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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江雨霏霏江草齐 ...

  •   竟然是上次离开时乘坐的那条船,甲板上那道锐利的硬物划出来的伤痕还没有补上漆。因为带了重要的人,夏荆好说歹说,要来了船上最舒适的、已经被一个徽州盐商订下的房间。上赶着付了两倍银钱,回头一看,顾秦悠闲地靠着船舷,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待他走近了,轻轻地说:“你还是这么肯用强。”
      才过了两年,面前的青年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倾城公子的影子,却也一样没有了那个小耗子的气质。夏荆也靠住了船舷,偏过头看着那双水汽丰盈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叫不出他的名字,叹息一声,又低头去看甲板。甲板上的划痕让他想起了顾倾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然后就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的伤都好了吧?”
      顾秦捋起袖子来看了看,笑道:“早就好了,就是这道,还没消。”刚要把袖子放下,手臂就被人夺了去,指尖慢慢地划过那道一寸来长的疤,放开手时,没有血色的手腕上多了一抹淡粉的指痕。“我的手总是特别凉。”顾秦微笑着看向上空掠过的一群鸽子,“现在比以前好多了。”然后闲闲地移开了架在船舷上的手腕,柔软沉重的衣料垂下来,覆盖了那片雪白,一如当年,倾城公子精致的随意。
      “如玉说,你去过一次惊鸿舫……”倾覆的星光中,甲板上只剩下这两个人,并肩而立。 “嗯,去看看他们,”裹在裘皮斗篷里的人声音低沉却不减独特的清朗,“我的师弟们。”
      在赵临面前编得几乎可以用一派胡言来形容的“想当年”,在这样的环境下讲述出来,却恢复了正史的面貌。顾秦总结说,秦淮河不认人,只认本事。
      颜如玉,再修炼几年,便是另一个顾倾城。
      “你变了很多。”夏荆真心实意地叹道,不带夸赞,也不带惋惜,只是感慨,这一年,这个人经历的掀不起旁人分毫波澜的惊天动地,在他身上留下了很复杂的痕迹。身边的人淡淡一叹,转过身来,笑道:“你打翻过我一盏茶,今晚补上。”
      说着就晃进了船舱,翻拣出一个小小的锡罐,掂了掂,再出去提来一壶开水,又摸出两个小杯子来,摇头道:“太简陋了。”然后横拖来一条矮桌,铺陈了垫子,手臂轻舒,笑道:“坐。”
      夏荆依言落座,看了看曾经的倾城公子,低头想了想,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倾城公子的手不像顾秦这般骨节分明,手背上亦不会有淡淡的青筋。夏荆敲了敲桌面,批评道:“你的手。”顾秦眼风横扫,道:“搬东西练出来的。”说着,稳稳递过茶杯,搁下时突然手抖,放松了手指。瓷器和瓷器磕碰出浅浅的笑声,脆脆的一响,一如当年。抱着他闯进画堂春的人,就是这样,打破了他的思念。
      “重新来过,这不合格。”夏荆双臂一抱,用下巴示意顾倾城。对面的人微露尴尬之色,随即又是微笑,垂着眼睛,托起另一杯茶,送了过去。正要放下,夏荆突然探身抄过,不顾对方本能地施力争夺,再伸过一只手去扶住杯盏,捂着,极慢极慢地落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没有那个本事,只能这样。”
      “吃茶。”勉强了笑颜,却再也想不起怎样在眼波中流转妩媚,连自己都能觉察到面部不自然的扭曲。
      顾倾城也经常笑,有时候笑得情真意切,有时候却只是习惯性地舒开唇角,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时,目光都涣散了,还在笑,笑容依然倾国倾城。可是顾秦这般勉强的笑颜却是说不出的别扭。夏荆想起了小时候家里赶走的那个丫头,明明都快晕倒,还要笑着磕头,也是这样,浓重的焦虑和疲倦把笑容污染成了染坏的布帛。
      沉默对望,人未走,茶已凉。
      第二日清晨,夏荆刚踏上甲板,就看见船头一个浸透了阳光的白影,被风吹得飘飘欲仙。那人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斜斜地靠住了船舷,笑道:“早。”夏荆点点头,也靠住了船舷,顺着白衣人的目光看去,天的尽头,江面已化为白雾,雾中几点帆影,正向着青碧的天空渐行渐远。船舷上尚凝着细细的露珠,一靠就是一个印子,靠上去的衣料明明濡湿了,触手却感觉不到水。晨风又细又凉,带着山野草木气息,教人神清气爽,只有早起的人才能领悟这种舒适。
      早饭是船上做的,稀薄的粥和放不坏的咸菜。粥端来时已经不大热了,夏荆端过碗,一眼瞥见了顾秦微微发抖的手,再一眼,就对上了他绝望的目光。小耗子的眼中常常带着奇异的绝望,常人少有的末日狂欢。可是顾秦现在的绝望里全是伤痛,全是惊恐。待他颤着嘴唇喝完粥,一把抓过那双冰冷的手,再一想,脱下外套给他裹上,低声道:“我要交代你一些事,你记得住也要记住,记不住,也要记住。”
      对方刚要点头,却突然起身,顺手拉起了自己,然后大摇大摆地晃出了门,全身都赖了过来。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那副柔韧的腰身,怀里的人却冲着外头不知是谁轻佻暧昧地一笑,嘴角微动,送来发丝般细弱的一句——去我房间。
      船上的人见多识广,无动于衷。
      顾秦的房间在最上层,隔壁是个扬州漆商。浊世公子一手搂着他的宠儿,一手锁死了房门。邻居看了,笑了笑,体贴地下楼了。
      “好了。什么事?”房门落锁之后才挣开来自顾自坐下的顾秦此刻才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紧张。夏荆落座定神,缓缓开口道:
      “对我叔叔,说实话;对旁人,能不开口就不要开口;如果有人审你,扛住了,说不知道,不记得。私设公堂,不会用太狠的手段,但那些言官极擅审讯,千万要小心他们套你的话。对了,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遇见……给你牌子的那个人的么?”
      “十一月……初八,在你三天之前。”
      “后来再没有见到?”
      “没有。”
      “好。”
      说着就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来踱去,看到顾秦疑惑的神情,只是摇头笑,听见顾秦低声嘀咕“你不会想说那个人来找我是你推荐的,把案子转嫁到自己头上吧”之后伸手拍了拍那个漂亮的小脑袋,大笑道:“哪有那么简单——我是说,我哪有那么笨。”
      小耗子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将叹未叹。
      交代完了事情,正要出门,突然又转过身,扯散了顾秦的衣裳,顿了顿,低头咬了上去,松开时,雪白的颈子上多了一瓣鲜活的桃花,衣领合上,恰好半遮半掩。顾秦顺从地配合着,一脚踢散被子,甩在了地板上。房门开时,对门的漆商正走到楼梯底下,听见动静,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高大俊美的陌生人正要下楼,旁边站着他的邻居,平日看不出来,竟是个蛇妖。
      半掩了门,门里的风情却一览无余,大半个身子被门遮住的邻居弯了腰去捡什么,衣领全开,清清楚楚的一抹春色落入旁人的眼睛。
      “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的烟花债呐。”漆商摸了摸荷包,打消了和蛇妖打招呼交朋友的念头。
      十多天的旅程,竟再无一人朝顾秦多看一眼,更不用说打听他的身份品格。
      “委屈了你。”下船时,夏荆诚心诚意地向顾秦道歉,“让你演了回……”不知道该怎么说,夏荆暗叹,最近好像不太擅长说话了。
      “小爷从良以前,可都是当真的。”顾秦哈哈一笑,挑衅地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人。
      小耗子,你离开秦淮河太久,已经不会演戏了。你的焦虑全凝固在你眼睛里。
      夏荆默默地背起包袱,示意顾秦,你先走。
      深夜,初见倾城公子的首辅大人扎扎实实地惊艳了,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他的微笑让人想起金水桥畔的春柳。“你可认识陆子冈?”首辅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那个匠人也有这样浅褐色的眼睛,一泓秋水,波澜不惊。
      “也许见过,回大人。”顾秦紧张之下,声音有些发颤。
      夏荆赶紧解释,谁得倾城一盏茶,是船主拿主意,顾倾城无权过问,也就不去过问了。
      “那就是不认识了——荆儿,原来他姓顾,我刚才以为,他是陆先生的孩子。”
      来自苏州的玉匠,绝技昆吾,一支水仙簪惊动九霄,自微雕百骏图后成为御用工匠,专治绝色。首辅只见过这个人一次,是在陪着小祖宗鉴赏他的麒麟佩时,记得那个匠人的眼睛格外清透,衬得人淡如晨雾。眼中带泪,不是福相,这样的人多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可记得是什么时候,谁送的你白玉牌?”
      “前年,十一月初八。那位公子来听戏,点茶,临走时送的。”
      “荆儿,那时你不是也在金陵?”首辅转向了侄子,又转回来看着倾城公子,“你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是什么日子?”
      “因为三天后……夏公子来听戏……”顾秦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才不会损伤夏荆的体面,本来就没经历过这般郑重地召见,现在越发手足无措。
      “荆儿,我从前责重了你——这个人,值得。”首辅轻轻点住紧张的倾城公子,微笑着说起了题外话,“你赎了他,我很喜欢。”
      谈了一夜,首辅唯一拍桌子的,就是听说倾城公子都亲自把名帖捧出去了,都没想起来翻开看看人家姓甚名谁。可是再一想,若换了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对方的姓名吧——知道了又能怎样。
      倾城公子说,那个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该回来。
      首辅刚起了疑惑,就见侄子脸色一变,纠正道,这是我说的,他记混了。
      脸色惨白的倾城公子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一眼首辅和首辅的侄子,自言自语道:“他还说,别把我当真。”然后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首辅长叹一声,盯住了侄子,口齿清晰地说道:“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不然,我打死你。”然后吩咐下去,把人安顿在客房,立刻找大夫来。
      宁王现身秦淮,使出手段点了倾城公子的茶,离开时,把从宫中带出的赤壁佩送了人。说起来,找宁王的事还是没有任何实质的进展,牌子回来了,收到牌子的人也来了,反而让那个真正的目标隐藏得更深。
      皇帝说,去看看,他就把人叫来看了看,看完就完了。
      想请皇帝自己来看,但静悄悄地送一个人进宫比皇帝自己出来,难度大得多,于是首辅一封文书,邀请皇帝来府邸看小戏。
      夏荆本想说,顾倾城长久不登台了,恐污圣目,被叔叔一句话顶了回去,叫他来又不是为了看戏。
      顾秦并没有病,只是身体底子不好,劳顿之后又高度紧张,才会晕过去。睡了一天,又吃了些东西,也就恢复了精神。听说要串几个段子,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夏荆来看时,见到的已经是一个倾城佳人。
      “都这么久不唱了,别勉强。”夏荆捻起妆台上的瓷盒,揭开一看,一盒粉已经用去了一半,镜子里的人,只有眼睛还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都是从小就练熟了的,不会欺场,放心。”说着已经站了起来,伸展了双臂,由人打理戏装。按首辅的意思,今天要一出《西厢》,一出《长生殿》。武生出身,出师后却彻底改了闺门旦的倾城公子在紫金山下陪着孩子玩了几个月,已然养成了大青衣的气派,这会儿正对着镜子细细琢磨崔莺莺该怎么表现。
      夏荆不打算告诉他,看到崔莺莺亮相后的皇帝嘀咕了一句,好霸气的崔小姐。
      家里的小戏,不做排场,只用丝竹打个节拍。夏荆想起那个杜丽娘,当时他素淡得连妆都没化——不过,论发脱口齿,倒是他更甜糯柔腻,回眸不笑也是百媚生;顾倾城的嗓子清亮稳健,一不小心就会缺乏风情。
      换《长生殿》时,皇帝偷偷捅了捅首辅:“学士,我听不懂他在唱啥。”
      首辅沉痛地表示:“回皇上,臣也听不懂。”
      夏荆赶紧告退,溜到后台,笑得眼睛都睁不开。听到小耗子神经兮兮地喊着,我刚才忘词了,一句话唱了两遍,夏荆按着太阳穴,断断续续地说,没事没事,他们没听出来……
      听戏的主顾赏了一副全水晶的头面,这是秦淮河从来没有的大手笔,倾城公子看到时,不由得眼神一亮,欢欢喜喜地谢了,然后换了一身灰缎衫子,洗干净头脸,清清爽爽地出来,由人引着,拜过了罗汉床上的紫袍人。
      这人真像个罗汉。顾秦猜到了面前这个中年人的身份,却没有产生预料中的紧张,看见他亲切的微笑时,甚至不由自主地也笑了。这个人的气派比首辅端严许多,却那么让人如沐春风。
      “顾先生,”紫袍人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可还住得习惯?”
      “回您的话,这里,极好。”顾秦突然不愿相信,面前这个人会砍自己的脑袋——他的神情很像父亲,甚至可以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檀香味。
      “凑近一点。”紫袍人说着,微微俯下身子,低头看住了戏子。
      戏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罗汉床后面的首辅大人,然后赶紧低下头,膝行上前,听到头顶传来一句温和的,带着笑意的“抬起头来”,才慢慢地对上了紫袍人的眼睛。紫袍人的目光坚定锐利,却不露锋芒,是戏子从没见过的高贵。紫袍人伸手拨了拨戏子额前落下的发丝,自言自语一般:“的确有点像。”
      “还记得是谁给了你玉牌么?”
      “回您的话,大概记得。”
      “好无情的小家伙——他待你可好?”
      “还……很……挺好的。”
      “嗯,恐怕是不好。”紫袍人笑着拍了拍戏子的脸,转过头去,对着虚空轻叹,“他从小儿就野得很。”
      “没有,没有不好,但是也没有很好,就是,就是跟别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急着替那个人辩解,顾秦自叹,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可是本能地不想让面前这个人错过任何可能有价值的消息,就是想把所有的细节都讲给他听。
      紫袍人沉思了一会儿,又轻轻触了触戏子的额头,鼓励地笑了笑。
      首辅有点郁闷,跪在地下的这个人,在皇帝面前如此放松,在自己面前却吓晕了过去——我长得很像夜叉么……
      “皇上,为情所困,恐怕情深不寿。”首辅进入了设计好的程序——劝服皇帝相信宁王深陷情网,不问世事,任宁王流落江湖,别再折腾国之栋梁为你们家亲戚恩怨跑腿了。
      顾秦一听,震惊地瞥了首辅一眼,随即垂下眼睛,装没听见。首辅好厉害,张嘴就咒皇帝不得好死。夏荆注意到了顾秦的反应,吓了一跳,这家伙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这样大胆地看天看地,惹恼了皇帝,那就是没的解释的犯上了。
      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半晌,端起茶来叹了口气,又放下茶盏,淡淡地说:“陆子冈。”首辅立刻示意手下去叫人。长久的静默,在皇帝和首辅是早已习惯了的,戏子却不适应这样彼此不做交流的沉默,又不敢乱动,慢慢地把头越埋越低。
      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硬拽出来的陆子冈迷迷糊糊地晃进了首辅的宅子,见衣冠齐备,登时醒了,甩甩头,一路小跑进了后院,纳头便拜。紫袍人微笑着伸出手,示意陆子冈起身,然后俯身搀起已经在地上趴得身体微微发抖的戏子,交到夏荆手中,笑道:“带顾先生去歇歇。”
      确定外头的人听不见之后,顾秦哆嗦着说:“我突然……越来越害怕。”
      一把握住了戏子颤抖的手,又是冰凉,凉得吓人。赶紧把他裹进了外袍里,凉滑的缎子就像绸缎铺里的料子一样,没有人的热度,松松的,空落落的。小耗子暗暗发力,抗拒着,不肯碰到自己。夏荆轻声笑道:“你没有冰着我。”然后伸脚勾过镇兽,一手攥着戏子,一手探过去捞起吐着青烟的小狮子,用手帕包好,推到小耗子手中,说:“抱这个,热的。”
      离得太近,狮口喷出的香气呛得小耗子连连打喷嚏。捂了半天,小耗子还是嘴唇发青,摸摸额头,又不见发热,夏荆正无奈时,突然看见小耗子不住地踱步,突然反应过来,一叠声吩咐下去,打热水来,滚热的。
      手脚泡着热水的小耗子一阵一阵地抖着,但渐渐地恢复了正常的脸色,眯起眼睛,由衷叹道:“不冷了。”夏荆专心致志地伺候着小耗子,听他一声“不冷了”,不由得心满意足。
      天亮了。
      明明是自己性命攸关,自己却成了最局外的一个,紧张都不知道该紧张些什么,迷迷糊糊地挨到了窗户纸泛白。自从离开了秦淮河,倾城公子就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通宵不眠的能力几乎丧失殆尽,这一回先唱了半宿,再等了半宿,一会儿觉得事情很快就要完了,马上就能回家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困得要死却睡不着,难受得只能掐着太阳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夏荆目光炯炯地熬过了一夜,也是又急又怕,几次恍惚,看见有人送进来一张朱砂判。
      只能不断地重复,没事没事,本来就没你的事。
      戏子也跟着重复,本来就没我的事。
      几乎到了中午,才听见开门的声音,首辅眼窝深陷,脸色青灰,一进门就倒在了榻上,看见急急忙忙凑过来的侄子和想往前跑又不敢动的顾倾城,无力地挥了挥手,转身拉过了被子蒙头就睡。朦胧中听见侄子突然刹住脚步的动静和顾倾城低沉温柔的嗓音:“我们去弄点饭来吧。”首辅内心舒畅之余,特别想交代,我想吃老鸭子炖酸菜,但张了张嘴,没力气发声,干脆不管了,专心睡觉。
      醒来时,眼前是袅袅白雾,仔细一看,一碗牛奶一样的汤里面,面条清齐,旁边围着轻红的虾仁和透明的鸽子蛋,浓郁的鱼香竟没有一点腥气。首辅被这美味感动得胃口大开,一句废话都没跟侄子和倾城公子客套,吃完了才点头致意,辛苦了。
      “这是倾城的手艺吧,真好啊。”首辅慈爱地拉过顾秦,揉了揉那头软软的黄毛。夏荆忍不住问:“叔叔什么时候走的……回来的……”昨夜没听见什么动静,正奇怪怎么皇帝在自己家里待了一夜,天都亮了还不走,就听见叔叔回来的声音,才知道原来人家老早就走了,叔叔大概是跟着进了宫,又按常规上了早朝,现在才回来。
      “你们进屋没多久就走了。——倾城,这鱼汤还有么?”首辅对来自江南的手艺意犹未尽,大有把戏子顾倾城变成厨子顾倾城的想法。半跪在榻上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没事了。”首辅目光如电,低声吩咐侄子,“带倾城回荆州,没你们的事了。”
      “可他家在金陵……”夏荆亦放低了声音,扭头看了看门帘,没动静,小耗子应该还在料理鱼汤,“叔叔,果然要用陆子冈钓宁王。”
      “是,但不是……”首辅点头,刚要说下去,就看到门帘微动,连忙换了笑容,招呼道:“倾城快来。”
      奉上汤碗的倾城公子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道:“大人,容小人冒昧。”
      “你说,我听着。”首辅也认真起来,口气却注意保持了轻松和愉快——这孩子才被自己逼晕过一回,实在舍不得再让他承受那么大压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年纪轻轻就开始和最难相处的人打交道,沉浮几十年的。
      “夏公子昨晚与小人说了始末利害,小人却不信皇上会以情试人,也不相信小人能脱身。”倾城公子淡然得仿佛没有在讨论自己,“皇上对至亲骨肉都可以狠心,对我等又如何能轻易放过。”
      首辅毫不惊讶地摇了摇头,叹道:“所以我才叫荆儿带着你避开——留在京城,我能保住荆儿,却保不住你。”
      “若避不开,夏公子恐怕也保不住了吧。”
      “事关人命,总要尽力争取,拖过这阵子就好,皇上为宁王的事闹别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争取,就是一条命,争取不成,就是两条命。死一个比死两个好。”
      “我在说你,不是讲别人的故事!”
      “谁的命不是命呀。”
      首辅有点震惊地看着昨晚还紧张得发抖的戏子,拉过他的手一握,手心冰冷而干燥,手指纤细却坚定有力,再看看那张脸,竟找不出一丝常人该有的慌张。
      “装的,叔叔,他是秦淮河上最好的戏子。”夏荆慌了,一把抢过了小耗子,“倾城公子,功力见长啊。”
      “刚才洗鱼的时候,割破了手。”倾城公子微笑着举起右手来给夏荆看,“血流出来的时候,突然就想通了。”说着,挣脱了夏荆,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请示首辅:“大人,汤快凉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首辅端起碗来,递到唇边又重重地摔下了,顿了顿,问:“荆儿,金陵?”
      “啊,金陵。”夏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重复了一遍,“是啊,金陵?”
      首辅第一次听了一遍侄子和倾城公子的完整故事,听完,沉默半晌,点着侄子欲说还休,最后长叹一声:“没办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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