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人心》曼殊紫陌

21、回家

　　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我的大脑还处于一片空白。这是我第二次坐马车，上一次，还是和他一起。安生蜷在我身边，并不出声，只是偶尔有些好奇的朝外望望，人声的嘈杂连绵不断，却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说话，不动，甚至不眨眼，想像自己是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来自几万年前，靠在车壁上发着漫长的呆。
　　安生是德妃赏赐我的，陪嫁丫头。出宫时，德妃只当我也是从宫里嫁出来的女儿，赏了很多嫁妆，又让安生陪着我一起回家。我不知道，这份殊荣是不是我能承担得起的，又或许里面还包含了她对离去的水莲的一丝丝歉疚？何必，人是你亲手杀的，事后又何必多此一举。出宫前德妃的话响在耳边：“天离，你是个好孩子，有情有义。但是，过多的沉溺只会害了自己。祯儿和禛儿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本宫这个额娘，做的也很辛苦。你且安心嫁了吧，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以后，一切都看你自己。”
　　这话究竟是说我，还是说胤禛，又或许兼而有之。其实我懂，在看到胤禛磕头求饶时我就已经明白，他表现的越是不舍，我们就越没有结果。一个母亲，一个聪明如德妃的母亲，怎么能让一介弱女子毁了儿子辛苦营造的基业。他越是在乎，就越是不能得到，尘世间有了牵绊，便是失败的开始。只是，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起，不去揣测，我一直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一直努力的要自己相信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鬼话，一直努力要自己忘了这深宫之中，天家威严之下，本就容不下真情。

　　马车停下了，车帘掀起来。我木然扶着安生的手探出头，一缕阳光刺痛了眼睛。我低下头，看看摆好的脚踏，又想起那个有力的臂膀，那阵眩晕后脚踏实地的欣喜，咧咧嘴角，我朝自己微笑。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车前，身后是一群衣着考究的少妇。见我下了车，所有人都跪下去，呼呼啦啦跪了一地。曾经，我要向每一个人下跪请安，可如今，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要反过来跪我，包括我所谓的亲人。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场面，原来，身份竟是可以带来如此沉重的变化，让我始料不及。
　　走上前扶起男人，我深深拜下去。这大概就是我的阿玛礼部侍郎罗察了吧，没有父亲跪女儿的规矩。好容易寒暄客气一番，进到屋里坐下。无关的人都散去了，只有我所谓的阿玛和一个贵妇留在身边。大概失忆的消息已经传到他们耳中了，我礼节性的微笑并没有引起他们太多的意外，只是在人群散去后，贵妇人拉了我的手，红了眼睛。
　　“阿离，让你受委屈了……”姑且应该称为额娘的女人柔柔开口，一手拉着我，另一手抬起来拭去眼角的泪水。我的心一下子动了，这就是母亲，不管百年之前还是百年之后，不管受了天大的委屈还是得了天大的赏赐，母亲永远是那个把你放在心头，当做孩子的人。
　　不远处叼着烟袋的阿玛叹了口气，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絮絮叨叨的说起来。“别哭了，孩子这不是回来了。往后就是皇家的媳妇，要守皇家的规矩了。”

　　在家住了几天，每天都有上门贺喜的人。实在不想看那些陪着笑脸阿谀奉承的丑恶嘴脸，我干脆推脱出嫁前不便见客，关上门过自己的生活。那一天越来越近了，我竟然从来不知道原来嫁娶是一件这么急促的事情。每一天的日出，日落，我都惦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盼他来，又怕他来，明知道他没有登门的理由，明知道即使他来了也是木已成舟，除了途添悲伤，再没有别的用处，可还是想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哪怕只是请个安。我那么强烈的想要告诉他自己的不舍，那么强烈的想要向他倾诉心底的不安，可是那些情感无处宣泄，只能在我的体内横冲直撞，搅得我寝食难安。
　　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额娘像往常一样来到我屋里，坐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嘱咐着我。这些天，我终于找回了家的感觉，有一个母亲全心全意的爱我，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我的每一顿饭，每一块点心，每一套衣裳，都是她细细看过的。我的每一次绝望，每一场落泪，都是她在一旁默默相陪。我不能指望她全心全意的懂我的心情，但我能感受到她全心全意爱我的感情。我想到了我的妈妈，爱我又严厉的妈妈，从小教我读书识字，在我身上倾注全部心血的妈妈。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不用出嫁，就这样陪伴她一生，或许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吧。
　　“额娘，若是有一天，女儿做了错事，您会怪我吗？”心里有太多的不确定，我把头靠在她肩上，轻声问。
　　“傻孩子，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永远都是额娘的女儿。”额娘慈爱的抚着我的长发，柔声告诉我。
　　“可是，若是女儿做的事情牵扯到了您和阿玛呢？您还会原谅我吗？”
　　“额娘知道你心里头苦，只是，阿离啊，你可还记得额娘小时候告诉你的一句话？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容易，可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人却很难啊。若是你做的事情是你自己想要去做的，即使拼了额娘的性命，额娘也会陪着你。”大概有些意外我说出的话，但她还是一字一句的说完了这些话。我无言以对，她说的道理，是我自小就懂，但是从未深深考虑过的。
　　“咳咳——”一阵咳嗽声打断了我俩的沉默，阿玛走进来，坐在不远的桌边。我抬头看他，这个不过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竟已显出一丝苍老之相，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身为臣子的生活真的这般折磨人，我不得而知。
　　“孩子，明儿，你就要出嫁了。”他顿了顿，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惋惜，“我和你额娘很高兴你有这个归宿。但是有一点你记住，从此以后，你便是我完颜家嫁到皇家的儿媳，你的一言一行，不仅代表你自己，也代表着你的夫君，十四阿哥的尊严，更代表着我们这个家的沉浮。把这一切交到你一个孩子肩上，我们都不忍心，但是，这是你的命。你要认命。”
　　认命吗？我早就认命了。从我穿越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开始，从我被带到德妃面前，强颜欢笑开始，从我认识了胤禛，彼此渐渐熟悉开始，从水莲替我冤死，看见她无神的双眼开始，我就认命了。我只是不想认输，我不想把自己输给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不想把自己输给所谓的皇家威严。

　　躺在床上，我出神的望着床帐。明天，就是喜轿到门的日子。出宫前的那天夜里，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依旧在耳边，可是，我真的还有当时决绝的勇气吗？我的阿玛，我的额娘，那个早生华发的男人和那个疼我爱我至深的女人，这一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百来条人命，我真的可以弃之不顾吗？黑暗中，我摸到枕头下面的匕首，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再没了当初想拔开它的力气。做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很容易，想要对得起所有爱我的人却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