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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枫渔火对愁眠 ...

  •   坐着夜航船离开的人也到家了。
      夏天的荆州闷热得叫人心里发毛,满心愤懑又无处发泄,只好天天跟自己过不去,饭吃到一半就忍不住去洗澡,洗完了立刻又变得黏糊糊的,恨不能再洗一回。夏荆低头看着自己难民一样的身材,悲从中来,为了照顾小耗子消耗的体力,恐怕要等秋天才能补回来了。
      闲坐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地想起过往,白日做梦,把过往的情景在脑海中一一回放。每个场景总是在夜航船的梆子声中散场,美梦总以噩梦告终。直到有一天想到了竹叶青,一种来自天府平原的好酒,口感绵密,劲道极大,一壶下肚,美梦还来不及变成噩梦,人就醉晕过去了。
      他不喜欢那个带走小耗子的纸笔店老板,但从不后悔把小耗子交给他。那个人特别靠得住,小耗子跟他在一起,起码能活到七十岁。只要对小耗子好,夏荆就无所谓自己开心不开心了。
      虽然无所谓,但不开心还是不开心。
      “荆儿。”
      那是他叔叔,本朝开国以来口才最彪悍的首辅,年轻的皇帝被他骂得近乎崩溃,赶紧放他两天假,让双方都休整休整。
      “叔叔,我心里不好受。”夏荆礼数全失,垂着头玩弄酒杯,慢慢地把刚要举起来的酒壶放下了。
      首辅长袍微动,已经来到榻前,挑了一个影青冰裂海棠杯,自己斟了一杯酒,俯身与侄子的空杯轻轻一碰,举起来一饮而尽,迎上侄子微微惊讶的目光,笑道:“相信么,对方能感受到,你不好受。”
      “叔叔,您可一向不信鬼神。”
      “对啊。”
      “那您还说什么感受到感受不到——再说了,我又没说我在想一个人。”
      “我就是那么一猜,结果你不打自招了。”
      一身竹布便装的首辅笑着坐到了夏荆对面,亲自动手撤去了酒具,再吩咐人端上茶桌来,自顾自泡起茶来。从京城带回来的大红袍被荆州湿热的暑气蒸得少了香味,首辅大人摇摇头,直叹可惜。
      “我更喜欢龙井。”夏荆小声嘀咕,心不在焉,一伸手便打翻了放茶筅的竹筒,忙忙地去收拾,又打翻了茶盏,所幸茶盘是双层,茶水全漏到了下层,没有祸及周围。
      首辅虽然感叹茶叶不新鲜,但看到侄子这般糟蹋,还是心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道:“这可是贡品……我也只有这么一罐……”
      早知道还是摆酒的好,这可是从龙嘴里抢出来的啊……
      “叔叔,对方真能感到我不好受?”充满期待,又全不抱希望地问,“天南地北的。”
      “反正呢,我是时时刻刻能感受到我们那位小爷离了我就很不好受。”
      首辅大人眉目疏朗,亲切严肃的脸在侄子疑惑中掺着暧昧的眼神里泛起了尴尬的微红,下意识地捋了捋胡子,喝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也没想……”夏荆藏起笑容,故作委屈,无辜地,满意地看着叔叔从尴尬变成坐立不安。
      入阁三年,一封《罪相疏》一鸣惊人,手起刀落除掉了以祸国殃民为己任的前前任首辅,继而高歌猛进将内阁清洗一新,接班的首辅被这位不结党不营私送钱不要送女人也不要的下属吓出了毛病,没几年就退休回家遛鸟去了,于是夏荆的叔叔顺利上位,在专业掐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直掐到了老板头上,把老板掐得不得不以给他放假来放松心情。
      “他呀,聪明得紧,就是不大稳健……”首辅自言自语道,“心眼太多了——也难怪,谁经过那些事都免不了多长些心眼。可怜啊。”
      把我送进诏狱的那纸公文,我把原件截留了,存档的是备份——好好的五色金帛,平白滴了几滴朱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演了一回薛涛,你可丢不起这个人对不对?一起下狱的几个人,只有我全身而退,虽然这不是你做的人情,没让我在狱中吃苦,我却是真心感动的。平日骂你,你虽然总是忍不住生气,但从来不公报私仇,你也知道我是为了社稷呢。可惜我们君臣相对,我不能待你再好些,你也不能待我再好些。
      你登基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待我们相识,你已经成熟得几近狡诈,我也再不是科场上那个挥毫恣意的书生,你没见过我意气风发的模样,我也没有机会目睹你少年天子的威仪,有点遗憾呐——嘿嘿,如果我们那时候相遇,恐怕我会骂得你一怒之下斩了我呢。
      所以还是现在这样好,相敬如宾——啊不对,呸!
      只是小祖宗您别再找我写那个我自己都看不懂的青词了成不成,您信那个我又不信,爷写得很扭曲啊……
      “叔叔,您是想回去了?”夏荆凑上来,递过一杯茶。
      “是啊。”首辅叹道,“实在不放心。”
      “那您就赶紧走吧——我不是赶您走啊。”
      “我答应了他让他消停两个月,怎么能食言——欺君呢。”首辅微笑着拍了拍侄子的脑袋,“倒是你,你为什么放不下?”
      “为我自己。”
      “人总会动真情,而且,真情是不会散的,散掉的,不过是欢情。不用怕。”
      “您真矫情。”
      “反了你了,居然敢这么说我。”
      “叔叔,你对谁动过真情没有?”
      “我……我很喜欢做首辅啊。”
      “嘿,有人不喜欢么……对了,您确定,对方能感受到我不好受?”
      “我瞎说的。不这么说,你能打起精神来么。”
      借酒浇愁的人暗暗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叔叔对首辅这个位置动了真情,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人,在接触过那张椅子之后,会不动真情呢?所以叔叔的真情和我的真情很不一样,他喜欢的是一个容易害人的位置,我留恋的是一个容易被我害的人。
      小耗子,你全身筋骨都有旧伤,趁年轻要好好保养,不然老了以后会疼。
      我叔叔说,真情不会消散,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我怕他错了,所以要赶在我对你的真情消散之前,把你送到一个平安的地方去。小耗子,好好跟着赵临,他是个好人,旁人也觉得他是个好人——不像我,纨绔子弟,栓在亲戚的裙带上,面上捧我的人,背地里不知道多瞧不起我。
      还有半壶酒,不喝可惜了……
      入秋了,首辅准备回京,全家上下都在帮忙打点行装,夏荆也被拉来收拾给叔叔的同事们带的土特产,一边捆箱子一边就说起了顾倾城——两个月来常常和叔叔聊天,好像不那么顾忌说这段往事了。
      首辅只对子冈牌的出现表达了略微的惊讶,说,皇上没去过金陵啊。
      夏荆暧昧地笑了笑,道,您不知道而已吧。
      “放屁。他出门,我会不知道?”
      “那您的意思是?”
      “那块牌子,现在在哪里?”
      “留给倾城了,本来也是他的东西。”
      “去找回来。”
      首辅大人难得这般忧虑,夏荆看在眼里,虽然不解前因后果,也一下猜到,那块玉牌不是寻常之物,起码牵连的人里面有几个有来头的角色——希望别再听说卖掉了,上次为了它可费了不少事,傻小子差点连命都赔上了。
      夏荆领的是一个不用点卯的差事,唯一的正经工作就是每个月去领一份月俸,其余的时间都用在替叔叔打点京城以外的人际关系上,走南闯北,对这种突然出一趟远门的差事一点不陌生,招呼了一声便去收拾行装。收拾到一半,首辅差人送进来一本《礼记》,翻开一瞧,果然夹着一张银票。这便是警告,叔叔把这件事当了真,白玉子冈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一回可是名正言顺地去找小耗子,连出差费都拿到了,夏荆从心底笑开一朵花儿。
      叔叔交代的任务,夏荆执行起来从来不磨蹭,洗了个澡就准备出发。江水正丰盈,此时行船,又快又稳。夏荆倚着江风,背对着绯红的夕阳与送行的管家告别,逆光中只能看清一个玉树临风的剪影,束发的青玉冠油润清明,星星点点的阳光穿透而过,墨黑的发丝上便有了一抹亮色。
      起锚了,夏荆笑着转过身向船里走,身上的玄色缎袍微微反射着夕阳特有的光辉,乌金流转,极平常的一个人,恍惚间倒有了神仙的风度。
      在金陵稳妥得几乎看不出水流的长江,在荆州却狂怒得叫人敬畏,奔腾翻涌着,每一支水流都激荡着饱满的生命力,分分合合,全无束缚却从不超越江岸的界限,急转弯处是永久的白浪滔天,一寸寸都是活的,让人心生顶礼膜拜的感佩。
      出了山陵,水里就有鱼了。在汹涌的江水里存活下来的鱼,身上都是蒜瓣子肉,扔进白水里滚一滚都是人间至味。有一回竟然捞到了一条三尺长的鲟鱼,汤锅里滚开,香得人想掉眼泪。夏荆捧着碗慢慢啜着,直叹走陆路回京的叔叔无此等口福。又想起在小耗子那里喝的银鱼羹,虽然缺油少盐,却调得平和中正,暖心暖胃,看似平常,实则非常。小耗子不吃荤,只钟情鱼虾,这般品质的鲟鱼汤要是给他遇到了,他会不会,欢喜得跳起来?
      下船的时候想和船老大买一条鲟鱼带走,船老大呵呵一笑,道:“小相公,鱼捞上来就死,鱼汤也只有用江水熬。”夏荆一想也对,就不再坚持,想象了一下小耗子听说有一道人间至味自己没福品尝时可能的反应,反而觉得,不给他带鱼更好。
      都已经到了秦淮河才反应过来,小耗子自由了,这会儿恐怕不会在金陵了。
      夏荆一下子想起了赵临讲过,顾秦失踪时他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女鬼勾魂的猜测都冒出来了。现在的情况下,夏荆虽然不会往勾魂索命上联想,又想到小耗子不管在哪里,总有人照顾着,也放心很多,但同样的茫然和失落却是无法抑制的,一瞬间甚至有了后悔,如果当初不为他赎身,这会儿只要跳上船就能找到他了吧——小耗子束发却不带冠,穿一身宝蓝的衫子,笑吟吟地递过一盏好茶……
      不行不行,如果他还在船上,这些日子又要吃多少苦!
      没了倾城公子名号的顾倾城,再也不是一个轻易可以找到的人,夏荆沮丧得连连叹气,一扭头去了金陵府。
      “你小子,又来干嘛?”金陵府尹看到首辅的侄子就头大,上次为了买那个倾城公子,闹了个人仰马翻,现在秦淮河已经公然不欢迎自己了。
      “找人。通缉……找顾……顾秦。”夏荆犹豫了一下,这会儿的小耗子应该不再叫顾倾城了吧,以后他再也不会叫顾倾城了吧。
      “谁?再说了,通缉的事儿也轮得到你管呐?”府尹被气笑了,这位小爷还是这么不懂事。
      “就是那个倾城公子嘛……我找他有事。”夏荆避开府尹的眼睛,笑道,“他借了我一方老坑田黄,我得要回来。”
      “他不是跟着你的么,跑啦?”府尹是何等见识,一看就知道不关什么田黄的事,心里嘲笑,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像样的谎话都编不利索。
      “对啊,跑啦,还偷了我叔叔要进上的田黄连钮。”
      “小祖宗哎,清官难断家务事,连你叔叔都不管皇上的事。”府尹干脆说了实话,再绕下去恐怕连犯上通倭的罪名都能编派出来,首辅大人那样沉稳老辣的人品,怎么教出这么一个轻浮的接班人来。
      “这回……这回真不是家务事。江大人,顾倾城身上有一件东西,是一个案子的证物——跟他无关,是涉案的人点茶的时候送给他的,我现在要把东西拿回来。江大人,这是我叔叔吩咐我的事。”夏荆端正了坐姿,语气渐渐诚恳。
      府尹不再多问,拿来纸笔签下一纸通告,递给夏荆,道:“通缉令不是我有权签的。你拿着这个,可以在金陵随便找,我也只能管到这个范围了。”
      夏荆恭恭敬敬地接过,补行拜见之礼,随即告辞。
      小耗子,你最好在金陵,我可不想遍寻天下就为了一块破牌子。
      金陵很大,夏荆细细地找了大半圈,毫无线索,去顾倾城曾住的船上询问,被老板不阴不阳地轰了出来,临关门还甩下一句话:“公子曾经沧海,我们这里的草台班子,想必您再也看不入眼了。”
      为了给小耗子赎身,夏荆算是把这位老板得罪到家了,抢了人家的镇船之宝不算,不放人就烧船的气势,把老板噎得连带着一起恨透了顾倾城。
      不过这一招也彻底讨好了周围的花船,没了顾倾城,曾经风光无限的惊鸿舫现在凄凉如褪了毛的水鸭,再也没有了昔日称霸秦淮河的豪情。这两天夏荆都住在船上,免费听各家最好的花娘唱新鲜曲子,带头叫好,对方羞了,说不比倾城,夏荆就摇头,他哪里比得上你。
      他身体又弱,脾气又坏,据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秦淮河上从来不缺新面孔,每家的头牌也绝不是轻易能坐稳的,实在是各有各的好处。夏荆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论唱功身段,与倾城公子比肩的有四五个,再练几年能超过他的,也有那么一两个;顾倾城那瓢弱水,跟三千浩淼烟波相比,也就那么回事。
      怎么就是喜欢他呢,真是毫无道理。
      第一次见顾倾城,着实惊艳,一见倾心,后来却越来越觉得,这小耗子也没什么比人强的地方,就是特别让自己牵挂而已。
      真是毫无道理。
      恐怕是不在金陵了。夏荆有些失落,这个结果却也是意料之中,秦淮河是小耗子的伤心地,惊鸿舫在一天,恐怕小耗子就不愿在金陵一天。
      还没等离开金陵,就收到了京城来的信,立携玉牌入京。
      叔叔当自己知道小耗子的下落,到金陵前,自己也当自己知道小耗子的下落,到了金陵才想起,小耗子在秦淮河这件事,早已不再理所当然。叔叔从来不催自己,这一次口气如此急切,恐怕不尽快找到那块破牌子,叔叔要有麻烦——唉,朝廷里的事,没风都有雨,坐得最高的那个人的心思,从来都莫名其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江枫渔火对愁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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