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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棺与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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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杀,杀,杀。
他的生命里似乎只剩下这一个字,杀。
他躺在棺材里,闭眼与不闭眼都一样,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就像地狱,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希望。
他有些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身边,躺着一样无情的剑,饱饮鲜血,他唯一的羁绊。
一只鸽子扑棱棱飞过来,落在香案上,咕咕的叫着。
他推开棺木,跳了出来,抓住那只鸽子,小小的竹管里小小的字条儿,他就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展开。片刻之后,火光在双眸里黯淡了下来。
铛,铛,铛。
漆黑的夜里,只剩下铁锤敲打铁钉的声音,这声音回荡在冤魂游荡的游家庄,叫人不寒而栗。
【2】
“真冷。”跳下马车,郁离子抱怨着,“酒窖里应该还有不少好酒,我先去瞧瞧,你们先随意看看,然后到大厅里等我。”
真冷,大雪飘了三日又三夜,此刻才停歇。游家庄内外一片冰雪世界,雪积了足足有三寸厚,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响。
黄昏的残阳在灰蒙蒙的天边儿斜挂着,无力而苍凉。淡红色的余光映在柳璋的侧脸,他负手,偏着头望着屋檐上欢快跳动的麻雀。墨绿色的长袍在风里翻转,他挺拔得像一杆竹。
陆小凤无端由的心疼,他觉得,他在冷,他应该去给他温暖。
“游家庄里应该有暖阁,丁伯去烧些柴,晚上应该就不会冷。”陆小凤四周查探着,低声对柳璋说,他知道他在思考,“出事之后,这里应该被清理过,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杀人这么简单。”
丁伯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他已经离开,他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去暖阁烧柴,比如喂马,比如去厨房做晚饭。
大厅里,整整齐齐摆着许多棺材,白色的纱幔翻飞,长明灯里的灯油已经燃尽。夜色渐浓,大厅里已有些昏暗不清。
陆小凤拿着火折子刚要走过去,却被柳璋伸手拦住,“别动。”他从陆小凤的手里拿过火折子,俯身照着地面,虽然极浅,但还是可以看出那些几许凌乱的脚印,“你猜会是什么人?”他瞧着陆小凤,光晕映在他的眼眸深处。
陆小凤接过火折子,蹲下仔细看着,“看起来应该是同一个人,脚印上还没有蒙尘,想必他最近一直都在这儿,却不知他是为什么?”
很突然,柳璋吹熄火折子。
夜风很冷,吹着窗户呜呜的响。
风里有一种危险的味道,遇火即燃的危险,是火药!或许是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弹!
“是了,他们把这里用做仓库。游家庄本就偏僻,这会子又被灭门,任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到这儿来,或许躲还来不及呢!”陆小凤心里不禁有些害怕,“他们把火药藏在棺材里,这么多的棺材,这么多的火药,他们是要做什么?”
柳璋摇头,“等明早儿再过来查看吧。”
“果然好香!”陆小凤笑着跳了起来,扑向郁离子手中的酒坛子,“总算你还记我这个小凤哥哥,知道拿酒来孝敬我!”
柳璋向那边望了一眼,丁伯正在向他招手,“少爷,还请您到暖阁里歇息。”
暖阁里,寒气依旧很重,但是暖暖的气息已经开始弥漫。
丁伯给柳璋盛了一碗汤,“这里没什么菜品,倒是有不少药材,只能给少爷熬了药膳,我注意用药了,这汤性子温和,您不必担心。”
柳璋将汤放鼻边儿嗅了嗅,“丁伯,你倒是忘了我是个大夫,自然闻得出来。”他拿了汤匙细细品着,“我这边儿没事,你也吃些东西早早休息吧。近日来跟着我东奔西走的,倒是连累你了。”
“是。”丁伯顿了顿,望着柳璋,“少爷也不必把什么事儿都担在自己身上,无关最好,有关系那又怎么样呢?陆小凤是个聪明的人,少爷何不——”
柳璋打断了他,“丁伯,我自有分寸。你去吧。”
“哇,有吃的呀!”丁伯刚离开,郁离子就抱着酒坛子挤了进来,不知他真的没心没肺还是太过伤心,自己的亲人无辜冤死,他竟还能够喝得下酒,笑得出来,“小凤哥哥,来,咱们接着喝!”陆小凤也跟着进来,“小混蛋,才跟你说过不能在柳公子面前喝酒!”
言罢,三人俱是一愣。
“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我的面前喝酒?”柳璋放下小碗,交叠着双手支着下颌望着陆小凤,露出一抹难得笑意,眉眼弯弯,嘴角张扬。他欣喜,是因为他记得他说过的话,他在意。
陆小凤怔住,他觉得他的笑真好看,暖暖的,暖到他的心坎里。他忽然就忘了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突然,真的很突然。
前一刻还狂歌痛饮的郁离子,突然就将“哇”的大声哭了出来。
再怎么隐藏,他都只是个孩子。再怎么假装无所谓,他都还是深有所谓。这是他的家,他的亲人,他曾经快乐和痛苦的唯一源泉。
不用劝,也不必劝,他都懂。因为懂得,所以才假装。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3】
陆小凤的头很痛,宿醉的感觉很不好。他踢了踢倒在他脚边的郁离子,他睡得很沉,嘴角溢出一丝儿口水。
柳璋安静地睡在软踏上,睡得过于安静。
陆小凤支着身子爬过去,浑身无力,不只是宿醉,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柳璋,柳公子,璋儿。”他摇他,良久,他才悠悠转醒。
“药是下在酒里的,愈热药效发挥的愈快,我竟疏忽了。”他扶额,仰面躺着,“他们应该对我很了解,这药的分量刚刚好,若是再重些,我大概就可以闻得出来。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们是那么的熟悉我和你。”
陆小凤拿住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柔声道,“还有我在呢,璋儿。”
他忽然侧脸望着陆小凤,眼睛里满是错愕,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很奇怪。他不明白他,也开始不明白自己。
两两相望,两两相忘。
丁伯的声音把他们从未知的世界里拉了回来,“少爷,我给您备了洗脸水。”
陆小凤“噌”地跳了起来,去叫还睡得天塌不惊的郁离子。柳璋亦回过神儿,掀开被子起身。
天气晴冷晴冷的,厚厚积雪还没有融化,干净的雪地上除却昨天傍晚他们几个留下的印记,并没另外的脚印或者马蹄印、车辙印。
大厅里却显得很混乱,棺木都被撬开,周围还残留着火药的味道和痕迹。
柳璋扶着摆在正中央的棺木,探着身子向里望去,这个棺木很干净,没有曾经存放火药的痕迹,但是棺木的缝隙里却夹着一颗泛着莹润光泽的珍珠。铁钉留下的孔痕很新,并不像其他棺木的孔痕已经落了不少尘埃。
“我想,那个人就睡在这里。或许昨天晚上,我们进来的时候他还在。”陆小凤捡起那颗珍珠,放在鼻尖嗅了嗅,“没有胭脂水粉味儿,或许他们曾经把抢来的财物堆放在这里。不能否认,这真是个既大胆又聪明的办法。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是如何在郁离子的酒里下的药?”
“你怀疑他?”柳璋望着不远处逗弄麻雀的郁离子,低声道,“他的确值得怀疑,不过,你也有很大的嫌疑。不要忘了,江湖传言,陆小凤已为凤凰宫所用。”
“哦?”陆小凤倒也不恼怒,反而笑着点点头,“不错,我也值得怀疑,丁伯也很可疑,还有你自己呢?看来,我们都没有办法完全相信彼此。”
“的确。”柳璋走到门边儿,抱着双臂斜靠着门栏,双眸蒙上一层水雾,瞧着远处的若隐若现的秦岭山脉,“不过,好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劫来的财物有一部分被换成了火药。这是一条值得欣喜的线索。”
“我却有些不放心,这线索来得太过容易,我怕上当受骗被人误导。”陆小凤也学着他,倚在门的另一边,“他们原本可以趁着昨夜杀了我们,可是没有。棺材还在,游家庄那么多人的尸体哪里去了?又是谁,收的尸体,定的棺木?”
“不错,这件事只有他来做才天经地义,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柳璋已经朝着郁离子走了过去,陆小凤并没有阻止,他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打草惊蛇。
“丁伯呢?”柳璋叫住郁离子。
“他去城里买东西,他说,我们可能会住些天。”郁离子大概是记起昨天夜里失控的恸哭,神情有点儿尴尬,他侧着身子抬眼望着远处,“你说,游家庄真的和凤凰宫有关吗?我有点儿不明白,老爷子到底是想救我,还是要害我?”
柳璋淡淡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肯定不会害你的,只是,或许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救你,所以才想把你推得远远的。你仔细想想,你爷爷要赶你走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庄里出事儿以后,我也曾反反复复回想。的确有个人,很值得怀疑。”郁离子跺跺脚上的残雪,引着柳璋来到花厅,陆小凤也跟了过来。
“那时候天儿已经挺凉的了,他只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白色棉布长衫,高高瘦瘦的,样貌倒是俊朗,只是老皱着眉,像是个不得志的书生,可说他是个书生吧,他偏偏还背着一柄看起来很重的剑。”郁离子讲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嘟嘴,像是很不解,“我原本以为他是来贺寿的,可是后来才意识到,贺寿的都有带礼品,他却除了那柄剑什么都没有带。”
“大概,你也没有注意他的姓名吧。”柳璋接了一句,“你不必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
“小子!游家庄里有没有密室?游老爷子会不会把重要的物品都放在密室里?”陆小凤忽然大声说着,“你说老爷子会不会故意赶你走,然后留下讯息,好等你长大了报仇?”
郁离子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声音也低沉下去,“有。在酒窖的暗格里,只有一个字——走!”
“那我们明天就离开。”柳璋望了陆小凤一眼,似乎在寻求他的意见,陆小凤也道,“他们已经转移,我们留在这儿也于事无益。要运走那么多火药,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咱们去凤翔府。”
郁离子只瞧着陆小凤,“小凤哥哥怎么说,那就怎么做。我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查明真相,好叫游家的人安息。”
丁伯已经回来,买了些寻常菜品,正在厨房里忙活。
郁离子在庄子里到处看看,找到些可以用的冬衣以及没有被搜刮走的银两,想着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他忍不住掉下眼泪。
他不知道,自己的牺牲,值不值得。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陆小凤看着悠闲地摆弄茶具的柳璋问道,“他还这么小,心机不该如此之深。”
“信,也不信。”柳璋淡然笑着,将滚烫的沸水冲入茶壶,暖阁里顿时飘满江南的味道,“谎言之所以难辨真伪,是因为那其中既有假的部分,也有真的部分,假假真真,才难以分辨。如果只是凭空捏造出的纯粹谎言,自然极易判断。”
“我心里还是信他。”陆小凤伸着脖子,嗅到一缕茶香,“我倒是怀疑丁伯,他可信吗?”
柳璋倒了杯茶,递给陆小凤,嘴角勾起一抹笑,“他跟了我十五年,你说,我信不信他?”他顿了顿,笑容愈浓,“你的胡子,又长出来了。”
陆小凤闻言,差点儿扔了手里的茶盏,“我的胡子已经被你刮去一次,再也不能被你刮去第二次!否则,我陆小凤真的没有脸在江湖上混了,连自己的胡子都保不住!”他说着,真的放下茶盏,退开好远。
“可惜,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已经逃不掉。”柳璋指了指茶盏,笑容有些得意,“你的警觉性这么差,迟早会被别人害死。”
陆小凤张了张嘴,舌头已经发麻,发不出任何声音,其实他原本很想说,只有在你的面前,我的警觉性才会这么差。
柳璋从怀里拿出小刀,在沸水里烫了一下。他的指尖依旧冰凉,刀锋却变得温热,他离他那么近,呼吸交融。
陆小凤望着他,认认真真替自己刮胡子的他,心里忽然很满,很满。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