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日-终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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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
无穷无尽的光。
他在光的漩涡里飘摇，他的力量与那拖曳着他旋转摇摆的力量相比微不足道，被带向未知的方向。
在混沌的一点，光暗交界，他从极动忽而完全静止，意识仍然懵懂。
他如同刚刚从泥土中获得生命的亚当，向冥冥中的上帝发问：
……我是谁？
她张开眼睛，环境的光线柔和偏暗，一点也不刺目。微微转动头颈，便看到了一个笑得露出一口黄牙的家伙。
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她就忍不住跟着笑，那是一种直觉，这个人看到她醒来，开心得忘乎所以，他的笑掩住了他的年龄、身份和一切其他的想法，只剩下一种强烈到可以感染任何生物的情绪：快乐。
她边望着他笑边试图坐起来，但身体似乎还完全没有经验该用多大的力度，顿时一歪，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笑豁牙先生立刻收敛了笑意，抢上前半扶住她，帮她保持在“坐”的姿势上，而后逐渐收力。
她学得很快，马上就能自己坐稳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旁边的人，观察着他的动作，同时发出无声的疑问。
她高兴地发现，笑豁牙先生完全能明白她动作代表的含义——
他放慢了一切动作，先用右手食指指向她，缓慢而清晰地说，“Eve”，又调转手指方向指向自己，用同样清楚的语调说，“史森。”
她歪头思考了一下他的口型和喉咙的振动频率，用手指指自己，“E——V——E”，再指指他，“史——森——”
在史森欣喜若狂的表情中，她有种被鼓舞了的感觉，仔细搜索了一下脑海中仿佛天生就有的知识，用清软的声音缓缓道：“爸——爸——？”
史森仿佛是呆住了，他迎着Eve婴儿一样好奇的、寻求肯定的眼神，嘴唇微微颤抖，突然从眼角滑出了一串透明的液体，整张脸几乎放出了光。
他颤声道，“是爸爸，好女儿……”
然后伸手摸了摸Eve柔软的短发，在她仍然好奇的眼神中微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Eve于是明白，“爸爸”原来是一个让胸腔里某个器官温暖起来的称谓。
Eve只花了三个月就融会贯通了史森事先输入给她的所有资料，至此，她已经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文明成果都集于一身，只除了，制造人工智能的技术。史森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谨慎还是保护的心态，始终无法开口告诉Eve她并不是一个“人”。
然而，Eve却花了整整一年，才终于明白了所有常见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尽管比史森预想的要慢了一些，但看着文可以羞死所有诺贝尔奖获得者，武能包揽奥运项目冠军，总之是要什么会什么的Eve，却才只有“一岁”幼龄，骄傲之余莫名忧愁起来……还能教她什么呢？
Eve远远超越了他的期望，她是如此完美，而且这份完美并不如同夏花般迅速凋零，而是会永远、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的身体构造材料腐朽。她会不断吸收最新的知识，心智会越来越成熟，与真正的人类越来越像，不不……她不会像人类那样变老，她永远是18岁少女的模样，现在自己40岁的时候是，以后50岁，80岁，死了之后还是……
史森心里突然蛰痛起来，他明白，自己的作品会千秋万代地存在这世上，这曾经是他最大的动力之一，如今依然让他骄傲，但他也明白，这样的得意已经无法掩盖他的痛和失落，尤其是Eve跟他在一起，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对他的依赖和亲密的时候——
史森一拳砸在墙上！
他已经完全把Eve当成一个人来看！
他无法忍受离开Eve，更无法想象他一步一步走向人生终点的时候，Eve会有多么难过！
该死的……老天爷你是玩我吧……
史森看着痛得发抖的拳头在心里咒骂。癫狂之中一个念头就这么冒了上来：
不如……让她恨我。
史森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足有一个星期，不接通讯，不让人送新鲜饭食进来，只一天喝一次营养剂保证精力。他甚至无法入睡，好容易才控制住没有把医用酒精灌下去消愁。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在开门后看清就站在门后的Eve的模样时，一溃千里。
Eve的体质跟普通人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然而她现在居然明显地瘦了一圈，眼圈乌青，虽然站着的样子还算端正，但明显已经僵硬。史森只觉得脑袋一炸、心中狠痛，她究竟已经在这站了几天？
Eve却不等他说话，就转身走开，一会又拿了个饭盒动作踉跄地跑回来，端端正正举在史森面前，开口的声音微嘶：“吃点热的吧！”
史森不接，黑沉的眼睛直盯在Eve的面庞上，似乎要透过她的笑容和期盼的眼神看到她的内心。
Eve坚持了一会，收起笑容，神情依然执着，只是眼圈又有发红的迹象，“不管你为什么突然不想见我，吃点东西再说！”
史森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接过饭盒拉住Eve又进了实验室，再次把门锁上。
他低下头不看Eve，手指却在饭盒上不经意地滑动，“你不是我的女儿。”
他并没有等多久，就听到Eve平静的声音，“我知道。”
史森略微吃惊，但随即苦笑，Eve这么聪明，这里的工作人员和安格罗也并没有格外注意掩饰Eve的身份，他该想到她会看出来。
“你是我造出来的，甚至不能算个人。”
“……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爸爸。”
史森心里突然尖锐地疼起来，他倏地抬起头，眼里是勃发的怒气，朝Eve大吼道，“你就是个试验品！当初把你造出来是为了我的成功，等把你培养得差不多带出去跟别人炫耀，老子一辈子就名利双收了！”
他喘一口气接着吼，“……但是老子现在TMD后悔了，把你弄出来干什么？！风头都给你盖过去了，费心费力还浪费了那么多钱，现在倒好，老子做个实验你要站在门口逼我，还要指手画脚喊老子吃饭！啊？！居然还要老子给你当爹！你倒是给我说！我养你干什么？！！一无是处！！！”
每说一句，史森都感觉心脏被巨锤砸了一下，血肉翻飞，头脑眩晕，到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希望Eve被他气走，越气越好。但Eve却一动不动，甚至随着史森声音越来越高，反倒泛出了一丝笑意。
等史森吼完，Eve走上前，不顾史森的反抗，抱住了他，以一种头抵头，心连心的姿势。
史森能感觉到她冰冷的手、冰冷的面孔、和清晰的心跳，感觉到她说话时微小的气流划过嘴唇，抚过脸庞。
“是你给了我生命，我就是你的荣耀，我能感觉到……你有多么在乎我。我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但我优于普通人，你做的一切、我的存在不仅仅是名利，更是人类进一步进化可能的证明，以我为蓝本可以进行太多的研究了。你看，我还是很有用的对不对？“
史森预想的反应有恨、有怒，有心凉而对他产生隔阂，却从未想到Eve不光是冷静，她早已知道一切，她完全彻底支持他、赞同他。
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了解他，除了Eve也再不会有人这样无条件地支持他、关心他。
他从极近处看入Eve的双眼，它们难以形容，包含了智慧的通透、孩童的天真，带着满满的信任和关心，专注地看着他，再清楚不过地在说，“我在乎你，我相信你，我永远在你那一边。”
没有人类能拥有那样的眼神。
也没有人类能抗拒这样一双眼睛。
史森的心一下便停止了跳动，一种莫名的、激烈的情绪点燃了他，让他想要将自己的灵魂剖给她看，想与她共享他的脉搏和生命中一切的繁华凋零。他在那一瞬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并且说出了口：
“我的Eve……”
他反手抱住了Eve，极度懊悔自己居然想要她恨他。
史森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驻在Eve身上，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把Eve造得太过完美。
她的身材、脸型、五官，全是按照资料给出的完美比例来设计的。
当史森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同时发现，当Eve出现的时候，实验室的其他人总会时不时朝她的方向瞥几眼。
而Eve也并不是只对自己笑，她对所有人都是那么友好和关心，她的言行举止永远无可挑剔。
一头贪婪的兽在史森的体内蠢蠢欲动，他开始经常性地拥抱和亲吻Eve，但Eve的表情毫无瑕疵，她看起来完全不明白史森的改变意味着什么。
一个月后，史森终于绝望地承认，他爱上了Eve，无可自拔的那种，然而Eve却永远不会对他有同样的萌动，因为他在Eve的头脑中是“父亲”，因为Eve最核心的程序阻止她以任何形式伤害人类，或者提出要求。
也就是说，她不会用稍微大一点的力气拥抱他，因为那可以是一种意外伤害；她也不会希望从史森这里获得什么，即使是感情，因为那是要求。
她的程式不容许爱情。
又一个月后，史森说服自己，不光是因为他自己没有说出口的感情，也因为他不希望Eve成为人类的傀儡。
他要抹去Eve核心程式对她的约束。
这并不容易，因为这道规则存在于Eve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史森偷偷制造了一个小小的电磁波仪器，放在Eve的房间里，它放射出的射线能够追踪并蚕食掉所有这些规则“细胞”。
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史森觉得Eve对他确实比原先放得开了些，起码她能接受自己亲手送到她嘴里的食物。
他窃喜地加大了仪器的功率。
史森沉浸在他和Eve之间每一个小小的互动上，实验室的人发现了Eve的异常，发现她能够不受规则约束，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好掩饰性地宣称Eve没有保险程序，这让他更加放心大胆。
直到Eve有一天在跟他牵着手散步时，毫无预兆地突然倒地，痛得全身痉挛，过了半小时才恢复正常。
史森惊慌失措地发现，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正是他制造的那个小型电磁波发射器。那些射线不光消除了Eve的桎梏，对她的构成材料更是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如今的Eve就像是被白蚁咬得千疮百孔的房梁，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崩溃。
史森选择了向Eve坦白一切，这个骄傲地活了几十年从不肯低头的人跪在Eve面前哭得全身颤抖。
他的声音轻得能被最微小的风带走，然而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在给自己枷上罪人的镣铐。
他说，“Ev……我不配喊你的名字，是我害了你。我对你犯的最大的罪，就是……爱上你……你现在已经不受程序约束，你可以……不，求你……杀了我。”
科学家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他的固执成就了他，也令他如今无法放过自己。
Eve的力量已经比普通少女还弱，她托不起这个男人，只好陪他跪坐在地上。她直视着史森哭得有些扭曲面庞，双眼中突然也流出了眼泪，红色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划出鲜艳的曲线。
那竟然是，血泪。
史森惊呆了，一时忘了自己的负罪感，急急地拿还有些颤抖的手想去擦掉那些刺眼的眼泪，却不防Eve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胸前的衬衫很快被洇湿，史森感觉那些泪水直接穿过了他的皮肤骨血，炙痛了他的心脏。
他艰难地发音，“你……哪里疼吗？我们喊医生来好不好？”
Eve在他胸口闷闷地道，“你疼，我也疼。”
史森痛苦地闭上眼，一言不发。
Eve拉起他的手，指指她自己，一字一顿，“E--V--E”，又指指史森，“史--森--”，再停了一下，“爸爸”。
史森仿佛被烫了一下，终究没有抽回手，但睁开眼睛，看着Eve的眼光似愉悦似伤痛。
Eve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你还记得吗，你教会我的，你给了我生命……我虽然有感情，但是一格式化就能全忘了，我这么忘恩负义的孩子，没了就没了，你想再造多少都有的。”
史森惨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终于正常了些，“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你知道，没用的。
“……我没法原谅自己，更没法想象如果……你……没了……，我要怎么办……”
Eve继续摇他的手，好像把它当成了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那你就不要当自己是史森博士了，就能原谅自己了。”
史森突然觉得极度疲倦，说不出话来，脑子转了几个弯，突然明白过来，但他只来得及最后看了一眼Eve，就失去了意识。
Eve从史森怀中站起身，努力将他推到了墙边，在墙上不同的点上以极快的速度敲击了几十下，那块墙壁突然翻转了180度，将史森转到了不知什么暗格里，而翻转出来的另一面赫然是另一个史森！
这个“史森”毫无生命气息，在Eve的搀扶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墙壁本身的记忆功能开始发挥作用，将刚刚开启时造成的缝隙填满，很快就变得跟原先毫无二致。
紧接着，Eve拿起一支钢笔，在这个“克隆”史森的脖子上迅速地划了三道，准确地将他的气管割断，并且造成了相当夸张的放血效果。
做完一切，Eve缓缓地在”史森”的身边坐下，看着那面看去毫无花哨的墙壁，低声说，“祝你好运……爸爸……森……”
……
张雨微微动了下脑袋，逐渐睁开眼睛。
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张开手掌，茫然地看着它，片刻之前它还沾满了从割开的脖颈处流出的鲜血。
然后他摸了摸眼角……干的。
他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确认了，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然后他又出奇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在脑袋里想：
“我要让部长那老不死的知道哥拳头的厉害！”
三分钟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张雨忽的睁开眼，朝空中乱挥了一阵拳头，“也！哥现在也开外挂不怕系统抹杀啦！”
兴奋了一阵之后，他将自己扔进沙发椅，从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记忆。
或者说……Eve的记忆。
他想起两天前那一场审讯，突然觉得好笑起来，喃喃自语，“Eve……你果真不愧是最强智能，甚至没有见面，你就知道一定有我的存在吗……可是你做了这么多，最后却死得灰飞烟灭……真衰……”
他在思维中迅速地打出了一篇除了他谁也看不到的文档：
1.史森博士未死，但被Eve装作血泪蹭了不少到他身上，号称最强效果的精神迷乱药物“弥胺”作用之后，记忆应该完全混乱乃至消失，需要安排新的身份。
2.史森博士研发的电磁波发射仪只要再安装一个滤波装置，就能有效过滤掉对智能生命身体材料的伤害，并且在强大电流的作用下，信号可以被远程接收。（注：Eve将它植入了自己身体，利用电刑的强大能量将它作用在本人身上，经验证，确实起到了预测中的效果。）需要秘密制造，并对其余智能生命使用。
3.暂时空缺……向伟大的第一代智能生命Eve致敬！
张雨睁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更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娘的！要做的事情真多！”
——END——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日-终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