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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   烧完纸回去,很意外地,辛苏竟然回来了,正在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发泄,跟陀螺似的满屋子打转。
      “怎么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愤怒。
      “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哼,等着吧,我要是弄不死她我就不姓辛!”
      我给她倒了杯水,安抚了一阵子才让她坐下来。
      原来恋歌房刚来了几个新小姐,也不讲什么规矩,只管跟她抢客人,口角之后就是拳打脚踢。
      “他奶奶的,活生生一个孙二娘母夜叉,跟大街上的泼妇没有什么区别!”辛苏摸着被扯掉一缕头发的头皮,恶狠狠地:“骚娘们儿,她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掉两根头发算什么,我挠破了她的脸,叫她出不了门,见不得人!”
      “我早跟你说过,恋歌房不是个好地方,乱哄哄地。陪喝陪抽还要赔笑脸,不是糟蹋自己吗?我都不知道你图什么,说赚钱吧,就你这种挣一个花两个的,能存下多少?说享受吧,看看你浑身上下,所有行头加起来不值几个钱。成天抹这个擦那个,也没见你脸上开出朵花来。你年纪不小了,比不上人家十八九的,有的是青春挥霍。还不为将来打算,成天忽悠什么?依我说,不如跟我去桑拿,呆在里头起码能攒下点医药费。”
      她吃了亏,我也跟着生气,气她听不进劝,自讨苦吃。
      “你想闷死我?干脆抓我去蹲监好了。”
      “桑拿有什么不好?你说的,冬暖夏凉,一点都不遭罪。胜过你在恋歌房三天两头跟人打架。”
      电话响了。
      才刚还怒发冲冠暴跳如雷的辛苏一下子变得柔情万丈,嗯嗯呀呀地,绵羊般驯顺。
      谁啊?我不禁好奇起来。是什么人能让她瞬间由老虎变成绵羊?
      “刚认识的朋友,帅哥。”辛苏桃花满面:“大学生,才毕业,气质很好,就跟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似的,文质彬彬的,眼睛特别有神,会说话。”
      居然知道文质彬彬!我更惊奇了。要知道,辛苏可是只有小学的水平。莫非是受了大学生的影响熏陶?
      “漂亮男人靠不住。”我警告她。
      这话等于白说,辛苏是永远不会往心里去的:“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怦然心动。”
      “感觉往往不可靠。才出校门的,跟生黄瓜似的,脆弱得很,很容易变质的。”
      “你老是这样,就不能给我点信心?你是不是从前被谁伤着了,还是吃不着葡萄硬说葡萄酸?”
      “我是为你好,别人我也犯不着讨嫌。”
      “我知道,不过这个问题以后再说行不行?你跟我说,你有没有真正对一个人动过心?”
      “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就是一直惦记着一个人。”
      “就没想到要跟他过一辈子?”
      “没有。”老天就没有给我这样希望的机会。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他?”
      “这跟喜欢好像没有关系。”
      “你不会是从来没有恋爱过吧?”轮到辛苏大惊小怪了。
      “我很少出门,也没有几个朋友,恋什么?自恋吧!”
      “出去找啊,天上不会掉馅饼的。瞎猫还能撞上个死耗子呢。何况你条件又这么好,什么样的找不着?”
      “没有那闲工夫,单身就单身吧,天意如此也没办法。”
      “消极!”辛苏扁嘴:“都跟你这么想就好了,所有钱我一个人赚。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我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男人,你说要什么样的吧,随便你选。事成以后送我个猪头就行。”
      “我要是为户口,早嫁了。没意思。”
      “就是。我也觉得还是爱情第一。没有感情俩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就想不明白,你又不谈对像又不交朋友,到底想干什么?要是自己有房子也行,谁都不指望。你总不会想一辈子租房子住吧?”
      “随遇而安吧。或许哪天碰到个有感觉的嫁了也说不准。将来的事谁能料想得到?一天天过呗。”
      “你也沉得住气,我真服了你!换成是我,在家呆一天不疯也傻。”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你身上好大火燎气,是不是烧什么东西了?”
      “烧点纸。”
      辛苏一脸的凝重:“谁?”
      “朋友。”说这句话时我险些掉下泪来。此时才发觉,时隔多年,那个人的影响仍旧不改。
      “没有多大岁数吧?”辛苏眼圈红了。
      “三十六。”
      十年了,我倒真想知道他四十六岁时的样子,可惜不能够了。“发星星,留余挑剔”,看来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
      “你不会是……”
      “你不要那么想。”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只能如此说了,尽管我早已确定那份感情并不是单纯的友情。生前不能说,死后也不能够说。
      毕竟他的妻儿还在。

      *****************

      还在钟上,忽然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叫我马上过去。那声音冷飕飕硬邦邦如三九天冻透的馒头。
      是不是哪里违反了法律法规让便衣发现了?一路上我直犯嘀咕。
      不是我的事,是辛苏。
      她到底找了俩小哥出头了。没想到对方早有了防备,也纠结了几个打手。两帮人把恋歌房当成了角斗场,直到进了局子里还在对骂。
      看着面前似乎刚从潘多拉盒子里跑出来的女人,我一下子跌进了冰窟窿:“怎么是你?你去恋歌房干什么?不上学了?”
      那个鬼居然是妹妹锦绣!
      “你认识她?”辛苏怔了。
      “你管我!恋歌房怎么了?我半工半读不行啊?我又没出卖色相,去哪儿我都理直气壮。”锦绣扒着雀巢似的头发,轻描淡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这叫体验生活!”
      “我不是才给你三百块吗?”我低声下气说。
      “我这不是替你减轻负担吗?再说了,那点钱好干什么?连电话费都不够。”
      警察催着问话填表。
      我只好暂时压住心里的话,好说歹说警察就是不肯通融:“你知道什么?打架还是小事。这个人你认识吗?”
      他们叫我辨识旁边的一个小哥。
      “从来没见过。”
      “我可告诉你,撒谎的后果不是你能负担得起的。”
      “真不认识。”我意识到眼前有个漩涡。
      他们又不厌其烦地审问辛苏和锦绣,回答都是一致的:不认识。
      “我又没叫他帮忙,有什么事你问他伙计不就是了?”锦绣毫不在乎,油腔滑调地。
      折腾了将近三个小时,我才得以给赵芒生打电话,请他找人给这边警局说了情,辛苏和锦绣终于给放了出来。
      “哎,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妈早上跟我说,你都一个礼拜没往家里打电话了。妈想搬家你知道不?”锦绣盛气凌人地盯着我。
      “往哪搬?”
      “搬到镇政府旁边。那有人要卖房子。你以为我去恋歌房是为自己啊?买房子要钱呢。”
      “多少?”我有点头大,这时候我身上可没有多少。
      “八千。”
      “好好地干吗要搬?”我倒吸了口凉气。
      “还好?”锦绣拔高了声音:“东屋西屋都死净了。一到晚上我都不敢出门,阴森森地。再说了,为人子女的不就是应该让老的过得好点吗?爸妈都在那儿住了几十年了,咱家的屋顶都塌下去了,按理,早该修修了。”
      “哦,我知道了。过两天我给他们寄点钱回去。”
      “你那里有多少?不够我想办法。听说人家出的价挺低的,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
      “月底吧,我能有三千来块。”一紧张,我连生活费都忘了给自己留。
      “哦。要不也不跟你开口。你也知道,哥哥结婚花了不少,还欠了些饥荒。本来妈就没有叫我跟你说这事。”
      “我知道,家里要买房子,这种大事我哪能不管?回头我就打电话。你好生念你的书吧。”
      “她是谁?怎么跟你也凶巴巴地?”辛苏瞪着扬长而去的锦绣。
      我告诉了她,尽量保持着平静。
      “亲妹妹?”辛苏拼命地回想:“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说了也看不出来。你们俩的脾气半点都不像。你没生气吧?”
      “生你的气?这事本来就是她不对在先。我越来越不能跟她沟通了。”
      “怎么能跟这些玩社会的混在一起呢?你不说她还念书吗?是不是念书多的原因,人变精了?”
      “不关那个事。你知道才刚派出所的跟我说什么了吗?那个东北小哥身上有人命案子。”
      “是不是?”辛苏吓了一大跳:“你真应该劝劝她,恋歌房不是人呆的。别惹出事来,我听一个朋友说,有事会记在档案里的,走到哪跟到哪,以后找工作都是麻烦。”
      “嗯,我知道。就怕她听不进去。从小到大,她都是有主见的。我寻思着,这里头的厉害她不可能不知道。”
      跟锦绣打交道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锦绣那张嘴从小出名,谁都甭想从她那里沾到一丁点儿便宜。骂人不带脏字,尽会拐弯抹角指桑骂槐,天生的本事,而且十分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从来不吃亏。跟她比,我就像个面瓜。我五岁才开口讲话,记事特别晚,还要锦绣给我讲小时候的事。因为观念完全不同,从六岁开始,我们俩就没有什么交流了。
      “不像。”辛苏上下打量我:“你这么好脾气,怎么能有这么个妹妹?跟唱京剧的似的,端着膀子走路!”
      “不用看了,没有一点像。”我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异样:“本来就不是亲生的,怎么会像?”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不用这么夸张吧?这种事不光是小说里有。小说也是来自生活啊。我是我爸拾草的时候拣回来的。命很大是不是?没给野猫野狗吃了就是造化。”
      “你很难过是不是?”辛苏小心翼翼地。
      “没有,真的。只是感激。”
      辛苏半天才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这种事,没有人喜欢听。”
      “还好朋友呢,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你怕我看不起你是不是?我是那种人吗?说起来我也不比你好。你还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还有个家,有个奔头,我连家都没有,家是舅舅的。我爸爹妈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从小跟着姥娘长大,才等要孝顺孝顺她,又得癌症死了。我才是孤家寡人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再难过,看看我就该知足了。你知不知道,以前你老是说跟王新多好多好,从来没红过脸,我真嫉妒你。你看你,什么都比我强,念书多,学问深,命也比我好。”
      说起王新,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难过:难道对他真没有半分感情?我不是这种无情无意的人啊!所有的感情都弄那去了?
      “要不是老太太,我也不至于在那儿过了这么多年。你知道,老太太对我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个王新也舍得你走?看你替他照顾老爹老娘,城里的女的哪个有这份耐心?”
      “我不是为他做的。他的心思都在游戏上。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他邋遢得很。袜子一穿几个月不换,赤着脚走来走去的,黑糊糊地不洗就上床睡觉。头发出油很厉害,不逼着从来不知道洗,逼着都未必会洗。洗脸光洗脸,脖子从来不动,也不知道刷牙。内裤跟饭碗扔在一块。你还说他不抽烟不喝酒好,我也没见他省下钱,都用来买游戏机了,光游戏机就有四个。”
      “也算是个绝版了。”辛苏啧啧出声:“他不是会做买卖吗?哎,我记得前年他跟你借钱贩海货什么的,怎么样了?”
      “赔了。他连秤都不识,也不愿意去市场看着,他伙计说赔了他就信了。我不信,倒叫他好一个嫌弃。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这是他的信条。”
      “那你不是亏大了?替他看家,还倒贴,这种好事哪找去?依我看这些钱算是瞎了,就你这个性格,也不见得好意思跟人家要。”
      “钱嘛,还不是纸?多少是多?”
      “我真晕哦,什么都不图干吗在他家过了八年?说出来谁相信!那个王新就从来没跟你说过什么?比方说结婚、将来什么的?”
      “以前说过。”这时我忽然察觉了一件事:似乎就是从我进洗头房开始,王新就不再对我许任何的承诺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莫非他早已看出了什么?
      “那他现在呢?”
      “不知道,懒得想。”
      “你真傻,临走拿点值钱的,净带些书本子,又不能吃。首饰啊就没要?便宜他了。成不了情人连朋友都没的做,迟早你会后悔的。”
      “不会。”我的回答十分肯定:“他就没送我什么东西。衣服是我自己买的,书也是我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东西我是不会要的。要它干什么?看着就是烦恼,既是烦恼何不丢开?”
      “呵呵,你倒真慈悲,行善积德呢!换成是我,非分明白不可。要是房子好拿,我也能插上个把儿端走。”
      “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们给了我一个屋檐,要是没有老太太,我也不可能跟你认识。”
      “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病了,又没有地方去,是老太太把我从马路上拉起来,领我去看的大夫,还买饭给我吃。当时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她对我很好,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人。虽然不认得几个字,可是心地好,从来没有害人的心思。见不得人家受苦,看见要饭的给了钱还要买饭给人家吃。老实得都有点傻了。”
      辛苏叹了口气:“好人不长寿,祸害遗万年。你在王新身上浪费了所有的青春,就一点都不恨他?”
      “跟他没有关系,自己的选择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何况,我觉得值得。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
      “也不知道将来那个有眼的要了你。我要是个男人,怎么着都要把你娶到手。”
      “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吗?”
      辛苏诧异得很:“当然!你不这么想?”
      我笑笑,没有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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