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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生与无头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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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明如昼。
孙玉楼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心中惴惴不安。这条路上最近不太平,半个月之间,连续失踪了三个走夜路的乡邻。
白日里看惯的路边景色,在夜色中全然变了一番模样:婀娜的绿柳,此刻看来像是披散长发的恶鬼;梅树曲折多姿的枝干,这时像是无数枯瘦箕张的手臂。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地上的树影摇曳不定,更让人不由得心惊肉跳。
孙玉楼暗自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要逞强,在先生家留宿,免得受这番惊吓。只是想起同窗们的调侃,又觉得实在难咽这口气。
孙玉楼年方十六,出身书香门第,虽然近年来家道中落,但毕竟是家学渊源,本人又聪敏好学,因此学业优异,颇得先生青睐。人心不平,不免招来同窗妒忌。他相貌秀雅,举止温文,先生曾赞他“恂恂若处子”,同窗们便常以“孙小妹”、“孙娘子”相称,借以取笑;还有些卑劣之徒,背后编些听来污耳的龌龊笑话。
今日先生寿诞,塾生们前去贺寿,宾主尽欢,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先生知道孙玉楼家路远偏僻、又无人同行,就挽留他在家中过夜。他本来也打算留下,但不巧听到几个同窗的窃窃私语,竟有辱及先生清誉之意,不禁大怒。本想当面痛斥这些无耻之徒,又怕惹得先生不快,于是强压怒火,告辞而去。
走到半路,孙玉楼怒气稍减,才想起这条路夜里是走不得的,但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向前。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先生曾说圣人之言光明正大、群邪辟易,孙玉楼这时就以此壮胆。心思一分散,害怕的念头也就不那么强烈了。
小路转了一道弯,前面是一小片空地。只见路中央孤零零地停着一顶小轿,孙玉楼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借着皎洁的月光,孙玉楼看得仔细,那是一顶轻便的青布小轿,是本地人家女眷出门时常坐的式样。只是轿子在此,两个轿夫却不见踪影,孙玉楼四下张望,只见树影幢幢,哪有人在?走到近前,只听见轿中隐隐传出女子的啜泣声。
孙玉楼暗自揣测,也不知是谁家女眷,深夜出门,想必是家中有什么急事。不料轿夫可恶,竟把轿子抛在这荒郊野外。她一个弱质女子,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着实可怜。
想到此处,孙玉楼心中大生怜悯之意,正了正衣冠,踱到轿前,轻轻咳嗽了一声。轿子微微一晃,显然是轿中人受了惊吓。孙玉楼向着轿帘作了个揖,轻声细语:“小生孙玉楼,并非歹人,莫要惊怕。”
轿中传出一声幽幽叹息:“原来是个娃娃。也罢……”
孙玉楼挺直腰板,正想分辩自己并非娃娃,只见轿中伸出一只手,缓缓撩起了轿帘。素手莹白,在月下看来如同美玉雕成的一般。孙玉楼虽然年少纯朴,情窦未开,也不禁心中暗道:“月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我欺。”
只看这手,已是少有的美手,不知这轿中佳人,却是何等容貌?孙玉楼顺着缓缓掀起的轿帘向轿中看去,只见绣金裙摆拖曳在轿底板上,佳人端坐,纤腰一握;再向上看,淡色罗衣外披着织锦云肩,露出半截玉颈——
没有粉颊柔颐,没有云鬟雾鬓,只有半截玉颈。
这个端坐轿中的佳人,她没有头!
孙玉楼吓得呆了,浑身如筛糠一般发起抖来,心中一个声音不住叫着快逃,双腿却像是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
偏巧这时晴空中炸响一个霹雳,孙玉楼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身拔腿就跑。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前一刻还是月朗星稀的晴空,这时已是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孙玉楼慌不择路,好几次险些撞到树上,没头没脑地跑了半天,乍着胆子回头一看,顿时心胆俱裂。隔着雨幕,只见那顶青布小轿在身后三丈开外的地方飘着,像是被两个无形的“人”抬着似的,晃晃悠悠地飘过来。
孙玉楼大叫一声,又往前跑去。林间小路被雨浇得泥泞不堪,孙玉楼心慌腿软,连摔了几个跟斗。他连滚带爬,身上的儒袍早已湿透,又滚了一身泥水,狼狈已极。
那小轿却也不过于紧逼,如猫戏老鼠一般,孙玉楼跑得快,它也跟得紧些;孙玉楼绊倒在地、挣扎起身时,它便跟得缓些,甚至停上一停。
雨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渐渐停了。
孙玉楼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双腿如灌铅,心知自己再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身后这小轿里的鬼怪看来是决不会放过自己的,想必之前那三个失踪的乡邻也是遭了它的毒手。
他平日为人温顺谦恭,骨子里却最是倔强,真到了生死关头,内心中自然迸出一股血勇之气。既然免不了一死,便要死得刚烈,不肯让人小看,索性把心一横,停下脚步,霍然转过身来。
小轿颤悠悠地在孙玉楼面前一丈处停下,轿中传来那无头女怪的声音:“你不跑了么?”
“不跑了。”孙玉楼摇头道。
“为何不跑?你不是很害怕么?”
孙玉楼挺起胸膛,大声道:“我是圣人门徒,禀天地之正气,应该是你这妖物怕我才对!”话虽说得响亮,声音却不免有些颤抖。
那女怪娇声笑道:“好呀,到底是儒门子弟,有些骨气。不像先前那三个家伙,吓得屁滚尿流的,吃起来都不香甜。你长得又这般俊俏,真叫人欢喜。你这颗头,姐姐可舍不得吃,一定好好收藏起来。”
孙玉楼心中暗道:“果然是要吃人的。”他心知命数如此,反而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了,倒觉得有些好奇,这女怪无头,又如何吃人?但想到她既然无头而能说话,想必另有办法。
那女怪见孙玉楼果真不怕了,有些扫兴,有意要再吓吓他,把手一伸,竟从轿子里直伸到孙玉楼面前。藕臂白晳粉嫩,却伸长了一丈有余,别是一番骇人景象。
孙玉楼出其不意,果然又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女怪柔声道:“小书生,别怕呀,姐姐这就来了。”说着又将手伸长些,便要去抓孙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