然,美嘉的泪眼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干了什么。
就在这时,有个女的停在了我的桌旁。
“请等一等,我还没决定——”还没等我说完,就被她急匆匆地打断了。
“黑川先生,我认识你。”
我抬起头,她马上又接下去说:“我和你见过面,你不记得了吗?你来过我家的。”
我顿时想起了这个人。
“若宫秀明就是我的舅舅,你不记得了吗?”
我盯着那双酷似你的眼睛,忘乎所以地将桌上的纸片一把抓起。
我一直以为在空难中死去的你的家人,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正因为那时他们突然从京都消失,使得我与你的联系中断了。
瞳子在我对座坐下,像是负罪的人一样缩着肩膀。
“请您听我说,我们是被迫逃到北海道的,我的父母不知道您那么焦虑,也没有给您留下什么讯息,我们根本不知道——本该给您那儿的地址,可是——我不久前到了关东才了解到您找舅舅找了那么久——是我们对不起你啊!”
她虽然害怕,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是用手帕不停擦着眼睛。
“我们,本该在十三年前就告诉您的,我舅舅他,在海上执行命令的时候牺牲了。”
纷飞的花满开之时,夏日的风从山间吹来,
等待着你归来的悲伤在海港弥漫。
岛歌乘着风,缠绕着拍翅的鸟儿而来。
我和你在这里相遇,又将在这里分别。
我回忆起你唱这首歌时的情景,对着虚幻中故乡的海歌唱,使得在一旁聆听的我也被深深感动。
在三弦声中,鼓声中,你神态安详,端正地坐着,姿态无比优美。
从冲绳来,拥有俊美外表的你吸引着我。只要看着你,我可以不做任何事,不说话。所以那个时候,大家都说我太柔弱了。
只要叫你一声“学长”,你就会微笑,不论是谁,都会被这样的笑容打动。
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在这十三年后,我的情绪早已平息了,只有你可爱的形象,一直保存在我的心里。
瞳子有一双跟你非常相似的眼睛,我控制不住看着她。我早就知道,这样的眼睛也很适合女性。
真是太美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眼睛。
玻璃杯里好像有一片白色的海摇曳,模糊的光芒飘向车窗外的树林。
现在知道你的生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那双乌黑的眼睛把我的悲伤牢牢地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