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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陌上谁家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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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梁姓钦差暂住真定府衙、并全权代理抗辽军资被劫一案的消息后,戚少商决心先与那厮见上一面再说。对其所作所为虽然痛恨万分,但他作为六扇门的一名捕头,官场上约定俗成的套路还是免不得的。至少,若可以凭借平乱玉珏的威慑力免去狱中那些无辜百姓的罪责,他尽力而为,也算是心怀安慰。这以后的事儿,待真定府情况稍微缓和,与京城联络一番,再做商榷。
大雪纷飞,戚少商本着循规蹈矩的官场礼节到了府衙门口,交出拜帖,说明来意,光是与那口齿不清的家仆交流不知道哪个旮旯地儿的方言便耗费了半柱香的时辰,却不想一道通传过后,屋里的小厮人模狗样地走了出来,竟然告知梁大人正外出巡查,不在府内,请神龙捕头改日拜访云云。
客气倒是客气的,毕竟六扇门也称得上是朝廷里一块惹不起的金字招牌,没有谁会想要无缘无故地给自己添麻烦。不过,说到装模作样,这年轻的小厮仍是不够火候的,虽然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做派,却是如何也掩盖不住眉目间的慌乱,显然为得令前来传一番假托之词,此般局促之态,又哪里骗得过戚大侠行走江湖这许多年的经验?
不愿继续听他巧言令色的敷衍之词,也懒得去大动干戈地揭人老底,就算一番牛唇不对马嘴的言辞听在耳里,戚少商不过闭目一笑,并不多言。
衙外一干人等闲得没事儿,便三五成群地吆喝着要与刚才跌跌撞撞跑回来的小厮定个赌约,看九现神龙什么时候忍不住了会硬闯进去,他们这些人要在几招之后弃械投降或者倒地装死之类之类的。说干就干,一众成群结伙的无聊人在买定离手之后,就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到那个江湖传说中的神话身上,交头接耳地探究一翻下来,堂堂的大侠也不过一颗脑袋、两只手、两条腿,好像并不比普通人有多大的区别,看着看着,也不知什么缘故,竟生了些莫名的失望起来。
屋外的雪是落得越来越大了,鹅毛般的,纷纷扬扬地砸在了屋檐、树梢和青石板路上,不过一会儿功夫,偌大的真定府就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冰天雪地的洁白,素净,也冷清。
时间长了,那个一直站在皑皑白雪中负手看天的白衣人仿佛也感觉到了些许倦意,他揉了揉额角隐约作痛的太阳穴,转个身便朝着路的那边走去,一袭被风吹得飞扬而起的白色衣袍像是云彩一样落落地融入漫天的雪花里,只一个晃神,像是有刀影和剑光略过眼睛,一睁一闭之间,便再也见不着那人的踪迹,只剩下一片白雪落地真真的干净。
门口的管家对着白茫茫的雪地怔了一会儿神,再使大力气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这才想起瑟缩着把枯如禾柴的手掌衫子的衣袖里,嘴巴却是停不住地絮叨开来,“怎么有人踩着雪没见脚印的,莫非蓬莱方山来的仙人鬼怪不成?”
闻言,大伙儿先是一愣,而后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齐地瞅向屋前一条笔直的大道,从头到尾干干净净的白,别说脚印,就是杂草也没有一根。大约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雪路太过刺眼了吧,一众人等只觉着心里莫名其妙地一空,竟生出了几分凉飕飕的冷意来,天寒地冻的遇着这么一路似人似鬼的妖怪,怕是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吧?
心里不觉踏实,众人也只是装傻充愣地干笑几声,再举手抱拳客套一番,便匆匆地向四周散了开去,只剩下老管家仍站在原地不死心地嘀咕着:“岁凶,年穀不登……”
大荒之年,凶祸,谓死灭。
我们都知道,戚少商的轻功确实是十分不错的,可离着江湖人梦寐以求“踏雪无痕”的境界还是差上了那么一截,如此,又怎可不留下脚印就此离去呢?
那当然是他根本就不曾走远的缘故。不止未曾远离,甚至于提着气“飘”了几步之后,便一个纵云梯翻上围墙,直接窜入府衙之内去了,行动干净利落,又哪里能被几个区区看门护院的家丁察觉?
于九现神龙来说,官府人做作的那一套,面子上的功夫当然是要给的,若是行的通也就罢了,假如对手不知好歹、想方设法地拦着,他也自有妙招应付——江湖儿女纵横四海天下,到哪里也少不得自己的一套办法。
衙内后方是一方清静之极的院子,隔了九曲十八弯的长廊望过去,东西厢房,门户均是紧紧闭着,见不到出门赏雪的老爷太太,也没有前后忙碌的小厮丫鬟,只听见一股子北风呼呼啦啦的咆哮之声,倒是静得有些蹊跷了。
这一出唱的,难道是诸葛孔明的空城之计?
不过,走江湖这么久,穷山恶水、龙潭虎穴,何处不往矣?
说艺高人胆大也是没错的,戚少商自小就喜欢冒险,哪里有乱子往哪里钻,撞了南墙都不肯回头,要不这样,戚大胆如此光荣的称号怎会落到他头上?要讲也奇怪,不知真是上天眷顾还是怎么,每每遇着险情,到了最后,总会逢凶化吉,或有高人相助,谁敢说这人不是天生的好命胚子,怕是连鬼都不信。
潜伏在未知处的危机,并非感觉不到,只是过了这么许多年,戚大侠心境不变,仍愿意凭着本事试上一试。他脚步丝毫未停,身法不改,一个纵身向着宅邸的方向掠了过去,迎风猎猎,傲立风雪,一袭腾空展开的白衣仿佛昂首冲向碧霄的大鹏,举手投足之间,张扬着一股子“意气高于百尺楼”的自信。
戚少商的狂傲劲儿,对比顾惜朝,其实是不遑多让的。加之那种与生俱来亲和形象,正好为其卓越的领导能力锦上增花,江湖是信任真本事的地方,人中之龙,又岂能被轻易埋没?
所以,无论身在何处,戚少商从来就不缺乏两肋插刀的追随者,兄弟朋友更加是五湖四海、遍及天下。这样的人,就算是站在了高处,让人记恨,让人嫉妒,但绝对没有人会去想——他是不适合那个位置的。
换句话说,他不适合,普天之大,又有谁能够胜任?
没有人敢轻易表现出对九现神龙不屑一顾,或者宠爱,或者畏惧,或者敌视,总而言之,二十几年来风生水起地过了,真正折损过这份狂傲的,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戚大侠无奈地摇摇头,这个时候,实在不该再想起他的,很容易心乱呐……
首先观察周围的环境要紧,朱红的雕栏,棕褐的圆柱,纵横交错地排列着,诺大的空间被一道道横梁分割开来,围成一圈大大小小的框架,掩映着院中小树纠缠不清的枝条儿,好不凄凉。两旁的廊壁倒是粉得跟外边的雪景一样的白,整整齐齐的一列镂空小窗透出冷冷的寒风,像是有许多只蓄势待发的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静待一次饕餮盛宴般的吞噬。
屋檐上,大部分的铅灰都埋进了雪堆里,只剩下几根破败陈旧的枝干斜斜地耷拉着脑袋,偶尔探出几片残叶逡巡这个白皑皑的世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隔着不远处的瓦楞,一串晶亮的冰棱垂了下来,融化了,落下几粒有节奏的水珠儿,滴答滴答的,衬着寂静无人的院子,更是没由来惹人心慌。
“林花谢了春红……”女子婉转的歌喉打破了冰天雪地的沉寂,一曲仿佛出谷黄莺唱腔惊落了那些堆在屋顶的雪花片儿,大朵大朵的洁白簌簌地落了下来,积在门前的大理池中,一沉一浮,集体冒着不甘心的水泡儿,咕噜咕噜。
戚少商与它们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两手一摊,下定决心把有异性没人性的原则贯彻到底。说得好不如干的好,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主屋的位置,屏息弯腰猫在外边的走廊上,隔着一层窗户纸儿看里屋唱着曲儿的姑娘,绮罗长袖,杨柳细腰,如琬似花,倒真是个合适走台亮相、艳惊全场的女孩。吴侬软语,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仿佛一场绵绵的春雨,晕开了如墨的水渍,柔柔地化开在心底。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
相留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后主的词经着她的樱桃似的小嘴哼唱出来,余音饶梁,沉鱼出听,几句咿咿呀呀之后,数九严寒好似立马回了春,只听得几个大老爷们停了著,红了脸,发了呆。一曲唱罢,长袖一收,娥眉一展,怎不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妖娆?无论官阶大小、职位高低,这些人也都是风花雪月惯了的,没想看着她娉婷袅袅的身段,闻着那似有若无的熏香,未饮先醉,竟把身心酥了一大半儿。
“好!”不知谁带头吆喝了一声,全场掌声雷动,几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毫不避讳地向着台上横扫过去,酒酣耳热,男人们彼此交换几道蛛网似的视线,嘴角的笑容是心知肚明的意味深长。没有丝毫掩饰意思地,他们看她的眼中喷着烧不尽的邪火,似乎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纱早已被被剥了个精光,光是热辣辣地盯着,就有够让人垂涎三尺的了。
风尘里飘零的年轻女子,又怎会不懂得这样的目光代表什么?这些官老爷的身份,和他们手中的权利,她自是明白的,明白就意味着不管愿不愿意,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她都只能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不能说不,更不可反抗。但是,这样的视线真真过于露骨,过于荒诞,仿佛在身上放了一把火,只羞得她面若彤云,全身战栗,一排洁白的贝齿更是死死地咬住了红唇,蛾眉紧蹙,秋水似的眸子几欲落下泪来。
这副楚楚可怜、任君宰割的柔弱姿态,在欲念占了上风的男人那里能够换来什么,戚少商是再明白不过的。他现在很头痛,真的很头痛,本想着找姓梁的钦差好好清算一番,现在算怎么回事,正事儿没办成,要先来个英雄救美吗?
“思烟姑娘好嗓音,却不知酒量如何,不若陪着各位大人畅饮一轮,大家尽兴尽兴?”说话的是此间的主人,吏部郎中端明殿大学士权府知真定府事冯永瑞,正三品衔 。
话音一落,在场众人均是目光一亮,心照不宣地,无不开口称赞这冯大人懂风月、识人心,虽年过半百,白发白须,仍是中气十足、宝刀未老。一句句奉承的声音此起彼伏,听在耳里,姓冯的大官也不说什么,只是捻着胡须呵呵地笑着,乍一看上去,倒真有几番似模似样、得意洋洋的味道。
“思烟,思烟不……”哆嗦着接过一只倒满烈酒的白瓷杯子,女孩单薄的身子似乎抖得更加厉害了,怀着一点零星的希望环顾四周,却见早已是才狼环视,满桌的宾客竟无一不是那样又急切又兴奋的目光,如芒如刺地把她牢牢地钉死在酒桌之上,连说个“不”字的机会也没有。
到底今日是逃不过去了,这无助的女孩心下生了绝望,双眼一闭,仰起脖子便把这杯中之物喝了个底朝天。却道整杯烈酒哪里是这个喝法,这不,刚一入口,又辛又辣的液体立马呛得她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好几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更是噙满了泪花,也不知是醉酒还是羞愤,白皙的脸蛋儿竟是涨得通红,好似天边火烧的云彩。
“思烟姑娘好酒量!”见此情景,底下的人自是起哄,一杯接着一杯地向着女孩端敬过去,
只恨不得把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就此灌醉的好。更有甚者,趁着大家伙儿兴致颇高,上下其手,在人家姑娘身上胡乱揩油占便宜,反正人多手杂,谁知道谁是谁?
尤其那位以喜爱美色闻名的转运使大人,酒精的作用下,记不得同僚情分,更管不着知府大人的面子,一双咸猪手只差没有黏在这小美人身上放不下来,他的嘴里喷洒着一股子臭哄哄的酒味儿,却一个劲儿不死心地往女孩脸上凑;“来,思烟姑娘,我们喝……”
“梁大人,不,奴家……”思烟记不得这是第几杯酒下肚了,她扶着额头,努力想要站得稳些,腹中是却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就像有一把烈焰沿着气管烧进胃壁,很辣很辛,还有些说不出的苦楚。
打个酒嗝,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部反上喉咙,想尽情呕吐却又不敢在此处放肆,只得强逼着自己悄悄吞咽回去。甩头闭眼,待好不容易稍稍缓过劲儿来,又一只杯子急急忙忙地递了过来,她怔怔地看着那些写满饥渴与欲望的眼睛,一个寒颤,身子蓦然失了力气,更觉天旋地转地晕眩,只恨不得就这样倒下去了事的好。
可是她不能睡,不能闭眼,甚至不得不表现出异于常人的酒量,喝,举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喝,如若不然,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所有人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一个举杯,一个灌饮,思烟的动作逐渐变得麻木而机械,连那些摸到身上的猪手似乎也感觉得不那么真切了。视线所及之处,屋里的橱子柜子都变了形状,诡异而奇特地扭曲到了一起。竟然天旋地转到这个地步,看来真的只差让她就这样醉倒一群色欲熏心的男人面前,让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忽然就觉得有些齿冷了,都是这样的,男人都是这样的。红颜轻薄,没有人会真正将一个女子看在眼里,更没有人会在乎乱世飘摇中她们该何去何从。所谓枕边佳人,也只是情感的宣泄物,或者争夺的战利品。不想要了,拍拍手,好合好散,不过添了一段小说传奇的风流韵事,满足一场市井茶坊的饭后谈资,利落而爽快——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你看,说的多好。
心念电转之间,思烟突然看到了一只手,一只属于男人但十分漂亮的手,一只轻轻夺过她手里白瓷酒杯的手。响在耳畔的那个略带低沉的男音,仿佛一阵天籁的仙音,悠悠然飘进她的耳朵里,人,似乎是更加的醉了,“这酒,在下替思烟姑娘喝了,梁大人不会介意吧?”
一旁的女子有些不知所措的赧然,她悄悄抬起头,想要把救命恩人好好地看个清楚,却不曾想,越是瞪大眼睛,视线却越发模糊起来,只可看辨认出一对深深浅浅的酒窝和一双光彩熠熠的大眼睛。他的眼眸那么圆,那么亮,仿佛天上的玉盘,又或者海面的星辰,吸收了这个世界全部的光采,让一切初遇之际的沉迷沦陷都显得那样理所当然。
思烟心知与这人并无交集,也不敢有此奢求,只是依稀地觉着,那个挡在前面的背影,像是山一样挺拔,剑一样锋利,却不孤傲,也不凛冽,倒有一种能够使人心安理得的力量。他洁白的衣裳仿佛一朵零落的雪花,坠入她的迷离的双眸里,碧波微漾,女子秋水似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本不该出现的涟漪,那样美,美得让人心碎。
或许,现在的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说——
嫁人当嫁戚少商。
只是,真的,我们的相逢,太晚太晚,太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