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回来了》佟晓璋

1、第 1 章

　　血色的枫叶是燃尽的生命的游灵，放肆地凌风乱舞。在这落寞的深秋时节，它们残忍地惊醒了那一段让我心痛至今的回忆。

　　看着枫叶缓缓飘落像我孤单的思念，要点燃多少烛火才能温暖着岁末的秋天啊？哥，没有你在还有谁会把他带着体温的外衣披在我身上，然后留给我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呢？

　　你是一直都不肯原谅我吗？如果不是，那我给你写过的那么多信，你怎么一个字都不曾回过呢？还是在你心里早已删除了关于那个叫肖蕊的女孩的一切记忆呢？

　　我知道，你没有忘记，就像我从不曾忘记一样。十七岁的盛夏，就在这棵枫树下，我贪婪地舔着一只巧克力冰淇淋。你走过来，突然问我，仙人掌之国是哪里。我很得意地告诉你是墨西哥。你假装没有听到，皱着眉又问，我于是很大声地对你说，是墨西哥！

　　“嗯，要记住你的答案哦！”你走出枫树的阴凉，回头把嘴巴弯出一个很亲切的弧度，诡异地笑了笑。就在那一刻，你的笑容成了定格在我脑海中最唯美的画面。

　　后来我才知道，你是三年二班的，你叫韩墨西。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上当了。所以，每每碰到你，总要调皮地做一个鬼脸。即使在吃巧克力冰淇淋，也要对着你吐吐被染黑的难看的舌头，然后翻着白眼，叫你讨厌鬼。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而你，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墨西哥。

　　一直认为有一个哥哥是一件幸福的事，可是，哥，你却常常欺负我。比如说，抓乱我刚刚梳理好的头发，夺走我正要含进嘴里的棒棒糖，又或者，贴一只丑丑的乌龟在我的背上……每次被你捉弄之后，我都会抓出包里的一本书作为武器，不顾形象地在大街上与你追逐，用书打你。你轻而易举地夺过我的书，看完气喘吁吁的样子，对我说，你说：“肖蕊，你根本就打不痛我。”

　　呵呵，笨蛋墨西，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还认为我打不痛你呢？我是舍不得，舍不得把你打痛，舍不得让你受伤。

　　哥，我是真的不忍心让你受到一点伤害，我那么喜欢你，如果你受伤，我会比你更痛。每天下课后，我都会拖着沉重的双肩背包，在长满枫树的那条小路边等你。并且我也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否则，在拥挤的人潮中，你不会每次都那么巧合的被我遇到;你也就不会在清秋时节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我，然后留给我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

　　那一年，盛夏之后的清秋，枫叶把小路铺成一条绚丽的红毯。我们并肩踏过，你忽然牵起了我的手，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神圣的期待，仿佛这一条，就是通往圣堂的路。你一脸庄重地问我，愿不愿做你的女朋友。我把手指放在唇边，想了一下，仍然叫你哥，我说，你是我哥，我怎么能做你女朋友呢？你于是很着急地向我解释，你说，小说里的黄蓉不是一直叫郭靖作“靖哥哥”的吗？

　　你紧张的样子把握逗乐了，其实在我心里，早已把自己当成是你的女朋友了，众里寻觅千百度，蓦然回首时，我那么幸运地，遇见了你。哥，你是与我牵手的第一个男孩，也是最后一个。

　　初恋，如此单纯。天真的我们以为牵一牵手就是地久天长。可是岁月流年中，又有谁能无忧无虑，笑看沧海桑田呢？没有，谁也不能。就好象现在，哥，我连见你一面都成了奢望。

　　我们是一起考进来南方的大学。江南，总是萦绕着久久不散的雾气，沾湿我长长的睫毛，把眼前的世界变得朦朦胧胧。这座没有枫树的城市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而苍白。我不喜欢这里，甚至常年温润宜人的气候也不喜欢，因为这让我找不到一个借口再躲在浓浓的树荫下舔我最爱的巧克力冰淇淋。

　　江南的气息婉约隐忍，让我一时间难以习惯。哥，你说，是不是因为这座城市太温柔，才让我肆无忌惮地去犯下了那些错呢？我连用力打你一下都不曾舍得，可我却亲手葬送了你一生的自由。

　　风，总是很寂寞。你现在是在绝望地仰视高墙上面那片四角的天空吗？还是隔着冰冷的铁窗看外面的蝴蝶飞？

　　还记得那个雨后的黄昏，空气湿得像哭过。我拉你出来，要你陪我散步。路上我们看到一名男子被两个穿警服的人扭住手臂，送上了警车。身后，一名女子哭泣着，声声地唤丈夫的名字。我下意识的朝你身边靠了靠，你用单手拥住我的肩膀，问我：“如果有一天，我也被带走，你会等我吗？”

　　“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等你。”我坚定地回答你。你用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长发，很幸福的对着我微笑。可是，墨西哥，你能想得到吗？那时的一句戏言，如今，它竟一语成咒啊！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你呢寝室该多好！如果那天，她不在你的寝室又该多好！可偏偏，她就在那里陪你，而我也偏偏就在那天去找你。

　　推开你房门的时候，你坐在床上，笑语盈盈，亲切地叫我的名字。而你旁边，还有那么一个明眸皓齿、青丝如黛的女孩用她精致得无可挑剔的眉眼向我致意，她纤细的手臂居然还那么暧昧地扶住你的肩。似乎，连房间里的空气都夹带着蜜意啊！

　　那时候你的房间里正放着我们最爱的《珊瑚海》，可是当时的我除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盯着那个女孩，眼神里充满了敌意。我想你们一定是被我当时的眼神吓到了，所以才什么都没有说，眼睁睁的看着我摔门而去。

　　逃离你的房间之后，我隐约听到身后有你的声音唤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流着泪向前跑。一直跑出去很远才停下来，久久地站着，呆呆望着后面的路。然而，你终究没有追出来，没有抱住我说，肖蕊，对不起。自此，我舔巧克力冰淇淋的年代，就彻底成了尘封在日记里的回忆了。

　　哥，我知道，你是个倔强到骨子里的人，被人误会的时候从来都不屑于去解释。记得你给我讲过，小时候，同桌误会你偷去了他的橡皮，给你打了小报告。老师很生气的打你手心，罚你站，可你就是不肯说一句话。后来同桌找到了自己的橡皮，他向你道歉，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可是，哥，怎么对于我，你也是这样呢？在我跑开之后，你怎么就不肯打个电话告诉我，你还有一个那么漂亮的表妹呢，你怎么也不告诉我，那天你摔伤了腿，所以没办法追我出来呢？儿时的同桌误会了你，还可以向你道歉，他尚有弥补的机会，可我呢？除了整夜整夜地为你失眠，整夜整夜地后悔自责，我什么也不能做。

　　你不肯向我解释，我也不肯去问，我就真的以为你喜欢了别人，真的以为自己被你抛弃了。你是了解我的，我最恨别人欺骗我、抛弃我！于是，我对自己发誓，我要报复韩墨西，我要让韩墨西为我后悔一辈子！

　　和你一样，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我就会不惜代价。我把自己当成是报复你的工具，整天整天地逃课去酒吧，用一种被叫做酒的难以下咽的液体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酒吧里始终弥漫着死亡金属的节奏，耀眼的灯光下，人们快活地扭动腰肢，放肆地大叫大笑，说着直白肉麻到让人作呕的情话。我庆幸，在这样一个沉郁古典的江南古城，居然也有这般让人血液沸腾、甚至头脑发狂的去处。我像一个寂寞的灵魂，在他们之间游荡。

　　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尹泰龙，一个喜欢穿着鲜艳到刺眼的衣服，叼着昂贵的香烟招摇过市的青年。他邀请我跳舞，送我大把大把的玫瑰。那些玫瑰浓艳得如同炽烈的火焰，燃烧我空虚的青春年华。

　　我换了怪异的新发型，开始明目张胆地和尹泰龙交往。用她给的钱，我把自己的眉眼修饰地比你的表妹更加精致。我抛弃了自尊和骄傲，没心没肺地对着尹泰龙媚笑。甚至，我学会了吸烟，把香烟夹在纤长的指间，轻轻吐出一团烟雾，缭绕在面前，就遮住了我笑容之后的悲哀。

　　其实，我一点一点也不喜欢尹泰龙，我只是想让他把我教坏，想让你看着我堕落，让你为我心痛。所以那天，尹泰龙开车来学校接我，被你看到，我就很得意地对着你笑，然后走到尹泰龙旁边，把我纤细的手臂很暧昧地扶在他肩上，对你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你浓浓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哥，那个时候，你对我是爱还是恨呢？你把拳头攥出了声响，你那么生气，可你怎么没有走过来，狠狠给我一记耳光呢？舍不得吗，还是怕我的满脸粉饰弄脏了你的手？

　　故作潇洒地甩了一下头发，我上了尹泰龙的车。透过车窗，我看见你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打开车窗，冷风肆意地撩乱了我的头发，我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看见你那么难过。点燃一支香烟，烟雾缭绕间我发狂似的大笑，只是笑着笑着，却笑出了眼泪。哥，我怎么哭了呢？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哭吗？

　　因为，你受伤，我会比你更痛。从前是这样，到后来也一直都是。可谓宁可自己痛苦，也一定要去伤害你，所以，从前，你说了一句那么正确的话，你说：“肖蕊，你是个傻瓜。”

　　没错，我真的是个傻瓜。我以为和尹泰龙在一起，我以为换了发型学会吸烟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当尹泰龙抓住我双手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变，我还是那个单单纯纯没有长大的小女孩。

　　尹泰龙用车把我载到了离校很远的一家酒吧。我以为他又要请我跳舞，或是送我玫瑰，可是这次，他没有。他把我带进一个安静的房间，当房门被重重关上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转身想要开门跑掉，双手却被他紧紧抓住。我拼命舞动手臂，拼命咬他的手，可我的一切挣扎和反抗在他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眼泪和哭喊很快就淹没在他狂妄的笑声里。

　　我没有办法阻止他的嘴唇接近我的面颊，他的鼻息间散发出让人窒息的香烟味儿。哥，我从不曾，那么害怕过，绝望中我想起了你，近乎本能地呼喊你的名字，“哥，墨西哥……”

　　然后，哥，你就真的出现了。你破门直入，一把抓起他的衣领，用气的发抖的声音骂他是混蛋。你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疯狂地咆哮着像他挥舞拳头，让尹泰龙没有半点还手的余地。我吓坏了，蹲在角落里不敢哭泣，我看你把他打倒在地，他咒骂你，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你一拳接一拳地击中要害，终于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开始求饶，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落水狗求你住手。你不肯罢手，仍然狠命地打，他的鼻孔、眼眶都涌出了浓浓的鲜血。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竟忘了去拦住你。你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狠狠撞向地板。一下，两下……求饶的声音停止了，后来甚至连呻吟声都消失了。不大的房间里溢满了浓浓的血腥味，尹泰龙，他死了。

　　哥，你打死了尹泰龙，你成了杀人凶手。

　　扔下他血淋淋的尸体，你喘着粗气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蜷缩在角落里，被吓得不成样子。你用双手捧起我苍白的脸，尽管沾满了血污，却依然那么温暖。我把头埋在你怀里，泪水在你胸前，决了堤。满屋的狼藉，一片血泪交织的挣扎之后，只剩我撕心裂肺地哭泣。哭泣，不是因为你杀死了尹泰龙，而是因为杀死尹泰龙的人是你。你手上的血染红了我的头发，你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说了一句让我无比感动的话。

　　你说：“肖蕊，我害怕你心碎没人帮你擦眼泪。”

　　可是，哥，你不得不承认你是说了一句好听的谎话。因为在你说完这句话不久，就有两个穿警服的人扭住你的双臂把你送上了警车。我在你身后声嘶力竭地哭泣，那么无力，那么心碎，可你，你怎么不回来帮我擦眼泪呢？

　　后来，你，韩墨西，以故意杀人罪被提起公诉。开庭的那天我没有去，我没有勇气去看你绝望的眼神。当那扇铁门被重重关上的时候，哥，你是不是也恨过我，怨过我呢？如果是，也许我会好受一些。可我知道你不会，你永远不会舍得去恨我。

　　我们都那么真切地爱着彼此，可是为什么，爱到至深，却成了伤害呢？是因为我们一起唱过《珊瑚海》，唱了那句“海鸟跟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么？还是因为年少不知愁的我们太喜欢读悲剧，也就给我们自己的故事加上这样一个浓烈又无奈的结局呢？

　　江南的雨洗尽了城市上空的铅华，却洗不掉那段令人伤神的往事。我们的梦想和爱情就这么埋葬在了江南的重重烟雨中，雨幕之后，空留一段苍白。

　　那座没有枫树的城市终究不属于我们，所以，哥，我回来了。

　　我又站在枫树下，舔我最爱的巧克力冰淇淋。阳光很好，只是被那些枫树的枝杈割裂的斑斑驳驳，撒在我们共同走过无数次的路上，支离破碎的，像我的心。

　　枫叶火红如初，却无奈物是人非。哥，我会等你，即使知道你再也不能回来。

　　哥，墨西哥，你听得到吗？我就站在你熟悉的枫树下，梳着原来的发型，也戒掉了烟瘾。我舔着一只巧克力冰淇淋对你说，：“哥，我回来了。”

　　哥，我回来了。一个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