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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若问闲情都几许 ...

  •   “大哥,真的要去么?”

      “莫非你怕了那九现神龙戚少商?”

      “戚少商年少成名江湖,一身本事自不在话下,如果……”

      “江湖客变身朝廷狗,白做大户人家的看门奴,活该他有这么一遭。再说,那李财主本是咱弟兄下好帖子的,哪能因为多个戚少商就变了计划?”

      云散风流,冷香浮动。

      说话间,从背光的角落里踱出了一把长长的影子,抬头定睛一看,赫然是那容貌全毁的田震,负着手,极其笃定的样子。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表情由他那张脸表现出来,成堆的纹路扭曲成一条条歪歪扭扭的褶子,夹着风霜苍凉,映了残月清冷萧瑟的银光,更加地寒气逼人。

      而那被他唤作大哥的汉子,虽是一脸胡茬邋遢的疲惫面容,说话却一副江湖人的豪爽口吻,嗓门洪亮,中气十足,想来连日奔波的劳累,也掩不住仆仆风尘下的那份英气吧——“飞侠”周义,好歹也在江湖上闯出了自己的名堂。

      据线报,今儿个日里,戚少商竟然应了李财主的邀请,帮着看守府里囤积的那好几仓库的粮食。这样的消息传出来,不消说,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愁云惨淡了些许日子的李姓财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也不再拘谨,酒足饭饱之后便早早地摸进自个儿冷落了好几天的姬妾屋中;而周义、田震他们,就是被真定府的老百姓奉为侠盗的这样一群人,却少不得在心里犯嘀咕,自家弟兄抄着家伙和戚少商那种人物面对面地干架,有几分胜算。

      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人在江湖,又如何不重一个“诺”字?

      哪怕为之赔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的。

      流香烟云灭,风起动城阙。

      城里守夜的更夫朦胧了惺忪的醉眼,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石板的小径上,手中的锣鼓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撞着,嗙,嗙嗙。烧刀子喝得高了,免不得身形摇晃,歪歪倒倒,踏步拱月小桥,这个柱子抱到那个柱子,竟是连笔直的一条路也走不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咯。”暗夜无边,这醉这酒的更夫懒洋洋地拖了腔调,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竟然被他一嗓子喊得无比的悠长。虽是脑筋有些不大清醒了,李财主门口那两只石狮子他还是认得,养家糊口的生计,绝对不能让小老儿去县太爷那儿打报告说自己玩忽职守,所以,照例李家大宅的门口,怎么着也得吆喝一声。

      李家不愧豪门大宅,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偌大的四方院子外只闻得秋蝉嘶哑的轻鸣,大把冷月光簌簌地从桂树梢头洋洋地洒下,映着路人的影儿,扯出一片斑驳支离。四颗大红灯笼在正门口高高地悬着,凉风习习,烛光幽幽,红艳艳的油布配上黑黝黝的夜色,竟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像是有挠人的长虫蜿蜒而上,缠住了心头,眼瞅红信子后边的毒牙闪着铮亮的寒芒,冰冷的触感随着鸡皮疙瘩一路颤栗过来,却始终挪不开步子的恐惧。

      容不得人多做迟疑,突然之间,一股瑟瑟的秋风卷了大堆枯黄的落叶向着更夫猛扑过去,刹那间飞沙走石,扑朔迷离,一时竟是睁不开眼来。酒鬼脾气大,这醉醺醺的老头耐不住沙石迷眼的疼痛,伸手揉搓眼角的同时,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是风沙太大瞧走了眼,刚才一眨眼的功夫,竟模糊地看见几个影子飞也似地跃进了李家的围墙?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胆怯的更夫前后左右地望望,终于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还是莫管闲事的好,如今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朗朗乾坤、盛世太平?

      完全是魑魅魍魉横行的世道啊!

      小心为上,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啊!

      “委屈顾公子陪着在下守夜了。”既然应承了李财主的请求,戚少商这样的侠义之士就绝对不会消极怠工,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一同前来青衣书生竟也不得不作了陪,霜寒露重的,与大侠一同猫在屋梁上守株待兔,不消说,顾惜朝的时日过得自是不大舒心。偏生那白衣的大侠竟好像偷了腥的猫儿,乐得一副十分开心的模样,颊边一对深深浅浅的酒窝笑开了,仿佛几朵沉浮湖面的叶子,映着轻纱似的月光,悠悠哉哉地打着旋儿,翻滚几圈,洒下一片愉悦的涟漪。

      “不碍事,戚大侠才是辛苦!”顾惜朝心里窝着一把无名火,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哪想这罪魁祸首还好意思笑得没事人似的?话说自己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喝酒赏月酣眠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竟非得威逼利诱着跟这烂好人到此处一起吹冷风,难不成他是把脑子摔坏了不成?

      然天生骄傲,尤其在戚少商面前绝对不肯认输的性格却让他不得不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仰了脸对着那白衣的大侠轻哂道,“那李财主也是荣幸之至,若不是阁下侠义的毛病发作,也不必麻烦大名鼎鼎的九现神龙给人家看屋子。”

      墨色苍穹之上,点点浮云,闪闪星群,残月的清辉像是潺潺的水银一样在天地间缓缓流淌,风过无痕,雁落无声,八月的夜晚沉浸着一片烂漫动人的桂花香,悠悠袅袅。叶坠丛林,一叶知秋,寒鸦唱着枝头凄婉的歌儿,捣衣的木浆和着流动的水声,浮生碌碌,白月寒霜。一束凉凉的月光斜斜地打在顾惜朝微微扬起的脸庞上,青衣公子带了笑意的眸子在此般月色之下,竟是比天上的繁星还要明亮。

      ——莫非是那来自九重天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说的不错,确实是他的光荣。”戚少商眨眨眼,朝书生微微一笑,而后迅速起身,侧身反手,扬眉执剑,青瓦黑砖的屋顶上,他雪白的衣袂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似深海,如浪潮,折戟沉沙。突然,他的整个人就像是一只腾飞展翅的大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仓库的方向跃去,身形如电,快若疾风,只是一瞬的时间,逆水寒横空出世,剑光凌厉,剑意轻怜,直指敌寇,光落三秋。

      “只是承蒙顾公子不弃,戚少商也算是值了。”人已远去,这低低的叹息声却像是一枝活过来的藤蔓,从耳畔处一路蜿蜒而下,扎根心尖,摄取养分,那缠缠绵绵的枝叶上开出了一朵朵妖娆的花儿,花朵轻颤,倩影摇曳,挠得人心口直痒。

      ——值了?

      ——那个追杀你千里路、万里云的顾惜朝,有什么值得?

      ——你不该……

      传闻几多真几多假,顾惜朝或许真的是个冷面冷心的人,似乎任何落在眼里事情都轻易入不得他心头,熟视无睹得厉害。眼见李府与盗匪之间一场激烈的搏杀近在眼前,刀光剑影交错着血肉的飞溅,时不时有人倒在无眼的兵刃之下,痛苦的呻吟夹杂着愤怒的咒骂,利器插进人类身体的钝音缓慢沙哑。杀戮,恐惧,挣扎,这青衣的书生却只是毫无表情地站在一片无垠的月色下冷眼旁观,仿佛一株迎风傲立的垂柳,乌木色的卷发倾泻而下,遮住了眉眼,整个人藏在一片绿意盎然的青色之中,俨然可以入画。

      公子如玉,这样的人,似乎天生该远离江湖的屠戮厮杀,觅一方清净的地儿读书写字,与世无争;偏生顾惜朝却是当年那个一手掀起腥风血雨的人物,念的想的全是出将入相、平步青云的心思,为达目的绝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又如何真正“静”得下来?

      此般盈盈绿意之间,眉眼如黛,掩的不是勃勃的生机,怕是凛冽清冷的杀意吧?

      只是为什么,杀人屠城之后,站在狼烟烽火台上负手微笑的你,仍有这样清亮无尘的眼睛?

      此时此刻,你不动手——是后悔?是信任?是不屑?还是另有目的?

      不过,看现在的情形,也容不得戚少商多做他想,他只能拼了十成的力量,把手里的逆水寒挥舞到“剑”的极致,生死之间,不求伤人,但求自保。

      一寸刀光一寸寒,光是那样凌厉的剑气,便叫那群匪人轻易近不得身,又为何要拼尽全力?只缘得那些李府的家丁不尽是江湖人士,大部分只是为高额佣金过来凑数,武艺平平,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派不得一点用场,有的甚至完全就是些滥竽充数之辈,没有一招半式傍身,关键时刻全部抱头鼠窜,哭爹喊娘。阵前拼杀讲究真刀真枪,此等乌合之众,又如何敌得过这些风里来雨里去、刀口舔血惯了的汉子?

      如此一来,独当一面的戚少商无疑成了这些人绝杀的目标,他的武功再高,却是双拳难敌四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偏偏这人大侠的思维作怪,明明气力不济,自顾不暇,还得想方设法地护着那些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普通百姓,无疑是头上着头、雪上添霜。

      许是摸清楚了戚少商的这种大侠式思维方法,匪徒之中的一人手里边的寒钉立马像是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射,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偏生不把戚少商这一大活人靶子看在眼里。可怜那些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伤者,已然是俎上的鱼肉,生死有命,只能任人宰割。

      这种毫无章法可言的细小暗器完全是随着发射者的心情,根本无法预测它们的运行轨迹,且无法完全用肉眼看得清楚,要想在混战里保全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伤者,比登天还难。

      只是,逆水寒的主人,又哪里是那样容易轻言放弃的人物?

      他曾坦言,受了伤的狮子还是狮子,只要心不死,就不会倒下。

      世人皆知,戚少商的心很重。

      那里边,装的是天下黎民,是大宋千万百姓,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统治下水深火热的平凡人。

      侠之大者,从来为国为民。

      不求拯救浮屠苍生,但愿眼之所见,庶民安得净土。

      过去如是,现今如是,终身无悔。

      ——既然刀剑无法阻拦这杀人夺命的凶器,血肉之躯也是可以的。

      戚少商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没有丝毫犹豫。那些像是雪花散落一样冰冷的利器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宛若绽放在这妖冶月夜里的红花,一点一点开出死亡的颜色。淬在暗器上的致命毒药以游走的方式迅速地蔓延全身,很凉,很冷,仿佛有看不到尽头的冬天悄悄降临,带着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寒。

      死灰的颜色逐渐爬上大侠亮若星辰的双眼,身体僵直,呼吸沉重,嘴唇乌青,心脉逐渐趋于停滞,都是中毒再明显不过的特征,看来是命不久矣了吧。他想自己是熟悉这样被冰凉慢慢侵蚀神智的感觉的——当年的箱子燕记忆犹新,今时今日又是这般刺骨凉心的冷意,莫不成此生与这寒毒结下了不解之缘么?

      念及此处,戚少商不由得轻轻仰脸微笑,他的眸子里跃过一点微光,短暂得就像是划破天际的璀璨流星一样,亮,却是极易流逝的。哪知这样细小的动作,也不晓得是牵扯到了身上那些数不尽的伤口中的哪一道,疼痛竟是如影随形地侵袭而来。全身的伤口在人为的拉扯下肆意地崩裂,血如泉涌,汗如雨下,惹得大侠一阵龇牙咧嘴地哆嗦。

      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只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再看看那个人罢了,那个用仇恨和鲜血把“顾惜朝”三字一寸一寸刻进他血肉骨髓里的人。

      他想他会不会就这样携了青云志重返朝野一掌天下,他想他会不会听了他的劝告以后不再轻易夺取他人性命,他想他会不会在某个刹那偶尔记起一点那些辛酸和血泪的故事,他想会不会从此刻起这个世上就只是剩下他形单影只的一个人,那样如雪的寂寞与孤单。

      惜朝……

      思绪翻飞,却是什么也无法说出口了,生命的流失甚至不允许他继续用这样浓浓的眼神看着那个青衣卷发的书生,鲜血一点点地从身体里面涌了出来,毒素随着血液的循环慢慢地向着心脏靠拢,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地下降。

      戚少商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手里的剑最终是握不住了,掉了下去。无穷的黑暗像是游走在末世的鬼魅,随之而来,他的五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昏昏沉沉的,整个世界仿佛漂浮在半空,黑黝黝的看不到尽头。朦胧之中,好像听到阎王桀桀的笑声,看到黑白无常索命的链条,嗅到地狱油锅里腐烂的人肉味道——死亡,原来真的可以离得这么近。

      不愿离开啊。

      非是舍不得这个红尘碌碌的世界,只是,放不下天地间茕茕独立的你。

      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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