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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山撷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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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相辞,只是茶水送行……”戚少商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杯盏,撅起腮帮子故作夸张地朝着水面吹了口气,看杯子里的茶叶沫儿聚聚散散,沉沉浮浮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睛,而后鼓起一对圆圆的大酒窝望向书生逆光的侧脸,纤细的阴影,微卷的睫毛,暖色的黄裳,熨帖的青衣,所有的柔软落进了眼底,仿佛骤然而降的春雨,淋了心情,湿了心意,他不着痕迹地勾勾唇角,凝视那人的眉目间,多了些温和疏朗的笑意。
——这样的顾惜朝,也是真的顾惜朝……
瓷若凝脂,釉中隐现粉红,像是美人的柔荑,白而莹润。清晨的日头自山的背后冉冉升起,阳光如束,斜斜地射在此般清亮的汤水上,掩映眉眼,芳香扑鼻。白瓷盅里团团簇簇的紫色茶沫子像是雨后相拥的竹笋,条索紧裹,十指相绕,甚是缠绵。那一朵朵细嫩的芽叶儿在滚烫而澄澈的沸水里盈盈地舒张开来,温柔吐息,状似空谷幽兰,带了俏生生的笑意,脉脉含情地站在那里。
茶是良茶,水是好水,人是佳人。
只不过戚少商是个无酒不欢的性子,眼见着要跟眼前这人就此别过,心底里那股空空荡荡的感觉愈发浓烈了,好像是有一块地方被什么人给掏了个窟窿眼儿,填也填不住,刺啦刺啦地一个劲儿往外冒着风。总觉着,临别之际,不与这青衫书生相携大醉一场的话,若不是那烟霞烈火的炮打灯的话,这场重逢,终是会留下莫名的遗憾。
哪晓得,顾惜朝蛮横不客气起来,竟还讲的上他的道理。仗着自己是懂得几分药理的大夫,竟毫不犹豫地给戚大侠下了戒酒令,理由也是言之凿凿,由不得人说半个不字的——重伤初愈,怎经得起那般烧人心肺的烈酒折腾?
“大当家可是不满?”戚少商那副酒虫子作怪的表情搁在谁那里都能明明白白,偏偏顾惜朝喜欢看他有苦难言的窘迫,不待多言,便施施然地摆了两壶清茶,雾气袅袅,氤氲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许是为着戚少商欲言又止的神情在心里乐翻了天,他挑眉微笑,不似平时计上心头的算计模样,倒像了咬着糖果的天真孩子,笑容明明朗朗的,不带有丝毫阴霾。
那抹青色的广袖卷起一阵悠扬的风,轻舞飞扬,形若翩跹,宛如一场绵绵的细雨,遥遥地落下心间,开出大漠黄沙里晚霞暮云一片。清风若梦,自远处近了,似有似无地拂过面颊,染得戚少商眼眶中一片水泽雾霭的清凉。
——你看,腥风血雨之后,我终究忘不掉击掌盟誓的那个瞬间,一张看似真诚的笑脸。
戚少商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顾公子吩咐下来,怎敢心生不满?”
他是很喜欢看那个人笑的,无论是运筹帷幄的傲然,抑或毫无城府的温暖,总是很适合的。只是,学贯古今的书生成了抱负不展的区区杀手,相府里恬静大方的娇妻心存背道而驰的侠义江湖,过去的日子,忙着提防,忙着算计,忙着取舍,忙着讨好,他笑得少,笑得真心更是少,罢了。
催眉折腰事权贵。
顾惜朝和傅晚晴,一直在尝试着相互迁就包容,却都忍不住想要把自身的愿望强加到对方头上,他想要三十功名许她一生一世的幸福安乐,她想要八千里路圆她闺阁少艾时英雄凯歌的期待。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又如何?剪烛西窗的低语里,几分红蜡滴泪的苍凉,几多相对无言的寂寞,无人可说。
何曾换得开心颜。
就算是那条千里追杀路上,隔着一把逆水寒剑的距离,他也只是能够看到那人倔强不屈的侧脸,哪怕身负重伤也绝不低头,反是扬着脑袋眼都不眨地看着那只持剑的手,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浮动着如霜的寒光。有时候,笑也是笑了的,对他的侠义表示不屑,或者是算计着反扑的时候,嘴角就会冰冰冷冷地上扬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却是丝毫也不以为有的情绪是需要掩饰一些的,顾惜朝,像一只翱翔在九天碧霄的鹰,那样经不起折辱与破碎的骄傲。
——你依旧不悔当年,不是么?
“你在回忆过去。”甚至不是质疑的声音,顾惜朝不过微微一怔,便把手里的白瓷杯子搁在一旁的石桌上,仰首看他,言语间竟是十分平静的。只是,怕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得到,那含于唇畔的盈盈笑意在一张不以为意的面具下,终归是黯淡了些。“在想哪一段?需不需要在下效劳,给戚大当家做些提醒?”
这话其实是很伤人的吧?总归那人听着该是心里难受的才是,只不过深仇大恨如斯,耍耍嘴皮子、逞逞口舌之能,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他们之间本就不该存有什么风平浪静的念想,争执、仇恨、至死方休才是适合戚少商和顾惜朝的相处模式,旗亭酒肆,风雨一夜,摸约是南天门里那个不长眼的老天爷,无聊时候的消遣吧,怎能当真?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你听,是谁的叹息如火,焚毁了梦里袅袅的青烟?
“你呢,是在后悔些什么吗?”戚少商的反应并不是预料中的怒气冲冲,或者是对于顾惜朝这种故意挑起争端的把戏有些疲惫了吧,汹涌的杀意也就是出现那么一瞬而已,而后便是低低的苦笑,有着极倦了的意味,“惜朝,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于我,是从来不后悔遇见你的。”他的笑容带了点痛心,也带了几分无奈,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里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很深很深,看不见底,“引你入帐害了兄弟们性命是我失察,这天圆地方的血债,哪怕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逃。只是,惜朝,我还是想你知道的,旗亭一夜的知音,戚少商从未有过后悔。”
石凳上,顾惜朝稳稳当当地坐着,很难得地没有立刻嘲笑或者反驳他的说法,连面上的表情也未曾来得及变化。这个一向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的青衣书生,只是坐着,甚至只是静静地看着大侠眉眼里浓浓的苍凉——化不开,抹不掉,眼也不眨地,像是想要把一段静好的岁月看成故事里遗落沧海的一片桑田。
他听他说——
惜朝,认识你,我从来不悔。
“呵,大当家当真是一派改不了的英雄气概。”长久的沉默之后,戚少商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他的声音,仍是方才那般平平淡淡的,也拿不准究竟是欣喜或者悲哀多一些。也许只是单纯对于两人之间这样相对无言的静默感觉到了一些尴尬吧,顾惜朝竟改了素来争强好胜的性子,主动把话题转移开来,“伤口没痊愈的人,老想着灌那些黄汤烈酒的,就没有些自知之明么?”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喃喃自语在书生一记冷瞪之后立刻收声,顾大夫果然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医生,如果不听告诫的话估计会直接上手杀人夺命吧,偏偏说起歪理来竟也是振振有词的——什么这条性命与其被你这样浪费还不如给我收走来的划算,什么死在酒坛子边总不如丧命神哭小斧下更有大侠风范,你看看这叫怎么一回事?
在江湖混的时间长了,自是有些见风使舵的本事,情势不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主动出击、化险为夷,“请顾公子放心,在下一定谨遵医嘱!”说话间,戚少商一把握住那只伸向腰间布兜的手,抓得紧了,也不知道乐个什么劲儿,竟是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两个酒窝印在颊边,圆圆的,暖暖的,像是此刻挂在了天边的太阳,有些晃眼。
当然,作为顾惜朝来说,打死也不会承认他确实有被那对该死的酒窝给晃到。
——我不是飞蛾,不需要你给予的光亮。
——那么可恨,那么刺眼,那么……暖。
“也是老大不小的的人了,还拿着自己的命当玩具。”顾惜朝端起石桌上的白瓷杯,轻轻叹了一口,也不知是惋惜还是讽刺,“戚大侠为着六扇门的差事就是如此卖命,此回京城想必是加官进爵,一展宏图吧。”从前为求名利不择手段的书生,再次说起那条平步青云路,语气竟是有些淡了,也不知是暂时的困倦,还是真的把那尔虞我诈的朝堂,看透了。
戚少商其实还是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的,第一次听顾惜朝用如此淡漠的语气提及梦寐平生的庙堂天子,震惊之余,只能是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我没想到他们真会拿命来搏。或许真是在天子脚下待得久了,江湖人一腔忱忱热血,已经冷得差不多了吧。”他苦笑,那些策马红尘、拈花一笑的时光,在繁花似锦的京城,早已离得很远很远了。
“总归这招引蛇出洞是奏了效的,要不然,大当家的毒可是白中了。”不知何时,顾惜朝的指缝里竟然夹上了一枚脆生生的枯叶,斑驳支离,千疮百孔,散发着一股子朽木般低迷腐烂的味道。这青衣的书生却也只是冷冷清清地笑着,手指稍一用力,黄叶瞬间化作粉齑,风散云落,跌碎这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了,“趁着戚大侠养伤的功夫,那刘三爷可是行动了?”
“嗯,劫着那批救济粮的暗哨说,国舅爷是想拿着这批赈灾的粮食上江南发笔横财呢!”提起这事儿,素来没什么脾气的戚少商心里也窝着一把熊熊的火,早在京城,他就打定了主意,绝对得好好地治治这帮子人。
天灾人祸,天灾哪里比得上人祸?
暴雨一至,农田毁之十有八九,连年征战赔款,国库空虚,调拨赈灾银粮已属不易,又哪里经得起这些个王侯公卿、昏官恶吏层层克扣?饿殍遍野,灾民成荒,满目苍凉,这些个住着雕栏玉栋、吃着珍馐美食、拥着红粉佳人的达官贵人,难不成全是瞎了眼的么?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
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
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泱泱大宋朝,土地四千万余顷,人口两千万余户,酒池肉林,穷奢极侈者甚众,绳床瓦灶,踵决肘见者更繁,值天灾人祸,避犹不及,哪来乐土,何处乐国,怎得乐郊?
“那也是戚大侠这不要命的靶子当得好。”若非戚少商高调行事,又是当街拌嘴又是做人护院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神龙捕头已然独自到达真定”的消息上,再来个身中剧毒昏迷不醒,那些个埋伏暗处的六扇门探子,大约永远拿不出法子敞开手脚行动。至于赈灾粮,天晓得,只怕现在还存在国舅爷那只老狐狸的库子里出不来呢!“你先头是打算把自己整到哪个地步的?是缺只胳膊还是断条腿,或者为着个把两个贪官,干脆把这条命赔进去也觉着划算?”
顾惜朝这人,可能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吧,每当话题触及到某些事情或者人物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够像预想的那样控制自身的情绪,比如音量不自觉的提高,皱眉的次数增多或者不计代价地介入到某些本来与己无关的事情,无一例外地表明,素来狠辣无情的顾公子,这些时候,是与平常不大一样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总有一些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他留给自己和别人的那条界限,把二十几年来辛苦建立起来的屏障不留余地摔得粉碎,对此,他恨,恨得咬牙,却也是十分难得做出过让步的。
虽然顾惜朝会避开风头这样的事情在众人看来几乎是微乎其微到根本不敢想象的余地,那样飞扬跋扈到不可一世的蛮横人物,怎会有心躲人锋芒?
但是他确实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这样做了。
花柳巷里闻得风言风语的咬牙缄默;大漠黄沙里毫不犹豫地屈膝一跪;皇城决战刺进心肺的逆水寒剑——他也不是不曾隐忍妥协或者回避退让过的。
娘亲,晚晴,戚少商。
戚少商。
你到底凭着什么,竟站到了跟她们相提并论的位置上?
“惜朝,我跟你说过的,生命来之不易。”他伸手想要抚平那道因为写着“看,说教又来了”而紧紧锁起的眉,却是在指尖轻触眉心的瞬间,脸色一变,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赶忙缩回手来,声音也不知何因渐渐地小了下去,最后几成微不可闻的呢喃之音,“戚少商总是会尽己所能活下去的,我知道有人记挂着……”
“谁记挂着你了!时刻挡在前面的人,我日里夜里就想着怎么送你去死……”此言一出,顾惜朝竟然自己首先苍白了脸色,也不再多话,只拿一双深黑的眸子恨恨地盯着戚少商,双拳握得死紧,苍白的唇上不知何时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山茶花一样红得妖冶,触目惊心。彼时翩翩如玉的公子,褪却了书生外表的羸弱,整个人笼在一股冰凉刺骨的杀气之中,狠厉,而而绝望。
——总是你,一直都是你……
“唔,我明白,你终归是……。”戚少商想说什么,声音却没由来地顿了顿,也不与他多辩,只是端起了那久滞石桌的瓷杯,轻啜一口,举手投足,端的是风流潇洒的做派,竟也有几分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意境,与印象中豪气干云的痛饮海喝实在天差地别,只听得他喃语一般轻轻地念道,“紫笋青芽谁得识,日暮采之长太息。清冷真人待子元,贮此芳香思何极。”
唐代诗僧的《顾渚行寄裴方舟》,人皎然,茶皎然,文亦皎然。
“别那样看我,顾公子也是知道的,在下总归江浙一带的世家出身,念得几句诗词,也没什么奇怪的吧。”只是怎么也想不到罢了,薄茶轻盏,竟品出了一股回忆的味道——小时候,教书夫子喝着一模一样的顾渚紫笋茶,眺望晴空万里、夕阳晚霞的时候,嘴里念着的,正是这听不大懂、却也道不明的滋味儿的诗歌。一字一句,滴答滴答,就像是溅落心头的水珠子,伴着先生偶尔露出的忧郁表情,在岁月的荏苒里,悄然铭刻在心。
——原来那么长,那么久,一直都在等待着。
——那顾渚紫笋的芽儿,可是累极了,倦极了?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
——只是为什么,先遇上你的那个人,是傅中书,是傅晚晴,却不是我?
——本应是我,才对啊。
“我该启程了,多保重。”绽放的烟火打断了回忆的念想,戚少商抬头望了一眼六扇门放在天边传讯暗号,微微皱眉,却也也不再絮言,转身便登了白马,拉了缰绳,向摆着一脸冷淡表情的顾惜朝挥手道别。他的眉目间含着一点温柔平和的笑意,像是光,暖暖地照耀在秋日里清凉的早晨里,“顾公子,后会有期。”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骏马疾驰,马蹄儿扬起一大片飞舞的尘土,蹬蹬哒哒,心未走远,人已别离。
尘土那边,正策马扬鞭的戚少商或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蓦地回过头去,想着能够再远远看那人一眼,哪晓得马蹄儿翻飞起地里的黄沙,碧空晴天,竟是被挡住了视线。羊肠的小径上,也不知此时此刻,那个青衣书生带了一种怎样的表情隔了那么遥远的距离目送他。
只晓得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都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看马踏天下,看尘土飞扬,看故人远去,看万里无云。于这个秋日的金色暖阳中,书生挺拔的背影仿佛一株高傲的垂柳,青衣如绦,迎风猎猎,舞出这天地间无与伦比的绿意盈盈。
再见,惜朝。
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