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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犹似斩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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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思烟姑娘……”戚少商现在很无奈,真的很无奈。按理说,风雪夜里有美相伴其实是件很不错的事情,至少没有几个男人真心愿意放弃这样暧昧而旖旎的好机会,何况思烟这丫头,豆蔻枝头二月春,本身就是个容易令人遐想不已的漂亮女子。
但,假若这美女没兴趣与你把酒言欢、围炉夜话,或者共同创造一些英雄美人应情应景的故事,而是大黑天里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荒郊野外的山林子里瞎转悠,并且由于醉酒的缘故时不时地往地上匍匐卧倒跌了一身的泥,得了,再美好的幻想,到了这份上,也会毫不留情地碎个一地,让你想都不愿去想。
这下算是了解透彻了,只要是喝醉的人,不管是姑娘还是书生,都是这样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德行——好心去扶着,使上平时见所未见的蛮力把你推开,顺便弄你一手的污泥;好心问几句话,给你扯开到天南海北就是回不到正题,正好骂你个狗血淋头——偏偏现在这位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思烟还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戚少商自认堂堂正正、名声在外的大侠,当然没办法用对付顾惜朝的那一套对她,而且,若是以后一个不小心被他知道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怔。他这副对着美女避犹不及的态度,到底是因为怕被谁知道了,是“她”还是“他”?是不想用了八年最美好的岁月静候归人的息红泪有所误会?还是害怕百里之外那个从来就喜欢死鸭子嘴硬的书生吃醋?好吧,先不提九现神龙与武林第一美女相恋时也从未放弃流连花丛、一亲芳泽的机会,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那个又骄傲又野蛮的顾惜朝会为他去吃一个小女孩的醋?
不是晌午刚吵过一架气冲冲地跑出来的吗,几个时辰未见,怎么又惦记的紧啦?心里想念那个青衣卷发的书生,戚大侠眼里的光采也不由得黯淡了几分。都说是感情这回事儿,谁先陷进去谁被吃得死死的,他这样一再地忍让和迁就,算不算得上彻底沦陷了呢?
只不过,虽是爱得深了,两人相处,有时仍会控制不了坏情绪的突然爆发。从前的血债,观念的相悖,伦理道德,全都是能够引发争执的导火索,一个不小心,他和他,那些无可言明甚至不敢拿到阳光底下见人的丝丝情愫,均只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私心里,他从不否认喜欢着这个才高八斗的书生,也明白有的人最爱有事没事装酷逞强,其实内心是该死的比谁都要柔软。事实上,真心待之的人并不多,或许也就两个,而能让顾公子这辈子实实在在放在心上的,也只有傅晚晴和戚少商了。却道时也命也,夹在她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之间,惊采绝艳如顾惜朝者也无从选择,只好凭一己之力扛下所有的事情,为了妻子不惜代价伤尽了天下的人,为了知音却甘心受尽了天下人的伤。
国士待我,国士报之,岂止而已?
戚少商是大度惯了的,加之心有怜惜,便会不自觉地想要让上几分,总觉得就这样宠着那人的小脾气小性子也不算太坏。不过,他也是人,也会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偏偏有人懒得察言观色,或者根本就是故意为之,无论何时何地,都挺喜欢硬起脖子跟他对着干,这一来一去的,不上火才怪。
比如今天,他当然知道那人脱口而出的只是一些负气的话,也看清楚了那一抹藏在狠绝背后的担忧,更加明白那些个得不得理都不饶人的小毛病,但还是忍不住会恼火会生气,会奢求被给予正常的关心模式,会期待一些行动能够得到理解与支持。人呐,一旦得到,就贪恋得更多,那人的不抵抗和不拒绝,正好给了他放纵自己的机会,不是么?
然后,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长嘘一口气,戚少商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因为那个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的顾惜朝,也因为这个不知是真清醒还是假糊涂的思烟姑娘。大风大雪大山林,几株红艳艳的梅花树下,正当戚大侠神游太虚之际,你猜人小姑娘问了些什么?二八年华的小女子,单手托着胭脂似的红腮,一双清亮亮的大眼睛满满都是戏谑的笑意,她问:“戚大侠,在想你的情人么?”
他张了张嘴,肯定或者辩解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那脑子里不知装了些什么的思烟姑娘又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看你,一会儿喜笑开颜,一会儿愁眉不展,还说不是想你家小情人是怎么?”这女孩也不知是怎地,虽是东倒西歪了,人却丝毫不见老实,她笑呵呵地伸手去拽大侠的衣襟,拧成团,而后松开,再拧再松,以此为乐,并且乐此不疲,“可别说你在想大美人息红泪呐,以女人的直觉告诉你,我不信!”
那才不是,一个男人想念未婚妻该有的眼神,炙热的,且深沉,看不见底。就像是盘丝洞里的圈圈绕绕的蛛丝,黏黏地挂在檐角壁顶之上,蜷缩成团。一旦锁定目标,天罗地网布下来,慢慢靠拢、贴近,非逼得人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缴械投降不可。一网圈着猎物的缕缕情丝,覆在心尖上,柔软、缠绵、可怕。
——不是给息红泪,更不可能是给我的,心动情热,只是为谁?
“思烟姑娘,还是先把住所告诉在下吧。”不过怔了一会儿神,自己的袍子便遭受此般无辜地蹂躏,饶是戚少商,也经不住面色一黑,立马伸手借着武功的绝对优势把衣服给夺了回来。匆匆展开一看,这下完蛋,好好的绣边前襟,只剩下一块皱巴巴的布料,在胸口的位置横着,实在打眼得紧。出于无奈,他想着先自己整理整理也是好的,不想手放到了胸口,动作却在女子一束奇异的目光下停了下来,指尖一紧,原本打着褶儿的衣襟更加不堪入目了。
“戚大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呢,思烟根本无家得归,又何处可去?”风雪中的女子扬起脸颊看他,柳眉弯弯,眼波盈盈,不过一抹噙在嘴角的笑意,比寒霜更冷,比梅花更艳,较之方才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倒是判若两人了。
沉默中,也不知她想了些什么,只是眼都不眨地盯着戚少商看了一会儿,而后没事儿人似的敛了那样稍嫌犀利的表情,在一旁捂着小嘴低低地笑将起来。刚刚好,一片梅花瓣儿轻飘飘地落到了女子抖落风尘的衣襟上,长袖卷风,绿绮如云,逐渐舒展开来的柔软散发着一抹诱惑似的鲜红。这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也像是其他热爱花朵的女孩子一样,欢天喜地将它拾了起来,轻嗅一口,仿佛置身花海的陶醉,眉里眼里满满都是温柔可心的暖意。
悠悠的落梅好像一场悠悠的雨,悠悠地下到了人的心里。
——问君心,知我心,执手泪雨扬。
素手纤纤,碾碎了梅儿娇嫩的花苞,黏稠的汁液涂染在粉色的指甲上,流淌过去,一抹幽径豆蔻似的嫣红,红得娇艳。美人如玉,佳期如梦,诗歌里,鹊桥那边,站了一位明艳动人的姑娘,俏丽妩媚地笑着,只是挥挥手,抬抬眼,男人的魂儿便离了一半。此般沉寂得仿佛暗哑的黑暗中,侧着耳,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慢慢地变得沉重,慢慢地转为急促,心跳如雷。戚少商的对面,花儿一样的思烟站在落梅堆砌的红毯上,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望着,蝉翼般的眼睑缓缓闭合之后,整个人似乎只剩下了期待。
就在这个本该心生荡漾、情难自禁时刻,一道龙吟清啸,戚少商突然拔出了随身的佩剑,逆水寒,万古神兵逆水寒。一个反手,一个劈斩,腾空飞跃之间,一袭振翅的白衣掠过几片晶莹的雪花,擦过几瓣胭脂的红梅,霜寒露重,浮世繁华,蹉跎于刀光剑影之中的江湖客,竟染不得一星半点的眷恋。气贯长虹,剑光如电,他矫捷的身形仿佛蓄势而起的大鹏,飞过山川,越过原野,破空霹雳般的,划破了夜晚无边无际的深黑。
逆水寒横空出世,龙啸于野,要斩杀的对象,是谁?
答曰一群蒙着黑色面巾、行迹鬼祟的人,统称杀手,或者刺客,当然,这些人在江湖上有个更加响亮的名号,或者说他们更愿意被如此称呼——四十七。
一二三四五六,来人总共六个,为什么会叫做“四十七”?
无论如何,这六个人的武功,看起来一点也不弱,可以说每个都是能够称霸一方的好手,那么,为什么他们要一起来,为什么他们要合作?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是来杀人的,杀那个江湖人既钦羡又怀恨的九现神龙戚少商,一个或许不行,那就六个。是谁说六个人一起上的胜算就一定大于一个人孤军奋战的?如今的江湖竟然还有人会相信“人多力量大”这样老掉牙的道理?
当然得相信,至少来的这六个人都是置信无疑的,他们甚至会说“若你不信,就打得你相信好了”这样恬不知耻的话,且底气十足。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令这些人感到满意和自豪的,并不是单打独斗的逞凶斗勇,而是阵法,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的阵法,六个人围在一起构建而成的阵法,可以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活活困死在内的阵法。
他们对自己很有把握,十足的把握。此时此刻,他们看戚少商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一具尸体,会动的尸体,只需动几根手指头,这个永远不倒的神话就一定会倒下,倒在他们“四十七”的脚下。所以,来之前,他们已经对着自己和雇主发了誓,要尽快把九现神龙变成真正的尸体,不会动的尸体——不成功,便成仁。
为什么这些人如此自信,难道他们不知道戚少商绝非浪得虚名之辈,难道他们不怕死?
他们知道,不仅知道,还调查的很清楚,包括小雷门,包括连云寨,包括那场闻名江湖的千里追杀。他们也怕死,不仅怕死,连受点伤流点血也不愿意,他们只要敌人受伤,只要敌人流血,只要敌人死!
不过,他们仍然有这个信心——出道以来,已经有很多的人都死在这个阵法之下,鲜血绵延万里,尸骨堆积如山。当然,既然是“很多”,那就不是“全部”,总有一部分人是例外的,如是说,戚少商属不属于那个例外呢?
或许是,最好不是。
四十七者,坎下兑上,曰困,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兀,曰动,悔有悔。
若是有人一个不小心逃了出来,这六人也会让他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悔上加悔”,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若你是戚少商,该怎么办,该作何选择?是逃,还是不逃?是死,还是生不如死?
根本就无法选择。
只他一个,人家绝不可能好心地任君选择,加上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思烟,便压根没得选。
既然没得选,那就只有杀,毙一人而全阵破,如此道理,简单易懂。
不过,身临其境,是不是真的那么易懂,那么简单?
那为什么还会有人死,有人生不如死?
不去尝试,就永远不会知道。
宣和六年冬至夜酉时三刻,合围,戚少商,人在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