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残》katsusei

11、弥留

　　晋渊站在京城的城楼上遥望着辽阔的土地。冬日的大风如刀割般吹在脸上，有股火辣辣的痛感。执金吾柳元裹紧了身上的袍子，对晋渊说道：“殿下，回宫吧。”
　　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天的早朝政务都是晋渊处理的。从那些纷繁复杂的奏章里，晋渊已看到了晋玺国虚弱的一面。军防部署的疏忽，北方地区的旱灾，官员们抑制不住的贪腐行为，还有蠢蠢欲动的楚安国•••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来维持这个庞大国家的正常运转。
　　今日是例行的巡查京城防务的日子，晋渊本不打算亲自来看，但早朝时丞相一再强调太子亲理军务的重要性，他言之凿凿，一众大臣又齐声应和。既然是分内之事，晋渊当然要亲力亲为。
　　大婚后，祁熙每日为圣上侍奉汤药，寸步不离地守在圣上身边，弥补了事务缠身的晋渊不能侍奉圣上的缺憾。圣上赞她聪慧孝顺，晋渊感激她贤惠温柔。可是，晋渊对着祁熙，怎么都生发不出由衷的爱怜，与其说他对祁熙的感情是爱，不如说是尊敬还恰当一些。
　　晋渊禁不住柳元的劝诫，下了城楼。刚想坐上马车，却看到一匹马风尘四起地行将过来，那马上坐着的，是焦急万分的虎羯。
　　没有人敢在天子脚下驾马驰骋，晋渊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虎羯行到面前，勒住缰绳也没下马，对晋渊说道：“请殿下速速回宫！”
　　晋渊大惊，那边柳元早早牵来一匹快马，晋渊连谢都来不及说，弃了马车，和虎羯一起向皇宫奔去。
　　到了宫门前，晋渊跳下马，急匆匆地朝父皇的寝宫赶。虎羯跟在后面，晋渊小声地问：“父皇怎么样了？”
　　虎羯轻声答道：“属下不知。”
　　晋渊奇道：“怎么回事？”
　　虎羯答：“早朝前伺候殿下的宦官来传话，说殿下今日不用属下随行，让属下侯在陛下的寝宫和祁妃娘娘一同为陛下侍奉汤药。但娘娘没有让属下进殿面圣，只是要属下在寝宫外面寻个隐蔽的地方侯着。到了晌午，伺候娘娘的宫女传话给属下，要我通知殿下赶紧回宫。”
　　晋渊这才明白，为什么早上找不到虎羯，原来是祁熙谎传了自己的命令。长日守在父皇病榻前的祁熙肯定很熟悉父皇的情况，许是昨夜，父皇就已露出凶兆。晋渊一边疾行，一边整理思路：也许自己出宫征战的时候，晋彻就买通了父皇身边的宫女宦官，为的是在父皇弥留之际封锁消息，今日早朝时丞相不怀好意的建议说明，他们早就有了盘算，支开自己是为了实施一个无比恶毒的计划。若不是祁熙今日的部署，这时的晋渊可能还正一无所知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一想到若是没有及时回宫所带来的后果，晋渊就觉得后背发凉。聪慧的祁熙，是个有谋略的女子，也许在某些方面，她的深厚城府已经超越了晋渊。
　　行到圣上的寝宫前，晋渊看见太傅于少乾正在殿外拦着气急败坏的晋彻。于少乾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口，晋彻拔出剑来指着于少乾的脑袋，大声吼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阻拦我！”
　　于少乾坦然地回道：“陛下有旨，要见太子殿下。”
　　晋彻暴跳如雷，把剑架在于少乾的颈边威胁道：“信不信我砍了你！”
　　于少乾面无惧色地迎上晋彻的狠辣眼光：“皇子殿下敢罔顾人命，臣却不敢不顾圣命！”
　　声音不大，但字字坚定，皆是铿锵之言。
　　晋渊上前拉起于少乾，看也不看晋彻，只对于少乾说道：“太傅随我来。”
　　晋彻大惊失色，晋渊怎么回来了？眼看两人进了殿内宣室，晋彻也想立刻跟上，虎羯却早先一步立在他的面前，像座翻不过的大山。晋彻敢用剑指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于太傅，却不敢和武艺高强的虎羯硬碰硬，更何况虎羯的父亲还是这宫内禁军的统领，权衡再三，晋彻只得按捺住火气侯在殿外。

　　进得宣室，秦太医正在为圣上施针，祁熙拿着绢帕在给圣上擦汗，曾经英勇威武的巨人气若游丝地昏卧在床上，晋渊心头一紧，上前抱住父皇的身子，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晋渊只得竭力忍住不哭出声来。
　　祁熙知他悲痛难忍，移步将晋渊扶起，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殿下，父皇忽然昏厥，情况很是凶险。方才秦太医说，以银针刺激穴位，可让父皇清醒过来，殿下莫要太过担心。”
　　于少乾也在一旁劝道：“殿下，先出去吧。不要妨碍秦太医施针。”
　　站在宣室外，晋渊渐渐稳住了心神。他看着同样焦急的于少乾，有些疑惑地问道：“太傅怎么会来？”
　　于少乾看看周围的宫女宦官，又看了看宣室里面的祁熙。晋渊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祁太师自大婚后，就向朝中告了病假。这些天晋渊收到了不少弹劾祁太师的折子，晋渊清楚祁太师在朝中所处的微妙地位，理解他是想暂避风头，躲过大臣们的恶意攻击。祁熙在父亲不在朝中，晋渊又没回宫的情况下，只能传消息给于少乾。好在皇子读书的太学社离父皇寝宫不远，于少乾来得及时，拦住了气势汹汹的晋彻。
　　晋渊突然反应过来，依刚才祁熙所言，父皇已经昏厥，怎么能传旨给于少乾？
　　于少乾像是感觉到了晋渊的惊异，附耳悄声说道：“情况紧急，望殿下谅解。”

　　过了亥时，等得焦急的晋渊忽然听到安静的宣室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他急急忙忙地冲进宣室，圣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难掩喜悦之情，望向秦太医问道：“父皇可是好些了？”
　　秦太医默默地收拾着针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圣上声音嘶哑地唤道：“渊儿•••”
　　晋渊听到父皇虚弱的声音，上前一步握住父皇的手，回答道：“父皇，渊儿来了！”
　　“不要为难秦太医。朕知道，挺不过去了•••”
　　晋渊心中大恸，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扶朕起来，朕•••有话要说。”
　　祁熙连忙和晋渊一起将圣上扶起，圣上命秦太医和侍从都出去，只留下了于少乾。祁熙明白这是要托孤，正欲离开，圣上却握住了她的手，和晋渊的手叠在一起。
　　“渊儿，你隐忍大器，从不在我面前怨叹别人待你不公，只是你有时太过宽厚仁慈，殊不知这皇位底下，压着许多人的血肉白骨•••朕故去以后，你要更加勤奋，好好操持大小事务，莫让朕和百姓们失望•••”
　　晋渊泪流满面，强打着精神点头道：“渊儿明白•••”
　　圣上侧了侧身子，对祁熙说道：“渊儿能娶你，是他的福气。这些时日你陪在朕身边，朕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今日渊儿和于太傅能及时赶来，都要得益于你。你深谋远虑的智慧，绝不低于任何男子。”
　　说完这句话，圣上又咳嗽了几声。晋渊抚着父皇的胸口，却感觉到父皇握着他和祁熙的双手越来越紧。
　　“你们要互亲互爱，尤其是渊儿，不要冷落了妻子。朕对你母亲有愧，对你更是•••不要走朕的老路，要善待你的妻儿•••祁熙，你先出去罢，朕有话要跟于太傅说•••”
　　祁熙抽出手来，行礼退下。于少乾一直跪在地上，此时听到圣上召他，伏身说道：“臣原先不过是一名普通的私塾先生，陛下不计较臣出身贫贱，对臣委以重任，始终如一地信任着臣，臣感激涕零。臣会陪伴在太子殿下左右，辅佐殿下打理政务，请陛下放心！”
　　圣上微微地点点头，对于少乾说道：“渊儿需要朝中重臣协力相助，才能成就宏图大业。太傅忠心耿耿，朕明了于心。朕要感激你对渊儿的提点教育，若不是你常在身边，渊儿恐怕也没有机会继承大统。于太傅，有劳你了•••”
　　于少乾退下以后，宣室里只剩下晋渊和圣上，圣上一直紧紧握着晋渊的手，似是紧紧攥住了晋渊的心。锥心刺骨的疼痛充斥了晋渊的身体，他颤抖着，声音也是一样：“父皇••可还有事要交待渊儿？”
　　“渊儿，皇子之间为了争权夺利而自相残杀的事情，朕也曾经历过。血肉相连的兄弟反目成仇，是朕最不愿看见的•••你继位以后，要善待风儿，他年纪尚小，朕一故去，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了•••”
　　“渊儿知道，父皇放心。”
　　“还有你大哥和七弟•••嘉儿一直置身事外，朕看得出他无意参与争斗。彻儿被皇后宠坏了，朕也无可奈何。朕旧疾复发之后，彻儿所做之事朕都知道。可朕万万没料到，他居然为了皇位对朕下毒•••”
　　“下毒？！”
　　晋渊猛然一震，连忙问道：“父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没有了父母的孩子真的很可怜···我一直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出身都没办法掩盖住孩子失去父母的悲痛心酸。后宫最黑色幽默的事情就是，皇后是随着丈夫、儿子的死去而一步步“升官”的，当亲情被权力斗争蒙蔽的时候，那些个太皇太后，皇太后之类的女人，不孤独么？